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德玲在印刷所一年多。
印刷所與世隔絕,只和組織單線聯繫。但是感覺到形勢越來越緊張。德玲剛來的時候,印刷所的工作老是忙不完,現在卻常常一連幾天沒有什麼要印刷的。社會上,再沒聽到什麼遊行啊罷工啊的消息,組織似乎偃旗息鼓了。
張飛有些老朋友,偶然聯繫,聽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一年多來,組織被破壞得很厲害。厲害到什麼程度,他也說不清。
一天,春花到老聯絡點去,意外地發現聯絡點取消了。那是一家雜貨鋪,老闆是浙江人,鄰居告訴春花,老闆換了。
老劉叫張飛再到那附近轉轉,看遇到什麼人,張飛去了幾回,什麼收穫也沒有。印刷所與組織的聯絡渠道斷了。
已經有好多時沒有接到組織的經費了,這意味着印刷所要考慮生活來源了。白天,德玲和春花都幫着糊紙盒,和那些真正的家庭婦女一樣,賺來一點錢買柴米油鹽。晚上,和春花在一起,兩人談來談去,怎麼也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按說祁大姐應該來一下的。她去了哪裡呢?
老劉似乎也和德玲她們一樣。他拄着柺杖,在院子裡無聊地走動着,“咯噔咯噔”,他把德玲叫到一邊。
“我決定出去探一探消息,總不能坐在家裡死等!”
“如果我天黑還沒有回來,你們就轉移!”老劉一瘸一瘸地出門去,慢慢消失在小巷盡頭。
太陽下山的時候,老劉一瘸一瘸地回來了,這叫幾個人鬆了一口氣。
“我打聽到消息了!”老劉坐板凳上,喝罷水,抹抹嘴說:“組織遭到大面積破壞!高級領導都不在了。現在組織基本上已經停頓了。我說哩,情況就是不對勁啊!”
老劉的老鄉是一個區委的幹部,他告訴老劉,組織內出了大叛徒,導致一系列的損失。敵人不停頓地對組織進行殘酷打擊,殺害了好多同志,破壞了好多基層組織。中央在上海站不住了,高級領導大部分轉移出上海了。
由於組織破壞,來不及通知許多人。口頭通知是:暫停一切活動,各自潛伏,積蓄力量,等待革命**。連老劉的老鄉,一個區委副書記,也突然失去了組織聯繫,現在靠賣餛飩爲生。
“各自潛伏,就是說沒有組織管了?”張飛衝口一句。
老劉責備地說:“怎麼能這樣說呢?組織遇到困難了,我們要分擔。”
幾個人在小屋裡商議着。德玲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各自潛伏,說明組織已經沒有力量安排好每個成員,一切要靠自己了。可是自己到哪裡去呢?武漢不能回,那裡的特務正等着自己哩!
“蘇佳就留着這裡吧,我們一起搞,先把家搬了!”老劉在城市的另一個地方物色了一處房子,明晚就搬。
德玲沒有吭聲。家一搬,意味着與組織的聯繫徹底中斷,以後怎麼辦呢,不說別的,吃飯就是問題!
德玲終於說了:“你們去吧,我不和你們一起!”
老劉並不驚奇:“你能去哪裡呢?”
德玲說:“去找朋友。”淡淡的,沒多說。
老劉說:“這樣也好。人多了目標大,組織的指示本來就是分散潛伏。既然定了,明天早上你就走。外人問,我就說你回鄉去了。”老劉叫老媽媽拿十塊大洋來。
“現在是困難時期,只有這麼多了。”德玲默默接過了錢。
德玲去找石大姐。她堅信,石大姐這樣的人,一定不會放棄工作。
那熟悉的巷子到了。泥土路上,停着鄉下人的糞車,幾個早起的居民正在倒馬桶。德玲走進巷子,仔細辨認着路邊的房子。
忽然,一個婦女的聲音在路邊的門裡叫着:“啊呀,是不是石家侄女啊!”隨着聲音,一個四十多的婦女從門裡出來,德玲認識,是李家阿姨,一個捻匠的妻子。
李家阿姨看看四周,將德玲拉進門:“進來坐會!喝杯茶。”德玲剛進門,李家阿姨就將門合上了。
“哎呀你這女子,好大的膽子!你從哪裡來呀?被人看見可不得了!”
德玲立刻感到不好:“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可不得了啦,你的姑姑出大事了!”李家阿姨壓低聲音,告訴德玲,石大姐在半年前就被便衣抓走了。
“好凶啊,那些人!對四十多的女子下狠手,真的沒有人性哦!”
李家阿姨叫德玲趕快從後門走,這裡總是有不三不四的人晃悠。
德玲跟着李家阿姨,從屋子後門走出去,李家阿姨在門內搖搖手說:“小心哦,你們都是好人!可憐!”
德玲穿過幾條巷子,到了大街上。
無名的悲憤瀰漫胸腔。石大姐,那樣好的人,被捕了!
德玲漫無目的地走着,考慮着往何處去。孤單像黑色的影子一樣籠罩着她,她買了份地圖,找一個小旅館住下,在房間裡鋪開地圖。她要去找自己的隊伍。在陽光下戰鬥!
山川一目瞭然。在湖北安徽搭界處的大別山,有鄂豫皖根據地,千里迢迢,路上一定有無數的哨卡盤查,沿途的困難將是難以想象的。
但是不去那裡,能去哪裡呢?畢竟,那裡有蘇維埃政權,那裡有自己的隊伍紅軍,就是討飯,也要去!
德玲出了上海,沿着公路走,一邊不停地舉手攔車。
車很少,都是貨車,偶然有公共汽車,沒有錢,不能上。終於有一輛貨車在她面前停下,司機是個面相慈善的中年男子。德玲說丈夫在南京做工,很久沒有消息,她要去找丈夫。男子聽罷嘆口氣,讓她上了車。汽車將她帶到南京郊區停下不走了。德玲謝了司機,找個小店歇了一宿,第二天又攔車。這麼一段段的走,到了合肥。再往西,交通車輛稀少了,在一個小城,人們告訴她,往西地面不太平。德玲心裡一喜。看地圖,再有幾百裡,就是大山區。她知道,自己的隊伍就在大山裡面。到了那裡,就可以找到戰友!
步行去。
第一天走了五十多裡,在一個小鎮上停下。看有家人家,只有兩老,德玲走近去,和那婆婆說,自己是外出找丈夫的,沒有盤纏,求借住一宿。德玲帶着一包針線。她對那婆婆說,不白住,可以爲他們做點針線活。
那婆婆一聽德玲說,就顯出難過的神色來。和老漢商量了一會,就讓德玲進了屋。晚上,婆婆還給德玲做了碗麪條,也不要德玲做什麼針線活。
第一天就這樣順利,德玲增加了信心。連續好幾天,都平安無事。但是越來越感覺到,路上的氣氛緊了,大路有卡子。好在德玲此時已是滿面塵垢,衣衫襤褸,卡子也沒有在意她。
開始進山了。那天,德玲走進了一個小山村,這裡人跡稀少,顯得荒涼。一個小茶攤在路邊,守攤的是一個尖臉的漢子,他打量着德玲,眼光遊移不定。
“這麼年輕的女人,一個人走山道?”語氣裡有着輕浮。德玲沒有理睬他,顧自上了路。
走了一陣,感覺總是不好,身後總像是有什麼危險。回想那漢子,眼睛裡不懷好意。這段路十分冷清,前後都看不到行人,再往前,是更高的山峰。德玲忽然有些恐懼,走上一個高坡時,她停了下來,爬上一塊大石,回身向下看去。
果然,在她來時的路上,幾個男人匆匆忙忙趕了來,其中有人提着槍,領頭的就是那賣茶的漢子。德玲爬下石頭。前方的路越來越往高處延伸,在這山路上,自己是肯定走不過這些強壯的男人的,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攆上來。
估計這些人是當地的團丁,這是些最可惡的傢伙,往往既是兵,又是匪。落到他們手裡,不是給你扣個“**”的帽子,就是敲詐你的錢財,更何況,在這鬼都看不見的地方,萬一他們就是匪,怎麼辦?
德玲趕緊離開正道,順着山坡往下走,走了十多米,下面沒路了,附近有塊突出的石板,石板下有空間,正好躲一個人,德玲鑽進去,躲了起來。
上面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有人說話,有人野蠻地罵着,德玲仔細分辨,似乎說的就是自己。腳步聲很快過去了。德玲知道,這些人在前面看不到自己,還會回來的,很可能會在附近搜索。她看了看附近地形,隔着一個山谷,對面坡上隱隱也有一條道,她決定上那條道,不管怎樣,先離開這個地方再說。
德玲從石板下鑽出來,高一腳低一腳的下山。剛走了幾十步,隱隱聽見上面的道路上又有人說話,她趕緊鑽進一叢灌木裡。
是那些人又回來了。這回他們的說話聽得十分清楚。
“這婆娘,前面沒有影啊,難道她會飛?”一個粗嗓子說。
另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說:“都怪你這沒用的東西,到手的銀子弄飛了!這娘們一個人走這裡,肯定不一般,送到上面,怎麼也能弄個幾十塊大洋!”跟着一聲怒喝:“還不快下去搜搜!”
上面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德玲擡起頭,看見那個賣茶的漢子摸下來了,他手裡提着一支步槍,弓着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來,到了德玲剛纔躲藏的石板,那人蹲下去,仔細地看了看,又圍着那裡轉了轉,然後上去了。
“沒有啊,這娘們真是精怪呀!”那漢子說。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那些人去遠了。
德玲半天不敢動一下。不知多久,她鑽出灌木叢,繼續往下走。剛纔這條路走不得了,那些壞傢伙隨時可能在路上出現。
下面是一條溪水,很淺,溪上有石頭。德玲踩着石頭到對面,仰看坡頂,約有百米高,坡上有一條路。
斜坡上長着些松樹,德玲在樹間往上攀登,走到離坡頂十多米的地方,樹沒有了,一大片光禿禿的石壁擋在眼前。
怎麼辦呢?退下去不容易。德玲順着坡勢往旁邊走,想繞過這片石壁,走着走着,腳下蹬翻一塊石頭,身子一歪,竟然滑倒在地!這裡坡度很陡,德玲一倒地,馬上滾了下去,身體像一根圓木,順着斜坡越滾越塊,突然,身體轟的一下,被什麼擋住,像被一根棒子狠狠敲打一下一樣,一陣疼痛,德玲昏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德玲醒過來,看見自己躺在一棵大樹根下,周圍都是松樹。這裡是半山腰,看下面,到溝底還有幾十米。左腿劇烈的疼痛,試着動一下,渾身刺着疼。這可糟了,在這不見人煙的荒山,孤零零一個人,怎麼是好?
她決定站起來,可是身子不聽使喚,只好側身蜷縮着。
老半天,聽見附近似乎有人咳嗽,又有棍子打草的聲音。德玲不顧一切地喊一聲,聲音那樣小,小得連自己都不相信,她用盡力氣又大喊一聲,卻引起腿部徹心的疼,不由又暈過去。
聽見有人走近,睜開眼,看見一個老人,清癯的臉,頭上圍着毛巾,背一個簍子,手裡柱一根竹棍,神情似乎善良。
“大爺,救救我!”德玲說。
老人彎下腰,問她:“哪裡不舒服?”德玲說現在是左腿不能動。老人放下簍子,蹲下來,用手捏捏德玲的腿,站起來緩緩地說:“小腿折了!”
德玲又央求,老人說:“這不消你求得,我難道能把你丟下在這裡嗎?那樣祖宗也不能饒我!”說着從揹簍裡取出一個竹節,七寸長,上面有洞,老人放在嘴邊,用力一吹,山谷裡響起悠長的一聲,四面都是回聲。
很快,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趕過來了,他也揹着竹簍。“爹,採到何首烏了啊?”他氣喘吁吁地問,看到德玲,少年驚奇地張開嘴。
“我們一道把她弄回去。”老人平靜地說。
山裡人有辦法。少年抽出砍刀,砍下兩根竹子,上面綁上樹枝,將德玲的傷腿用棍子固定,然後把她擡上去,兩人擡着她下山。
溝溝坎坎,上坡下坡,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年欣喜地叫了聲:“到了!”
一塊不大的平地上,幾間茅草屋簇擁着站在一起,狗在吠,雞在叫,一個婦女從草屋裡走出來:“你們這麼早就回了啊?”看見德玲,她驚奇地問:“這是怎麼啦?”
老漢放下擔架,把頭上的毛巾取下來擦汗:“她摔着了,小腿折了。”
女人吩咐少年,趕緊去把一間草屋打掃一下。少年拿把掃帚進屋,片刻就說好了。
幾個人把德玲擡到那屋裡。屋子很暗,空蕩蕩的,中間有塊鋪板架在兩條凳子上。把德玲放到鋪板上,老漢說:“去燒水吧,一會我給她治治。”
女人拿來一些散發着奇異味道的藥膏,藥膏都裝在竹筒裡,用竹棍搗着。老漢叫女人把德玲的長褲脫一隻腿,女人小心地做了,儘管她很輕柔,德玲還是感到鑽心的疼痛。
先是把一種清涼的膏子抹在傷處,那裡立刻就不疼了。接着,老漢雙手按住德玲的腿,揉着,擠着,也就幾分鐘,聽見一聲輕輕的骨頭響,老漢說:“好了,骨頭接上了!”又取出一種膏藥敷上,然後用布包扎。
整個施術過程,德玲竟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她不由得暗暗稱奇。
少年捧來一牀被子,女人給德玲蓋上。德玲看着他們,感激地說:“大爺大媽,謝謝了啊!”老漢說:“謝什麼啊,你摔傷了,我遇上了,這就是緣分。遇到人有難,豈有不救之理!”女人也笑吟吟地說:“你也是有點福氣的,遇到山娃他爹。這一帶,要是別人,還不一定能拿得下你這傷!”
原來他們家是祖傳的藥師。今天父子倆上山,就爲的採藥。德玲只覺得僥倖。要是遇不到這父子,今天真的是有**煩了。
和一切孩子一樣,家裡來了客人,山娃掩飾不住高興。每天,他要進出德玲的屋子多少次,和德玲說話,告訴德玲今天爹又採到什麼藥了,自己今天在林子裡看到什麼小動物了。有一天,他竟然對德玲說:“等你傷好了,就不走了,就在我們家住,我在山上給你多開一塊包穀地,就夠吃了!外面有什麼好啊,這裡多清靜!”又說:“你看我爹我娘多喜歡你!”說得德玲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將這孩子摟過來!
德玲給山娃講故事。講西遊記,唐僧取經,孫悟空大鬧天宮,牛魔王的芭蕉扇,山娃聽得津津有味。聽到唐僧被妖怪抓住,眼睛裡就有擔憂。德玲暗暗想到,這孩子有悟性,要是能讀書多好!
山娃今年十一歲了,跟着爹學會了一些簡單的字,主要是藥名,也會簡單的加減。山娃說,爹答應了的,等家裡積攢的錢夠了,就讓他去山下的學校唸書。
“讀了書,我也能講故事了!”他興奮地說,眼睛裡有着真純的渴望。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老漢問了德玲的身世,德玲當然不能說真話。只說是老鄉帶信來,要她去做工,沒有錢坐車,就走路去。兩個老人聽了只是嘆息。德玲把紮在腰裡的錢拿出來給他們,他們死活不肯要,說你這樣苦,我們就是幫你一下也是應該的,能要錢啊?山裡人的純真,讓德玲流下了眼淚。
“大爺大媽,我將來一定要報答你們的!”德玲這樣說。兩老聽了只是笑了笑。
因爲那些神奇的藥膏,德玲的傷好得很快,已經能柱着棍子站起來了,她對老漢說要走,眼見得這一家過得艱難,添自己一張嘴,就更困難了。她不能給他們添太多的麻煩了。
但是往哪裡去呢?實在沒有個好主意。
老漢聽德玲要走,幾次欲言又止,德玲追問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說,自己有個侄子,在山外開了個藥店,德玲真要走,可以先到那裡去,一方面養傷,另外也能幫着做點什麼,不管怎樣也是自食其力。這倒是個好主意,德玲當下就請老漢給侄子送信。
過了兩天侄子來了。是個二十幾歲的青年,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穿一件長袍,總像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見德玲,他的眼睛裡有一種異樣的光,閃了一下,很快就垂下眼皮。
“我叫陳子敬。”規規矩矩的自我介紹。
“哦,我叫蘇佳。”德玲大方地說。
陳子敬言語不多,卻是謹慎有餘,考慮問題都很周全。他說,他的店裡正好需要一個算賬和照應門面的人,如果德玲不嫌棄,現在就可以去那裡。等德玲的傷好了,如果要走的話,隨她的便。
陳子敬隨身帶來了一輛驢車,老漢在車上鋪了很厚的一層稻草,讓德玲坐上去,一邊囑咐着:“傷筋動骨一百天啊,你定要過了三個月,才能隨意走動的!”陣子敬吆喝一聲,車就緩緩啓動了。山娃靦腆地看着德玲,眼睛裡有淚痕。德玲叫他到車子跟前來,忘情地抱着他,把臉貼在他臉上。
山風起來了,清清地吹過德玲的臉旁,她思緒萬千。這仁厚的土地,這些仁厚的人,上蒼給了中華大地這樣多的東西啊!那茅屋,那林子,那兩個慈祥的老人,那可愛的山娃弟弟,德玲永遠不會忘記的!
藥店在三十里外的一個小鎮上。小鎮靠近河邊,零零散散的居民小屋,一色的黑瓦青磚。鎮子中央有條石板鋪砌的道路,彎彎曲曲,穿鎮而過,逢到趕集日,這道路兩邊就站滿了小販。鎮子雖小,是方圓幾十裡的物資集散地。
一個郵局,一所小學,一個糧食行,幾個雜貨店,幾個騾馬店,另有小吃店若干。藥店就一家。
藥店有三間房,一個堂屋對外營業用,兩邊廂房,一邊堆滿藥材,另一邊是陳子敬的臥室。現在德玲來了,陳子敬晚上就到小學去借宿,那裡的校長是他的同學。
德玲先是記賬,後來看陳子敬實在太忙,就主動學會了辨別藥材,一般的顧客接待一下沒問題。
陳子敬到現在還沒有家室,也從不問德玲的私事。德玲有時想,古代有所謂“柳下惠”,是不是說的這人啊?想得自己笑了。
陳子敬也有夢想,就是發財。
“做生意的,就是要越做越大才有意思。開始是難的,做順手了,慢慢積攢,瞅準了,該搏就去搏一把!”他熱烈地對德玲說。他的理想,是等資金攢大了,去省城開藥店。
“還叫回**店,不過前面加上個大字——回春大藥店,多麼有味道啊!”說着說着,他的眼睛裡流露出幸福來。
德玲腦子裡可沒有發財的影子。寂靜的夜裡,她獨自在靜靜的廂房裡,想着失散的戰友,想着組織。
黨啊,你在哪裡啊,你可知道在這偏僻的小鎮,你的女兒在苦苦找尋?肖老師說過,革命道路是艱難坎坷的,德玲深深體會到其中的含義了。她已經兩次失去組織。一次在武漢,親人被捕,自己千里迢迢,去上海找組織。這次更糟,什麼方向都沒有了,幾乎是盲目的在漂流。
郵局牆上有個報欄,德玲能拄柺杖了,就去看報。關於蘇區,全是不好的消息。什麼“我軍將士神勇奮進,一舉攻佔悍匪巢穴”,什麼“總司令坐鎮,步步爲營,匪主力四下逃遁”。有一天,報上赫然登載了一篇長報道,介紹鄂豫皖蘇區被白軍佔領的經過。德玲頓覺天旋地轉!
最後的一點亮光,熄滅了。黑暗。心中是無邊的黑暗。
陳子敬完全不知道德玲想什麼。
他在街坊口碑很好,無論對誰,他都樂於幫忙。說話又和氣,遇到誰,都是笑臉相對。
“和氣生財嘛!”他這樣對德玲解釋。
德玲鬱悶了好久。然而總不能一直鬱悶下去。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她慢慢從鬱悶中走出來了。陳子敬對她的殷勤,多少減輕了她心裡的痛苦。
久了,德玲對陳子敬也有了一層牽掛。有時他回來得遲了些,她就會去門口望一望,他做什麼去了呢?
這地方氣候土壤都是一流的,農作物發達,附近人家都種着青菜,要吃了,給鄰居說一聲,馬上就有人送到家來。陳子敬會做菜,農家小菜鮮嫩得很,他燒起大火,炒得噴香撲鼻,有時候,門口來了賣魚的,買一條鮮魚,加醬油醋一烹,也很爽口。
陳子敬把魚塊夾到德玲碗裡,魚頭魚尾是他的。
“我從小就喜歡吃這些。”他自自然然地說。德玲不肯,也給他揀魚塊。陳子敬習慣性地說“謝了,謝了!”引得德玲“撲哧”一笑。
在經歷了這麼多顛簸之後,在幾乎走投無路之際,竟然還有這樣一個江南小鎮,這樣一個小藥店收留了她!小屋裡瀰漫着平安,甚至有着溫馨,不用擔心,不用警惕惡人,這一切叫德玲心安。命運,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小屋又到黃昏,暮色在外面的石板路上悄悄逼來,那石板,先是金黃色,漸漸變成白色,不知什麼時候又演成灰色了。
石板路上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怎麼不點燈啊?”陳子敬大聲說着,跨進門來。他肩上扛着個麻袋,鼓囊囊的,裡面是藥材。今天一早他就出了門,去離這裡四十多里路的縣城進藥。是趕最後一班汽車回的。
德玲趕緊起身,幫他卸下肩上的袋子。他一邊點燈,一邊興沖沖地說:“遇到老鄉了,也在那裡進貨。中午一塊喝的酒!”
吃着飯,陳子敬幾次看着德玲,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下決心似地問道:“你是不是有孩子在別的地方啊?”
德玲一愣,馬上哈哈大笑起來。
“我沒有孩子。”德玲平靜地說。
“哦!”陳子敬的神情緩和了許多,“我總以爲,只有孩子能讓女人牽掛。”
德玲說:“女人和男人不是一樣啊?除了孩子,還會有許多牽掛的。”陳子敬默默點點頭,看着燈,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因爲進了貨,要做的賬目很多,那盞煤油燈站在桌上,黃黃的光照着一堆凌亂的單據。德玲坐一邊,陳子敬坐另一邊,一個大聲報着帳,一個啪啦啪啦打着算盤,眼看着單據一張張減少。
外面忽然起了風。那風很猛,呼呼從街道上刮過,聽得見外面有瓦片吹落摔在地上的聲音,藥店的門被風吹動,“吱呀”緩緩啓開,冷氣驟然進屋,有幾張單據吹落地上。
陳子敬起身,關上房門。過來時,他到椅子上,拿起德玲脫下的外套,將它披在德玲肩上。他站在德玲身後,小心地把衣服爲她披好,有短短的一段時間,他的手停留在德玲肩上,有意無意,似乎整理衣角,似乎撫摸。
德玲的心裡猛地一動,感到臉上熱辣辣的,一種久違的,男性的氣息輕輕襲來,那是叫人溫暖,叫人不容易抵擋的青春的誘惑。
陳子敬悄悄走了,屋門開着一半,外面的夜風,涼嗖嗖地吹進來,德玲起身去關門,門外一片漆黑,看着暗夜,德玲心裡忽然空空的。
春天,滿山遍野是綠色,顧客少的時候,陳子敬一個人留在店裡,鼓勵德玲出去走走。
不用走多遠就是鎮外。四下是綠蔥蔥的稻田,微風吹拂着秧苗,陣陣起伏,波濤一樣。德玲在一口池塘邊坐下,幾棵柳樹密密地垂下數不清的枝條,幾乎將她遮住。
池塘裡,無數蝌蚪盡興戲耍着,一些浮萍盪漾在水面,青蛙跳上荷葉,像盪鞦韆一樣壓着荷葉點頭彎腰。在這大自然的圖景中,一切都是那樣生機盎然。
德玲感到一陣愉快。習慣是個奇妙的東西,隨着時間逝去,德玲已經不那麼急躁了。同樣的原野,當初看它們感到茫然四顧,現在從裡面感到了清靜。也許是自己的心已經靜了下來?不得不靜下來。過去的一切是那樣遙遠,未來也是那樣朦朧,人總得活着啊!
德玲撿起幾顆小石子,將它們投入水中,看着一圈圈漣漪在水中靜靜地擴展。
“蘇佳——”是陳子敬。他快步向這裡走來,走到池塘邊,一把拉住德玲的手:“走,飯熟了!”德玲將手掙出說:“慌什麼啊,這樣餓啊?”
這些時,陳子敬有意無意的,對德玲很親暱,德玲總是小心地迴避這種親暱。
陳子敬還是將德玲拉了起來。他愉快地依着德玲走,一邊誇耀似地說:“我燒了糖醋魚,新鮮的,好嫩!”
果然桌子上有一盤鮮嫩的草魚,散發着醇香。
在這裡,生活安定,伙食充足,德玲悄悄胖起來了,她想着不禁笑起來。
“你笑什麼?”陳子敬不解地問。德玲指着魚說:“我笑這魚,就是因爲貪吃,被人捉了,讓我們享受一頓!”陳子敬聽得楞楞的,說:“它們就是給我們吃的嘛!”德玲又吃吃笑了起來,看陳子敬傻傻的,笑得彎下腰去。
陳子敬忽然走到德玲身後,一把將德玲抱住。德玲本能地掙扎了一下,沒有掙開,陳子敬已經在她的脖頸上深深地吻着。剎那間時間似乎停滯了,德玲感到身後親切的氣息,那樣使人陶醉的氣息。但是僅僅一秒鐘,她猛烈地站起,雙手將陳子敬猛力一推,陳子敬退後幾步靠在櫃子上。德玲看也不看陳子敬,整整衣服,顧自走出門,丟下陳子敬吃驚地睜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德玲覺得腦袋漲得發熱,沿着石板路走着,走到鎮外一個小山包前,這裡有一片桃林,她走進桃林,站在一棵桃樹下,呆呆地想着。想了許久,忽然一個老漢在喊:“是藥店妹子呀,在這裡幹什麼啊?”德玲驚醒,對那老漢笑笑:“我看桃花哩!”老漢笑着說:“桃花呀,我們這裡要多少有多少咧!”老漢哼哼着挑着擔子走了,德玲摸摸臉頰,已經不是那樣燒了。她坦坦然然從石板路走回去,一路和人打着招呼。
兩人一下午沒有說話。陳子敬怯生生的,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到顧客來買藥,他非和德玲說話不可了,才低低地說幾個字,德玲的回答也是幾個字。
打烊了,陳子敬點上煤油燈,將中午吃剩的飯菜熱了熱端上桌,自己揀點菜到一邊去。德玲說:“你過來吃呀,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麼多!”他才又回到桌邊。
吃過飯,陳子敬小聲說:“我過去休息了啊!”慢慢披上大褂,拿起帽子,慢吞吞拉開門,外面漆黑一片,他遲疑了一刻。
德玲忽然感到一陣憐憫,叫他:“等等!”她走過去,站在陳子敬面前,將陳子敬的衣領釦好,將帽子給他戴端正,輕聲囑咐道:“走路慢點,外面天黑!”陳子敬看着她,一聲不吭。德玲剛想轉身,一雙火熱的臂膀將她牢牢抱住。這回她再也沒有掙扎。
在那個靜靜的夜裡,兩個遠離家的孤身男女,彼此用身體溫暖着對方。
從這天起,陳子敬不再去同學那裡借宿了。
一年之後,兒子出世,這孩子長得乖巧,大眼睛,紅紅的臉蛋,小手小腳肉乎乎的,德玲看着,疼到了心裡,不住地吻着兒子。
德玲給孩子起名,叫“福生”。
“福生娘,你可是有福之人啊!”滿月的時候,鄰居們來賀喜,都這樣說德玲。的確,德玲生了孩子,又胖了些。陳子敬笑呵呵地迎着賓客,小屋子喜氣盈盈。
無論從哪個角度,這一家都是叫人羨慕的。兩口子斯文體面,孩子健康,店子生意又好。陳子敬真像古語裡說的“小喬初嫁了”的周郎一樣,躊躇滿志,一心要把生意做大。
“我要你將來舒舒服服,什麼都不缺,想什麼就有什麼!”他豪邁地對德玲說。
德玲只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