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一過,傍晚時分已有了夏的燥熱。
南記果子鋪後面一片池塘已是蛙聲陣陣。
南書燕穿着新作的夏布寬袖青衣,越發顯得身材纖細窈窕。
她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塊木板,將果子鋪的窗戶封嚴,正要轉身去關門,卻發現門口掛着的燈籠下,突兀的站了一個人。
南書燕停住關門的動作,抿脣看着面前杵着柺杖的年輕男子。
木拐敲在地上橐橐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帶出空靈的迴響。
“燕娘,你不歡迎我進去坐坐?”李泰來望着面前把着門站着的女子,許是這段時間沒有見面,她倒是長高了些,只是不知是不是夜晚的錯覺,和以往一向溫和的面容不同,她整個人在夜色中散發着清冷,有着淡淡的涼意。
女孩不說話,依舊安靜的看着他。
李泰來自嘲的笑笑,“燕娘如今長大了,和表哥也不再親厚了。”
“你這麼晚了過來,是有何事?”女子清冷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
李泰來一愣,隨即望着她笑了笑,他杵着柺杖,又走近兩步,已經站在店鋪門前的臺階下。
“燕娘,”他微仰着臉,聲音越發溫和,“我想跟你借樣東西,我們進去細談可好?”
南書燕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絲毫沒有讓他進門的意思,“借什麼東西你便直說,這個時候我這裡也不方便讓你進來。”
這次李泰來確定自己不是錯覺,她確實對他存有很重的戒心。
他略顯無奈的笑笑:“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前幾日玉娘跟我說起你手上戴了一隻吊墜,很是喜歡,我想要借了去照樣子給玉娘也做一個。”
南書燕眼裡明明滅滅,夜色昏沉,讓人看不出情緒。
好一陣,女子涼涼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我娘曾囑咐過我,不管發生什麼,手上的吊墜都不能解下來,恕我不能借給你。”
這便是直接拒絕了。
李泰來深深的看她一眼。這個在他印象中溫和沒有主見膽小如兔的女子,如今真如外祖母所說變得不是那麼容易拿捏了。
他笑笑,道:“表妹何時變得那麼小氣了,我只是借一兩日,一兩日後便原樣奉還。”
“我本來就小氣,這事更是大氣不了,你回去吧。”南書燕掩住心中的厭惡,直接關門逐客。
李泰來臉上藏着一絲慍怒,真是給臉不要臉,既然如此,便不要怪他不講情面了。
昏暗的風燈搖搖晃晃,照着地上的影子影影幢幢,如同一個個巨大的怪獸。
南書燕正要掩上門,李泰來突然上前,將半個身子擠到門裡。
夜風輕拂,那風燈隨着微風搖曳兩下,徹底熄滅了。
周圍陷入一片死寂。
黑暗中,女子的目光灼灼如星辰。也就是一瞬,她突然猛的拉開門,李泰來站立不穩,一個趔趄便撲進了店鋪。
等他穩住身子,擡起頭來,卻看見面前的女子面無表情的拿着一物,穩穩的對着他。
弩機!
李泰來只覺得脊背發涼,喉嚨僵硬。
這樣一個平日任由人捏扁搓圓的女子,居然會有軍中才有的弩機。
他心中涌出一陣強烈的悔意,然而世間的事,最是容不得人後悔。
他努力擠出一絲難看的笑意,強力壓制着內心的恐懼,“燕娘,只是一個吊墜而已,不給便不給,我們不至於鬧到如此地步。”
女子明亮的眸子在夜色中亮如星辰,裡面隱隱含着興奮和激動。
似乎她等一日已經等了很久般。
李泰來努力用柺杖穩住自己微微顫抖的身子,看來,祖母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他太輕敵了。
“不過就是死而已,表哥這麼害怕,真是有辱讀書人的體面。”女子涼薄的聲音中帶着一絲譏諷。門外照進來的月華籠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如同清冷月宮走出來的仙子。
然而這仙子手中卻舉着讓人無法躲避的武器。
這時她在他眼中,便不是仙子,而是修羅。
李泰來終於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女子輕蔑的一笑,手指微微一動,李泰來整張臉便僵硬下來。他低頭看着沒入肩頭的弩箭,不敢置信的動了動脣,“你真的敢?”
女子一臉平淡的放下手腕,輕嗤一聲,“我有何不敢,這弩箭上抹了毒藥,就是天王老子在場也救不了。”
李泰來扭曲的表情徹底撕裂,嘶聲吼道:“我與你何冤何仇,你要置我於死地?”
女子一臉平靜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的東西誰也別想搶了去,若是硬要搶,便去死。”
蛙聲又嘈雜起來,流動的風捲動半截青色的裙襬,在地面劃出一道修長的人影。
李泰來眼裡最後的一幕,便是那截青色的裙襬如同漫天的幕布罩下來,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一切。
周圍徹底陷入黑暗。
南書燕扯了扯脣角緩緩蹲下身去,看着面前人事不知的男子,那雙清泉一般的眼中翻涌着強烈的恨意。
她緩緩伸出手覆在他脖頸上。
前世的痛苦裹挾着仇恨滾滾而來,她慢慢收攏五指,感覺到生命在手指下的律動。
只需再用點力,前塵往事便兩清了。
她閉上眼,手上的力氣又漲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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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小巷裡,兩人一馬正緩緩走來。
騎在馬上的男子一身深色常服,他面目冷峻,眼若星辰,挺直的鼻樑下,微揚的脣線條堅毅,這樣一副好模樣,偏偏帶着一絲玩世不恭,多了幾絲紈絝子弟的味道。
馬下走着的男子穿着石青色寬袖大袍,清雋儒雅,看上去一副世家公子的俊雅模樣。
兩人神態悠閒,不像是趕路的行人,倒像是遊春踏青的遊人。
轉過一個巷口,馬上的男子突然勒住馬頭,走着的男子也停住腳步。
明朗的月光下,隔着敞開的門,一個身形纖細的女子正擡起頭看着他們,在她面前還躺着一個人。
馬上的男子和地上的男子對視一眼,馬上的男子慵懶地道:“仲初,你過去看看。”
地面站着的男子往後面退了一步,道:“三哥,你不是不知道我膽小。”
馬背上的男子輕嗤一聲,將手中繮繩一拋,地上站着的男子便接在手中。
他翻身從馬上下來,走到門前看了看躺着的男子,淡然道:“姑娘好膽量,只不知這人何故暈倒在這裡,你又要將這人如何處理?”
南書燕微微皺了皺眉,“兩位公子估計不是雲縣人,既然只是路過,還請少管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