“哼!”羅夫人冷笑一聲, “世家大族?你……是在諷刺我們柳家,就是當初也是高攀了你嗎?你那麼聰明伶俐,難道真不知……?那些不過都是刁難你的藉口罷了, 不過是……”
哦……韶玥一下想起秦助那次醉後的話, 那是……
“父親去世得早, 母親也從未提過, 韶玥縱然再聰明, 也無從得知兩家的恩怨。我是真的不知……”
似乎連母親也不知道吧?不然,何以至死也從未提起?
羅夫人愣了一愣,隨即道:“這當然也是一個……他們之間, 是有些恩怨,但也不至於那麼……”
韶玥不理解羅夫人吞吞吐吐的話。也許, 他們本來並沒有太在意, 所以還遵守婚約, 允許兒子娶了她。但長久相處,因爲她太倔強, 爲人處事又太像父親,所以終於還是引起柳父憎厭,直至眼不見爲快?
“究竟是什麼?”
羅夫人閉了閉眼。算了吧,往事如煙,不堪回首, 何必再提!轉口只說:“你父親結廬人境, 雖久隱市井, 淡泊名利, 聲望仍高;他父親……以前卻一直是個汲汲於功名之人, 當初纔在朝廷嶄露頭角,正欲大有作爲之時, 卻因牽連舊黨而黜落,再無翻身機會,後來才得知是……與你父親有關。”
韶玥對這番說辭頗是懷疑。
父親通達灑脫,對與己見不合之人,最多不屑諧謔嘲笑一番;又最是寵愛女兒,何以會單單與柳家作對?而且,他早已隱藏身份,做個小小縣令,縱然會插手新舊黨爭之事,也絕不會針對柳家的。但也許對於官場沉淪的柳家來說,作爲親家,父親不肯助一臂之力,卻是要在在計較的。只是,功名對柳家的男子就那麼重要嗎?
“娘!我長大了也會像爹一樣,做一個爲國盡忠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青史留名!”
連小小的柳綱就被教導這般以功名爲重!所以,柳延嗣當然是會爲了它,那麼決絕地拋棄自己的誓言,那麼狠絕地撕裂她的心?
只是,原來當初夫婦仳離的責任是在她身上的嗎?莫非,當初,她該完全放棄自己的一切?該不顧他的意願,堅持助他一臂之力,讓他們柳家恢復昔日地位、富貴榮華,甚至……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屑爲之的事?
羅夫人見她終於有了些情緒了,也激動起來。
“是!我們柳家也是累世公卿之族,世代纓簇之家,不能就這麼斷沒在延嗣手上!何況,延嗣從小就胸懷大志,才華出衆,本就不該只埋沒在兒女情長裡!他要去求取功名,光耀門楣,而你呢?卻根本不在乎那些,甚至厭棄那些!這讓他又該如何取捨?但即使如此,他也沒半點對不起你!你知道他那些年又受了多少苦?你以爲就只有你在受折磨嗎?被他父親逼着休了你,他痛苦得幾乎要瘋掉死掉!又被他父親逼着娶章家小姐,又和我們抗爭過多少次!他一向孝順,可那些言行簡直就是忤逆!後來答應婚事,也不過是爲了讓你死心,讓他自己死心罷了!”
她明白,她如何不明白呢?只是,當初她就是不肯死心罷了!如果當初就那樣死心,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難堪和糾結!
“你們都在逼他,逼着他走上絕路!你知道他這些年又是如何過的嗎?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外顛沛流離,八年來從未回過家,恨着我們做父母的,將孝道完全拋棄,卻一直放你在心上!他不恨你不怨你,對你念念不忘;可你呢,就那麼怨恨他嗎?下嫁家奴,肆無忌憚地踐踏他的聲名!如今你更是風光無限哪,做了宰相夫人!這還不夠,還要這樣報復他嗎?他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在你面前卑微得沒有尊嚴,沒有骨氣,甚至不顧性命!你知道他的手指是怎麼斷的嗎?這次,又是爲了你,差點搭上一條命,他究竟如何對你不起了!”
韶玥早已渾身顫抖,泣不成聲,“他的手……?”
羅夫人恨恨瞪着她,老淚縱橫。
……
八年前。
柳承元終於逼迫兒子捨棄那個妖孽,自然不願兒子再藕斷絲連,前功盡棄,所以對秦助送來的消息只不肯信。只說是那丫頭詭計多端,妖言惑人!而章家小姐花轎已到門前,兩個世族大家,此時退婚,豈非兒戲,怎能鬧出大失體統的事來?
揮劍斬落,鮮血飛濺,柳延嗣跪在血泊中。
柳承元愕然回頭,羅夫人驚痛地幾乎暈厥!
柳延嗣跪在父母面前。
大紅的衣衫早已撕裂甩掉,青衫半幅已漸漸浸染上紅紫的鮮血,地上汪汪的一灘血跡,繼續滴滴答答地承受那血源所自,不斷加深其顏色。
“爹,娘!玥兒要死了,她就要死了……求你們讓我去見她……見她最後一面!今日她若死了,那就萬事皆休,我也絕不獨活!若是……若是她活下來,她既然已懷孕三個月……只不過半年,最後半年!兒子只求這半年相伴,求爹孃再給我半年……此生只要這半年!貪歡也罷,放縱也罷,荒廢也罷!只要這半年,爹,娘,我發誓,”他舉起已殘缺的手,“柳延嗣此生只求這半年夫婦情緣,再不會爲情所困!半年之後,我就只是柳家光宗耀祖的馴順兒孫,從此與她再無半點牽繫!”
柳承元看着兒子那鮮血淋漓的手掌,那不管不顧的姿態,那狠絕慘烈的情誓,卻也只有無言以對。
……
窗下,青鴉跌坐在地,滿面淚痕。
柳綱扒着窗子,雖並不完全理解祖母的話,但也爲父親心痛,看着孃親在屋內的無聲啜泣,哽咽難擡,哭得透不過氣來,幾近窒息。爹爹果然是至愛孃親的,而孃親也不是像她表面那麼冷清無情。她一定會回到爹爹身邊,他們一家三口不久就會團聚的吧?
青鴉擡手用衣袖擦擦眼睛。想起八年前小姐奄奄一息,姑爺飛馬趕過來時,渾身是血,她只顧着小姐,也沒在意。看着他那麼緊地抱着小姐,是那麼狂喜,又是那麼絕望……
真的!那時,她真的以爲他們兩個會一起就那樣死掉呢!後來,姑爺卻並未陪伴小姐身邊,半年後又徹底拋掉小姐,從此再無一點消息,她自然也怨恨他無情,卻原來他當初是抱着那樣的心思!
姑爺既然對自己這麼狠心,爲什麼當初就不反抗父親帶小姐遠走高飛呢?
羅夫人掏出手帕,擦去眼淚,待韶玥漸漸寧定下來,才又接着道:“他爲你損傷身體髮膚,揹負不孝忤逆之名,甚至甘心奉上自己的命,還把那所有的痛苦一直深藏於心……就是那半年,日日去看你,日日掙扎煎熬,卻不敢讓你知曉半分。縱然已說是貪歡半年,卻沒有放縱自己,那是他不敢放縱自己啊!他害怕一旦洪水決堤,對你對他,便又是萬劫不復!”
韶玥閉了眼。
那半年,他對自己殘忍,對她殘忍,那麼狠心地斷情絕意;現在,他是因爲父親不在而終於又放縱了自己?但若是柳父回來,他會不會再度遵守誓約?畢竟他還要完成那未竟的事業,再次在父母和她之間痛苦掙扎傷害他自己?——雖然他一直在傷害他自己。
“你們太相愛了,我也不否認你對延嗣的癡情,可那有什麼用呢?不過都是對他的羈絆,卻又那麼令人妒恨!即使鐵石心腸人也……”
既然如此……韶玥哀傷,爲何非拆散他們不可呢?她可以在家守着他,不做他的羈絆的……
羅夫人撇轉目光,“延嗣也不是沒想過帶你離家,可那時你能撇下你母親不管嗎?你不可能丟下你母親,延嗣又豈能不顧父命?即使獨自出去,他又不放心留你在家……這都是你們的命!無法抗拒的命……孽緣!”
當初韶玥生下綱兒,她也試着勸說丈夫留下兒媳的,可終究還是放棄了……
“他已經爲你做到如此地步,你還要他怎麼樣?”羅夫人痛苦地搖頭,咬牙切齒低聲,“你,真的是一個可以毀掉延嗣,毀掉……柳家的妖孽!
韶玥一生中,最不堪承受的就是這個罪名!可到今日聽到的,竟還是如此!眼淚猶掛麪頰,心卻逐漸堅硬冷淡!只怕,如今失掉兵權、又得去別處謀求功名的柳延嗣也是這般認爲的吧?這次,當然也不是爲了她,卻是因她……
“如今,縱然你們已恩斷情絕,你就任由後夫將前夫多年來以命換來的功名一筆勾銷,也無一言阻止?”
羅夫人已聽顧超、柳綱他們抱怨過秦助對兒子的不公平打壓,兒子只一聲不哼,毫不反抗,竟似乎認命了!——做母親的哪裡不知兒子的心思?即使不是韶玥攛掇後夫所爲,但見她如此無動於衷,實在也讓她出離憤怒了!
“韶玥人微言輕,又不過是內眷而已,只怕不能左右宰相大人在朝廷大事上的決定。”
“這樣說,果然是你成心報復他了?哼!”羅夫人看她還是如此淡薄,十分惱怒,冷哼一聲,“他們一個個爲你死、爲你傷、爲你丟下一切都甘之如飴,更別說一句話了!”
韶玥咬脣,就認定她是個狐狸精?當初,柳延嗣不照樣捨棄自己而去追名逐位?而秦助,她也明白告訴他不願再提及過去,只想一心一意和他過日子,可他還不是一意孤行?只怕也並非全是爲了她……每個人爲達目的,卻都要牽扯上她做藉口!
“更何況,你既然已不是原來……你父親那般的人,你能讓那個賤奴坐上宰相之位,還……哼!延嗣從來沒指望你幫襯他什麼,我也從沒指望。現在更只望我們再無瓜葛,你連這點也做不到嗎?”羅夫人依舊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