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二〇

燭火搖曳,熒熒昏暗,光影迷離之間,飄忽流逝的歲月如潮般起伏翻滾。

韶玥對鏡呆坐。

韶華不再,鏡中容顏,也早已憔悴不堪,卻還是被人以那般說辭輕蔑作踐!正如當初,無論她如何努力端莊沉靜,謹守閨範,卻還是被責以行止不端,誘惑丈夫……冠冕堂皇的藉口卻是無子。可後來生了兒子,還不是一樣被棄?

一切又要重演了嗎?

現在,她只想平靜地過日子,和世間無數普通女子一樣。難道這也算過分了嗎?是不是非要再次將她折磨得支離破碎纔夠?

已好久都無法流淚了。可今日,洶涌而來的現實之傷觸動舊痛,一起撕扯着她,幾乎無法承受!這麼久了,竟原來還可以這樣痛!

她不想去愛,也不想去恨!

雖然她完全有理由去恨!爲什麼當初那麼決絕地棄她而去,如今還要出現在她面前打擾她平靜的生活?

她早已心死!八年來這樣平平靜靜的生活也早已習慣,她也早已不做那個郎情妾意的少女美夢了。

爲何一個個都不放過她?

偌大的宰相府靜悄悄的,如無人之境。

下人們一個個都斂聲屏氣。上午,大人夫人一起高高興興出去;黃昏,夫人卻獨自一人回來,一向端莊嫺雅的面色又有些不對。一直到深夜,大人還一直未歸。這樣的事從未發生過!下人們雖工錢優厚,生活無虞,但宰相大人喜怒無常,決不允許人議論主子私事,所以他們也只有在心裡暗暗猜疑。

四境幽寂。

韶玥依舊呆坐在梳妝檯前。

輕輕的幾聲敲門之後,一個聲音輕聲叫:

“夫人。”

韶玥看向房門。不是秦助的聲音,是他身邊的匡述。

披上外袍,拉開房門。一陣極爲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匡述正攙扶着爛醉如泥的秦助站在門口。秦助歪歪倒倒,衣衫凌亂,甚是狼狽,與平日判若兩人,嘴裡還在嘀咕着什麼。

“夫人,大人醉了……”

大約是不願讓家裡下人看到有損大人威儀,匡述沒有驚動府裡下人,只自己一人送到這裡。

韶玥忙上前扶住,秦助身子搖晃得厲害。匡述站住,一手仍扶着秦助猶豫地看着她。

“你幫我扶他進去吧。”

“……是。”

匡述忙一氣將秦助扶進內室到牀沿,慢慢將他放平躺好。瞥一眼那如煙似霧的暗紅色帳幔,轉過玉屏,一直不敢擡頭,匆匆告退出去。

“韶玥……”

韶玥忙端了盆過來,浸溼巾帕,替他拭面擦手。

將他額前的亂髮順到後面,秦助嘴裡“嘶——”地□□了一聲,手擡了擡,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韶玥移燈湊近去看,又用手摸了摸,頭髮裡卻是一個不小的腫塊,好在沒破皮。她小心地將他額頭擦乾淨,掌心按住那腫塊,輕輕地揉了幾揉,上了藥。

“韶玥!……”

待到她去掰開他的手,要替他擦洗一下時,秦助一把抓住她的手。睜開眼,探起身,湊到她臉上,仔細瞧了半天。

“是你嗎,韶玥?”

韶玥皺眉,拿下他又撫上自己面頰的手,按他躺下。

“你醉了,好好睡。”

“我沒醉……”秦助又一頭倒了下去,卻還掙着轉過頭看她,“韶玥,你不知道……我從來就只喝兩杯酒……沒人能灌醉我……匡述他有一種藥,能讓人千杯不醉的……就是喝幾百杯,也只像喝了兩杯……不過,我不喜歡喝酒……你不喜歡那個氣味,我……我每次都只喝兩杯,別人還以爲我喝了很多……呵呵……”

韶玥的手指停在那有些燒熱的面頰上,看他神情得意得近似天真,輕輕撫了撫,“別說了,睡罷。”

“嗯……”秦助聽話地應了聲,躺下。

韶玥安靜地等了一會兒,抽手想離開。秦助又一把攥緊。

“韶玥,韶玥……”聲音裡竟似有哭音。

韶玥忙看時,秦助一臉是淚。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濡溼,鼻翼一開一合地微微扇動:一時竟脆弱無助得像個孩子。

“別丟下我……別丟下……這世上,我就只有你一個……”

韶玥心頭一緊,定定神。他喝醉酒了就哭?這個她也聽說過。父親生前一些朋友醉酒之後歌哭放誕,無所不爲,她早見怪不驚了。

只是,她卻從來沒見過秦助哭泣,也沒服侍過一個醉酒哭泣的人。想了想,又坐回牀沿,掏出帕子輕輕擦拭那俊秀面龐上不斷流淌的淚水,心莫名軟了。

秦助默默流淚一陣,又哽咽道:“韶玥……你爲何不喜歡……我,我究竟哪裡不好了,你爲何不喜歡我呢?”

韶玥正替他擦淚的手僵住,怔怔看着他。

秦助忽然一翻身,伸手去拿牀頭的銅鏡。左看右看,嘴裡依舊嘟囔,“難道我沒他好看?我覺得我要好看得多……”

韶玥一時哭笑不得。這人甚至在牀頭都放一個銅鏡,還常有臨水照影之事,她還以爲他特別注重儀容,又或是愛水之故,卻原來不過是顧影自憐……

秦助又擡身盯着她的臉,“難道我文才不如他?我還是前科的狀元呢,他有本事也考一個看看……”

“他會帶兵打仗又怎麼樣?我若是想,只要在邊疆呆上兩年,也不會比他差……兵法謀略之類我滾瓜爛熟……”

“他也不過比我多一個兒子……”他的聲音含糊起來,“那小子,那小子真機靈……”

韶玥心裡晃過一絲訝異。她幾乎從不曾想過那個一落地就不在身邊的孩子,甚至大多時候根本想不起還生過孩子……她連那個人都不願去想,又豈會記掛一個生下來連面都沒見過的孩子?她絕對有理由忘記那些。這回,秦助忽然提到,她的孩子……

“這個……這個不能說……不能讓韶玥知道……”

難道那孩子出事了嗎?是生病了,還是……他又怎麼知道?正要開口問,秦助卻又接着咬牙嘟囔,“就只有一樣,只有一樣!只有……他先娶你……而已,而已!這都怨,都怨岳父岳母,都怨他們!”

韶玥丟開那孩子的事,“我爹孃他們怎麼了,你竟然……”

她從來沒想到平日裡滿口親親熱熱唸叨岳父岳母的人,原來私心裡竟這樣怨恨父母!爹孃把他從小養大,一向待他不薄,他怎麼能……

秦助抓緊她的手, “韶玥,其實,其實……你是我的……是我的,韶玥……你是我的……從來都是……”

一句話咕咕噥噥,翻來覆去。韶玥幾乎被他繞暈,嘆一口氣,打斷他,“你爲什麼怨我爹孃?”

秦助看她一眼,極是不滿,“怎麼不怨他們?你也得怨他們!岳父既然一開始就卜出我和你有姻緣之分,爲什麼又將你許配給他?爲什麼不直接許配給我?……你們兩家後來也沒那麼好,爲什麼不乾脆退婚?……害了你終身……還害我……我還以爲那個柳延嗣在你出嫁前會死,或者,或者你們根本就不會那麼好……誰知,誰知你們……”

韶玥愕然,他心裡竟藏着這許多事呢!只是,這些話……也算靠譜,父親是喜歡卜卦,不過當作遊戲而已。而父親和柳家如何又有矛盾了,竟至於有退婚的意思嗎?原來……

秦助反反覆覆表達自己的不平,“爲什麼不早告訴我,爲什麼不早把你許配給我?卻把我教養成養子不像養子,家奴不像家奴……既不甘心放棄,又不能不一直相隨……”

韶玥一時心亂如麻。幾年前的事,她從來不願去想。當初被棄,在那半年多的日子裡,她已經想得太多了!後來自以爲想通,不過自己是紅顏禍水,又固執倔強,不能幫助丈夫而只耽擱他的前程而已,難道竟還別有隱情嗎?

父親雖也出身世家,信奉的卻是清靜無爲,嚮往自由,從小就跟着祖父隱世在野,世人也多贊他名士風流;而柳家累世公卿,卻是積極入世,忠義爲國,九死不悔。兩家政見不同,但不至於就因此不和吧?何況父親從不計較名利,又怎會與他家有衝突……

她從小耳濡目染,本也是任性率真的性子,但她畢竟是個女子,爹孃也還是教導她遵從世俗禮教。成婚後在那樣一個嚴苛冷酷的家庭,哪裡還敢有什麼放誕浮蕩之舉?自問也並無失德之處,卻總無故倍受責訓……

她實在想不到過去的事比她知道的還要複雜……直到秦助捏疼了她的手腕,湊到她眼前,她才又注意他的話。

“……韶玥!”

“嗯?”

“我最怨……最怨的就是你!爲什麼這麼多年,我無論怎麼努力,你都……我究竟還要怎麼做,你才放我在心上?如果,如果只有狠狠地傷你,才能讓你記得我,我真想……真想……可是不行呀!你根本就不喜歡我,我怎麼傷你,你都無所謂的……而且我又怕,又怕萬一你喜歡我,哪怕有一點兒喜歡……我若傷了你,你又會那麼傷心,那麼傷心……我又怎麼捨得,怎麼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