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秀雪事敗被封家接走,先前的院子留給李閒庭居住,因爲負責藥材的各項事宜,他要比封秀雪更忙碌,有時候連着兩三天都不會出院子一步。就算出去,要麼去找南陽侯,要麼去查看藥材的情況。
也正因此,雖然他是封秀雪的夫君,營地衆人卻對他十分信服。
賀錦兮找過來時,李閒庭才處理好今日秋甘草的交接事宜。
看到她,李閒庭頗爲意外,他的面色冷漠,淡淡問道:“你來幹什麼?”
“放心,我今天不是來吵架的,只是想帶你去一個地方。”相比從前一見面就劍拔弩張,今日的賀錦兮情緒十分平靜。
“不去。”李閒庭不理會她,轉身便要回屋。
賀錦兮一個閃身,擋在他面前:“我不是在求你,我在要求你。”
丟下這句話,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往門口走去。
李閒庭看着女兒的背影,稍作猶豫,便舉步跟上。
抵達目的地,李閒庭才發現,賀錦兮竟然帶他來到甲營。
有人認出李閒庭,恭敬地向他問好,旁人跟着附和。
李閒庭露出笑容,和氣地迴應,腳下的步子卻沒有放緩。
他隨賀錦兮穿上油布衣,貼上特製的面巾,推開通往甲營的小門。
賀錦兮側過頭看向他,淡淡說道:“自從你來到北城之後,一直呆在院子裡,就算暫代司藥之位後,也不過在第一日匆匆在門口晃了一下就離開,今天,我就帶你來看看甲營裡頭是什麼情況。”
“倘若知道你是如此用意,我就不會跟你來這一趟,簡直浪費我的時間。”李閒庭沉下臉,就要轉身,卻被賀錦兮一把拉住。
“李姑爺,甲營裡頭有許多司藥部的人,這兒好歹是你的地盤,都不進來走一趟,似乎不太像話。”賀錦兮挑了挑眉,“還是說,你怕染上時疫,根本不敢進來。”
李閒庭冷冷說道:“死人堆裡我都走過,我會害怕這些?”
“那就跟我走吧。”賀錦兮鬆開手,先一步往前。
這是李閒庭第一次進入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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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房子有着倉促蓋起來時留下的痕跡。清一色的青瓦土牆,一扇窗戶,一扇門,從營地入口處,一直綿延到山腳下,每五間屋子爲一組,每組房子之間都有可供二人行走的間距,舉目望去,整齊有致,頗爲壯觀。
但,這些都是假象。
一走進營地,便能聽到一道道痛苦的shenyin聲、猛烈的撞牆聲、哭喊聲、求救聲、咒罵聲、敲門聲混雜着衝入耳中。
他一直以爲,封常棣的藥方出來後,病人們應當沒有那麼難熬,卻沒想到一進門,就是人間煉獄。
若說有希望,那便只有一個個身着土黃色油布衣的看護。他們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穿梭在一間間屋子中,送藥、安撫、清理……
“這會兒只剩下甲營的病人,大家還輕鬆一些,換做疫情一開始,三個營地都被病人擠滿了,病人多,看護便少,很多人一進營地,再沒脫下油布衣,甚至連飯都顧不上吃一口。”賀錦兮的聲音將李閒庭的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饒是如此,還是有看護累得力不支體,有人坐在角落稍作休息,有人索性躺倒了地面。
此時已經入夏,天氣漸漸炎熱,每一個裹在油布衣裡頭的看護都是滿身大汗,就連李閒庭自己,不過走了一會兒,後背便已經溼透了。
賀錦兮帶着他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隨後轉了身,往裡走:“再帶你看看關在屋子裡的病人。”
順着賀錦兮指着的方向,李閒庭的目光轉向屋內的病人。
他從前是知道疫病的症狀,可是當嘔吐、高熱、抽搐、出血這些病症出現在他的眼中,當他們的嘔吐物混雜着雄黃、雌黃、丹砂等藥材的氣味隔着厚實的面巾飄入鼻端,當那些病發的病人因爲承受不住痛苦,用身撞擊着牆壁帶出的累累傷痕血跡,當病人蒼白的嘴脣涌出一股股鮮血時……
“這些,還是喝藥之後,緩和了症狀的。我記得一開始在甲營時,差一點被一名發病的病人扯下面巾,還有一次,我的油布衣也被撕破了。我運氣好一些,沒有染上時疫,但有些看護卻沒有這麼好運。”賀錦兮想着一開始的甲營,心中無比難受,“好一些的是輕症,壞一些的便成了重症,有的人扛到現在,有了解藥,有的人撐不住,死在了那會兒。”
賀錦兮的聲音若有似無在他的耳邊飄着。李閒庭定住了腳,無法挪步,他想讓自己平靜一下。
可是身側的小屋卻不太平。
躺在牀上的病人似乎被抽乾了血,身上沒有一絲血色,他的雙眼緊閉,顯是已經失去了生息。屋子裡的兩名看護低聲地哭泣着,一面將他擡到了擔架上,爲他蓋住了身體。
“封常棣的藥方是出來了,但有些人卻等不到了。”賀錦兮的聲音漸漸壓低,在疫情一開始時,這樣的情況幾乎隔幾個時辰就會出現。
所有人都以爲自己會麻木,但是當自己親手照料的病人停止了呼吸,還是有許多看護承受不住打擊,痛哭失聲。
生命在疫病面前無比脆弱。在命運面前,不堪一擊。
“他們不僅僅是病人,更是父母,子女,家人,一條生命離去的背後,是骨肉分離,天人永隔,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是幼無所養。所以我們都不敢犯錯,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會令死者無辜,生者哀痛。”賀錦兮輕聲問道,“當你決定將封家推進地獄時,可曾想過隨之陪葬的無辜百姓,可曾想過,會有人像你那般失去至親?”
李閒庭身形一震:“你都知道了?白苒告訴你的?”
“你和師父在亭子裡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賀錦兮看着他,聲音之中有自己無法控制的顫抖,“我知道你想復仇,也知道你不想將我牽連進去。更知道,你爲我做的一切。”
“錦兮……”李閒庭的眼眶驀然一紅,“我……”
“知道真相後,我想了許多,我娘都沒有怪你,我憑什麼指責你?”賀錦兮覺得眼睛酸澀,她強逼自己忍住淚水,故作輕鬆道,“我不想你做錯事,殺死姑姑的是封秀雪和封廉忌,傷害我的也是他們,如今,封廉忌已死,封秀雪她……”
“你不懂!封家的那些長老們至今還在護着封秀雪,前次的事情本應將她送入大牢,可她只是去了司藥之位,還能安安穩穩地被接回封家,這算什麼懲罰?就像當年,你姑姑死在了封廉忌手中,可是封廉忌非但不用嘗命,還能坐在司脈的位置上繼續呼風喚雨十幾年,他們所有人都有罪。”
“其他子弟是無辜的,你看看……”賀錦兮指着營地上來來往往的看護,“爲了抗擊疫情,他們留在甲營,冒着染病的生命危險,救死扶傷,這些還不夠嗎?”
李閒庭怔怔地看着前方,未發一言。
“冤有頭債有主,封家長老包庇封廉忌,害死了姑姑,我們就狠狠懲罰他們,封秀雪害死娘,我們也可以讓她償命。”賀錦兮的淚水終於滑落,“可是我們不能爲了復仇,和他們同歸於盡,我們明明有辦法可以保住自己,爲什麼要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親者痛?”李閒庭慘然一笑,“我如今還有親人嗎?”
爲了復仇,他籌謀半生,骨肉分離,家破人亡,爲了復仇,他可以連女兒都不認,如今的他,哪裡來的親人?
“爲什麼沒有?”賀錦兮深吸了一口氣,往前一邁,立在他眼前,“你的親生女兒還站在你面前,爹,你不管我這麼多年,往後的日子,當真也不管我了麼?”
“爹?”李閒庭不可置信地看着賀錦兮,“你叫我……”
“這有什麼稀奇的,你本來就是我爹。”賀錦兮的聲音中帶着濃濃的哭腔,“你只說,你管不管我?還是說,你已經不在意我了,就算我傷心欲絕,劇毒發作,也視而不見?”
“劇毒發作?”李閒庭一下子慌了手腳,“錦兮,你哪裡痛?爹帶去找封常棣瞧瞧……”
“不必了!”賀錦兮退後一步,“反正你都要拉我一起死,這會兒不如先痛死算了。”
“我做這麼多,就是爲了保住你,我怎麼可能讓你痛死?”李閒庭着急地拉住她,“走,我們去找大夫看看!”
“那你還……”賀錦兮說着,下意識壓低了聲音,“還拉封家,拉我陪葬嗎?”
李閒庭長嘆一口氣:“出了甲營,我立刻令人將秋甘草換回去,你不要倔強了可好?”
“行了,你懸崖勒馬,我也不痛了。”賀錦兮抽着氣應道。
李閒庭緊張地絮絮叨叨:“只要你沒事,我可以想別的法子復仇,只要你好着,爹什麼都可以給你……”
賀錦兮的眼淚又是一滾:“可惡,不要再說了,不要惹我哭了,你知不知道穿着油布衣擦不了眼淚,你是要害我感染疫病嗎!”
“對對對, 是爹的錯,爹的錯!”李閒庭忙不迭道歉。
這會兒的他哪裡還有八面玲瓏的模樣,宛如做錯事的老父親,女兒一發怒,恨不能以身謝罪。
賀錦兮口中埋怨着,心中卻生出了暖意。
孃親,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爲你報仇的。
我制止住爹爹,我也不恨他了,你看到了麼?高興了麼?
清風吹散了雲霧,夏日的熱意又瀰漫開來。
但總比寒冷好得多,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