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滿眼不捨,站在龐落雁旁邊,目送含煙隨了師兄、師父轉回鏢局。姑奶奶要留她在庵中多住幾日,她當然不能拂逆。
傅龍羽臉色微沉。小卿也凝了面容,不說話。
擎羊和鳳閣的黑色長袍上,由背至臀,滲着斑斑血跡,好在衣服顏色深,看起來不那麼明顯。兩人臉色不佳,冷汗涔涔,咬緊牙關,騰挪跳躍,跟住衆人步伐。
按小卿的意思,必要打得兩人爬不起來,才由含煙和月冷拖回傅家鏢局的。可是傅龍羽那邊早早告辭出來,小卿總不能讓四叔等着他在這邊行家法,所以“幸運”的擎羊和鳳閣才得以在捱了百十來棍子後暫時獲得赦免,跟着碧落天大人回鏢局侍奉。
傅龍羽忽然頓下腳步,衆人也跟着停了下來。擎羊和鳳閣連忙藉機調息。
“四叔,三叔還等着您回去覆命呢。”小卿用腳想,也知道四叔要做什麼。
宋玉兒在龐落雁跟前坦承了一切,包括她的身份以及和龍羽的糾葛。
龐落雁當然知道小卿讓人“送”宋玉兒來她這裡是因爲什麼。
龐落雁頗躊躇。她已接了月冷的急信,求她無論如何要幫忙,將宋玉兒留在庵堂。先讓宋玉兒成了慈航靜庵的人,方外之人,就再無遼宋之說。
這是小卿想出來的主意,先以此作個緩衝,然後再做計較。
只可惜,就算龐落雁肯幫這個忙,宋玉兒卻並不領情。
她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龐落雁也並不認爲這個主意管用。不由思及自己當初。當年自己的身份不爲青雲的爹爹所接受,也是聽人勸,用了這個法子,拜了慈航靜庵的老庵主爲師,不過也是個緩兵之計。
然,一入空門深似海,再回首,物是人非事事休。
如今龍羽深愛宋玉兒,但是這愛情是否經得起時間的推移和考驗?尤其是龍羽能否過得了他大哥龍城那一關。
傅龍城年紀雖輕,一身修爲高深莫測,連帶着整個人都有一種風雷之勢,不怒自威,如天神般讓人心生敬畏,難以違逆。外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在他一手教養下長大的弟弟龍羽。龍羽見了大哥,可還有現今的膽量和氣魄,敢對抗傅家森嚴的家法。
況且,愛情在這個世界上算得了什麼?家、國、天下,孝子忠臣,哪有愛情的容身之所?
龍羽不過二十一二,他的生命不過才走過三分之一,他真的會爲了一個女人,一個遼女,自毀前程,寧願落個不忠不孝之名,也要全男歡女愛之情嗎?
龐落雁是過來人,她不確定。但是宋玉兒,卻毫不懷疑。如今在她的世界裡,便只有龍羽,和龍羽對她的愛情。
“龍羽會求他大哥許了我們的事。”宋玉兒依舊不忘那日在谷底兩人定情時,龍羽的承諾。
“那時,龍羽並不知你是遼人,而且,還是遼國的公主。”龐落雁看着宋玉兒的雙眸因提到龍羽的名字而跳動着異彩,幾乎不忍心說出這個殘酷的現實,“傅家家規,決不許與遼人婚娶,甚至私自結交,也要受家法重責。”
宋玉兒沉默。良久,她的手輕撫過小腹:“難道傅家的人和我父兄一般,也認爲這是個孽子。”
龐落雁只能嘆息,事已至此,只能希望龍城並不似他爺爺般,難以容情。
“爲了龍羽,我不做遼人了。”宋玉兒望着窗外:“我不做遼人了,這也不成嗎?”
龐落雁已經將手中的信箋遞了過去。這是剛剛飛鴿收到的。
“三日內,長平公主如不如期和親西夏,則賜六王爺闔府七十二人,死。”
宋玉兒握着紙條,身軀還是哆嗦。
“你可以不做遼人嗎?你的父兄可以捨棄你,你可以捨棄你的父兄嗎?”這話,龐落雁並沒有問,但是宋玉兒卻彷彿聽見這聲聲喝問在空蕩的禪室內,震得她耳膜生疼,摧心裂肺。
二十年的養育之恩,二十年的故土深情,真能放棄嗎?宋玉兒淚如雨下:“將這個給龍羽。簪、斷、情、絕。”一字一頓地說出最後四個字,宋玉兒的淚已經幹了。
"四叔。”小卿再欠身:“您還是與侄兒一起回去吧。”
“我還有事。”傅龍羽擡腳要走。
“四叔三思。”小卿再度攔到傅龍羽身前。
傅龍羽瞪他。
小卿陪着笑:“三叔命侄兒無論如何要和您一道回去呢。”
傅龍羽哼了一聲:“怎麼,你想和我動手?”
“侄兒不敢。”小卿欠身,可是卻半步不退:“四叔,您敢違了三叔吩咐,侄兒可還是不敢。”
傅龍羽狠狠瞪他一眼,“有違三哥吩咐之事,稍後我自會領受家法,只是你若再攔着我,可別怪四叔先就‘家法’了你。”
小卿無奈,只得往旁邊移了半步,剛想再說,忽然身形一頓,竟被龍羽點了穴道。
龍羽再補上一指,連他的啞穴也封了。
“半個時辰後,再給他解開。”傅龍羽不看小卿要吐血的表情,身形一動,騰空而去。
含煙和月冷眼睜睜看四叔身形遁遠,可是硬不敢攔。龍羽也算準了這點。
含煙雖未攔龍羽,卻一擡手解了小卿的穴道。“啪”地一聲脆響,一記響亮的耳光如期而至。若是他真等半個時辰後再解開小卿的穴道,估計不是僅僅挨一個耳光這麼簡單了。
“啪”、“啪”、“啪”又是三下脆響,月冷、擎羊和鳳閣也未逃過,每人也捱了一記。
小卿這一掌打得很重,四人的半邊臉立刻先後紅腫了起來,看着竟頗整齊。含煙和月冷捱了打,半聲也不敢吭,都垂下頭去,擎羊和鳳閣已經跪落於地。
小卿目光掃過這四個蠢東西,四人站的也好,跪的也罷,都忍不住心頭狂跳,噤若寒蟬,背脊越發挺地筆直。
小卿總算未繼續發作,只冷哼一聲,道:“還不追過去。”
四人齊聲應諾。待要去追,哪裡還有龍羽的蹤跡。不過既然老大有命,四人也只好提起身法,分四個方向縱去。
小卿看了四人身形,脣邊不由浮出微微笑意,忍不住暗暗抖了抖手,剛纔這四下打出去,竟忘了運功護住手心,如今倒把自己掌心弄得火辣辣地疼。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隨意尋個方向,施施然行了過去。
路邊河水清澈,小卿淨了手,站起身來,忽然覺得心頭一跳。霍然轉身,一丈處,一個紅衣女子,俏生生地立在那裡,說不清爲什麼,一股妖異的氣息瀰漫開來。
今日本是晴天,如今正該是午未之交,陽光應該很充足,可是此時,卻起了厚厚的一層霧,而且那霧越凝越多,而這霧,竟似從那紅衣女子身上散發出來。
一種極大的壓迫感立刻傳了過啦。小卿有一種要被窒息的感覺。雖然他極力運功相抗,卻發現自己的功力竟似被那霧都吸走了,而且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那霧也越來越重,竟似要將他活活壓死一般,令他的四肢都無法動彈。
小卿大駭,第一次生出對死亡的恐懼。他暗咬牙關,勉強凝聚一絲真氣,手一動,金摺扇上的幾十枚暗器破袖而出,穿過重霧,射向那紅衣女子。
紅衣女子本是全身籠在霧中,小卿的暗器激射而至,終於將迷霧射出一道縫隙。
“咦,”那女子輕笑道:“到底是龍城的首徒,還真有幾分本事。”
聲音酥麻入骨,卻又清脆悅耳,讓人很奇怪這樣的聲音怎會是同一人發出,很令人心儀。
小卿終於看清了這個女子的面容。他從未見過這樣精緻美麗的面容。逐月是極美的,卻不能令小卿心動分毫,但是面前這個女子,讓人一眼望去,立刻怦然心動。
她很年輕,又似乎不太年輕,她的面容很高貴,可舉手投足間,又讓你生出遐想,恨不能擁她入懷,好好疼愛,卻在對上她清澈純潔的雙眸時,又爲自己生出如此褻瀆的念頭而自慚形穢。但是你又剋制不住自己想要親近她,哪怕爲她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紅衣女子也看清了小卿。“好一個標緻的人。”她掩口輕笑,伸出纖白蔥嫩的手,輕輕抹去小卿脣邊的血跡。小卿用盡全部氣力,卻無法令自己扭頭,他只是輕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卻因爲這番強行運氣,再度涌上一口鮮血。
紅衣女子微凝眉,吐氣如蘭:“真是不容易,你年紀輕輕地,竟也能撐到此時,看來你師父,果真是教徒有方。”
隨即又吃吃笑道:“你師父想必疼你的緊,他若見到你因血流盡而變成的乾枯屍體,不知會不會傷心的落淚呢。”
這女子一顰一笑,都讓人心動非凡,小卿明知再繼續撐下去,自己要不了一盞茶的時刻,就會氣盡人亡,可是偏偏不恨她,也不生她的氣。
“小卿,你真是個調皮的孩子。行事竟和你師父一般。你師父弄散了我的斬花宮,你就弄散了我的姊妹宮,還殺了我的人,如今你只死一回,可是大大地佔了便宜。”
紅衣女子輕嘆了口氣,擡起纖纖素指:“提起此事,真是生氣,你這不肖的小子,活該被戳個窟窿。”
小卿聽她自言自語,不由大驚:難道她就是姊妹宮的神秘宮主,斬花宮的宮主,展紅顏?她難道竟沒死嗎?
這邊紅衣女子的手指已經點向小卿的眉心,以她的功力,莫說是人的腦袋,就是萬斤巨石,也擋不住她的纖纖一指。
小卿這才驚覺命在旦夕。難道,自己竟真的會死在展紅顏的手上,再也見不到師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