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二二

耳邊似乎還隱約流連着她最後半句話。

“你的手……?”

……

他舉起那隻殘缺的手掌,迎着陽光。這已不再是那隻能夠牽起她、將她握在掌心的鮮活的手,只是一隻經歷風霜、經歷滄桑的骨節分明的殘缺的手……或許,他的一生就是這般殘缺吧。

他又苦笑,當初爲什麼就沒能更果決一些呢?

“大哥!大哥!……”

柳延嗣木然呆立。直到那聲音的主人跑到他身邊推了他一下,纔回轉身,是顧超。他不是和方天再一起回軍營了嗎?

“你怎麼又回來了?”

“大哥!那個姓陸的瞎指揮,軍務被搞得亂七八糟……哦,方大哥不讓我告訴你這個……營地無事,我又插不上手,正好……方大哥便讓我回來尋你。”

“什麼事?”

“你家來信了。方大哥怕有什麼要緊事,令我飛馬送來。”

家信?柳延嗣忙拆開,匆匆看了一遍。

顧超見他看完,似乎還是恍惚得很。聽方大哥說,這一陣他經常這樣,已不是原來那個鎮定從容的他了,忙用肘拐拐他。

柳延嗣愣愣地捧着信。

這麼多年,他只用軍書或升遷之官文向父母報個平安,而父母也從不給他寫信。這回,母親輾轉來信卻是告知他,兒子綱兒失蹤了。

兒子?那個融合了他和玥兒骨血的孩子,那個即使出生了卻終究沒能挽回他們婚姻的孩子,怎麼失蹤了?這麼多年,他征戰在外,對於父親這個角色也只不過是因韶玥而偶爾想到而已……可那是玥兒和他的骨肉呀,他是不是太過於疏忽了!

“大哥,家裡出什麼事了?”

在這當口,他該怎麼辦?是該拋下職責去找兒子,還是像以前那樣漠然?他做不到拋下兒子,而罔顧職責……可秦助說,那件事是關係玥兒的要緊事:他又該怎麼做?

可他連兒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找?而那麼小的孩子,又會跑到哪裡去,更可能的是被誰拐走了吧,又該往哪裡去找?茫無頭緒……

在秦助最初給假時,他若真回家了,縱然來不及,總能見到母親,知道些具體情況……

他是不是也功利了些?這會兒,居然開始重視起這個孩子來?即使他內心強烈地想找到那孩子,也不過因爲是玥兒!但這樣就能挽回玥兒的心嗎?

現在若要趕回家,已是來不及了!

爲何總是要到失去,他才知道後悔!

他真錯的太多了……

似乎,他的人生總處於這樣尷尬的境地!他無法抉擇,只得將命運交到別人手中。

玥兒知道這件事嗎?她會不會在乎這個孩子,讓秦助幫着找找?他如今的力量找人自然更容易些。可他堂堂一個二品戍邊大將軍,如今身邊卻連一個可用之人都沒有!竟然淪落到想讓那個人去找自己的兒子,真是可笑可恥!

……

“老爺,你看,這孩子跟延嗣小時候一模一樣……”

當初,母親熱切的話語歡心地說。她可能試圖以這樣的歡天喜地來改換一下家裡沉悶已久的空氣。或許,她還存有留下玥兒的心。可是,父親那顆冷硬無情的心卻絲毫不曾動搖過。他一向以詩禮自許,忍耐了三年,以無子迫他休棄玥兒,卻一眼也沒瞧過那孩子……

……

“顧超,你回營路上幫我留意一下一個小男孩,”或許那孩子會去找自己?“長得……跟我很相似,八歲。”

八歲?哦!時間果然無情,已是這麼久了!八歲!那孩子也已經八歲了啊!那正是他最初見到玥兒的年紀!……

那麼,這孩子不該還是他印象中剛出生的那個小肉團了,該不會被人牽着走,該也可以有所作爲了吧!他略略寬心些。

“好!”顧超點點頭,又一怔,“呃……大哥,是你兒子?”

“是。他三個多月前從家裡走失,我近日在這邊找找看。”

看着柳延嗣沉靜的面容,顧超雖替他乾着急,卻不敢多問,再次點頭。

柳綱瞪着門口那個接待他的小廝,滿面怒氣。

“叫那個奸臣出來,我有事找他!”

小廝知這孩子不過是太子身邊的人,陪讀而已;家世不明,又無背景,大人一個手指頭也能捻死他,又豈會放他在眼裡?只是不知這小孩究竟因何得了大人緣法,竟似乎很喜歡,還吩咐說隨他去。如今又口吐不敬之語,他也不知該如何應付了。只是,這小小孩童居然有這樣威嚴迫人的氣勢,真也令他不敢小覷。

“大人不在府中……”

柳綱氣鼓鼓地。原來,他從太子那裡聽說了秦助打壓父親的事,章姆姆也證明了這一點,真是義憤填膺!更何況,父親竟然曾經近在咫尺,如果不是他從中阻擾,那他就會知道父親進京,早見到父親了!他要向那個小人要回自己的爹爹,讓他把爹爹調回京來!

本來就當他是小人、奸臣,如今居然暗地裡如此陷害忠良!原來他表面笑嘻嘻的,實則果真心懷狡詐!那次還說不會做那些壞事,全都是騙人的!他再也不相信他了!

“真不在府中嗎?”

小廝點頭。

“那他去哪裡了?”

“小人不知。”

柳綱不想浪費時間,回頭便走。繞到府後,想想大宅深院,自己又不能去見孃親。現在他已清醒地認爲,那個小人是不會讓他見到孃親的,他那時說的話全是騙他的!……想到自己先前的輕信,他又沮喪垂頭。孃親知道這個小人在害爹爹嗎?如果知道,她一定會站在爹這一邊的,他們纔是一家人!他要放棄原來的計劃,還要想個辦法,把這些全都告訴孃親!

雖然秦助明確說不許他去宰相府附近,但柳延嗣還是不知不覺地就來到那個熟悉的小巷。

恍恍惚惚地,他竟覺得似乎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時,他也經常在顏府後門徘徊的……他一直都遵守禮教,絕不會想到逾牆去與她相會。現在,這個念頭卻不斷地驚擾他,誘惑他,可他們卻已不是那時候了啊!

一個孩子側着小身子走過來,撞了他一下。他忙扶那孩子站穩,繼續魂不守舍。

柳綱邊走邊回頭,不小心撞上一堵“牆”,莫名就很生氣。雖然,他一直都被祖母教導要謙和有禮的,但這會兒正在氣頭上,走路又被人撞上,真是太倒黴了!瞪着那個只扶了扶他卻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的人,朝一旁泄氣般狠狠地踢了一腳。

“哎喲!你這孩子,怎麼無故踢我的籃子?”

一個老婦人腳邊籃子裡的半紅桃兒咕嚕嚕滾了一地。

柳綱忙蹲下身,幫她撿拾,“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老婦人不以爲然地嘮叨,蒼老沙嘎的聲音不甚好聽,“怎麼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小孩子恁地淘氣,還說謊……”

柳綱很是不快,他纔不是那樣的小孩呢!拾起那個撞他的人腳邊的一個桃子,都怪這個人!忍不住淘氣,拿那個桃子在他袍角上蹭了蹭,又故意裝作不小心,一歪身就狠狠坐倒在他腳背上!接着——

“哎呀!……”

柳延嗣聽到叫聲,低頭。

“我不是故意的……”

柳綱挪了挪屁股,擡頭,對上他的眼,扮個鬼臉。

老婦人渾濁的眼睛瞟瞟這個,看看那個,搖搖頭,撇了撇烏紫的厚脣,“怎麼就養了個這麼淘氣的孩子,對自己親爹還耍這一套呢!”

柳延嗣一怔。

柳綱正要站起,聽了老婦人的話,也不由呆住。

兩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個低頭俯視,一個蹲着仰望。兩張極爲相似的面龐,互相探尋,懷疑,驚愕,激動,欣喜……

“你這個當爹的要好好教訓兒子!”老婦人站起身,手指頭點點柳延嗣,滿臉皺紋都顯示極大的責任感,還在嘮叨。

“……綱兒?”

柳延嗣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與自己如此相像的小孩子!天!就好像又回到小時候……竟似乎世上還有另外一個自己!母親纔來信說兒子失蹤,自己居然這麼快就在此遇到了?

柳綱也瞪大了眼,一眨不眨。——雖然他也因爲祖母那句話曾多次照過鏡子,想像着從未謀面的父親模樣。可眼前這個人,他沒覺得有多像鏡子裡的自己……但又似乎就是很像很像……

“……爹?”柳綱試探着叫了一聲,又忙挺起小胸膛,如學堂裡那些總神氣地述及自己家世來歷的小學生一般。——他終於也可以大聲喊出這些話了!

“我是柳綱,我爹是柳延嗣,我娘是顏韶玥!”

看着那雙與玥兒極爲相似的如水雙眸,柳延嗣此時更無懷疑。

“爹!爹!……”

柳綱激動地又哭又笑,摟着父親的脖子又跳又叫,“綱兒終於見到你了!”

柳延嗣也感慨萬千,“綱兒……”

這麼多年來,他想到兒子,實在是太少。如今得這孩子這般熱情而真切的眷戀和依賴,作爲父親的驕傲和愧疚,使他又有些無措。

“綱兒,你怨爹嗎?”

“不怨!爹爹一直在外征戰,屢建功勳,爹爹是大將軍,是英雄!”

柳綱一臉崇拜敬仰。即使曾經怨過,但此刻既能見到父親,又能在父親懷抱裡,就是有沖天的怨氣也早消失無蹤了!

柳延嗣面上涌出悽愴悲憫之色。英雄?這當然是母親在兒子面前樹立他作父親的威儀和尊嚴……他們都說不怨他,只不過一個是如此歡喜,一個卻是那麼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