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不離

是幻像,有煙霧繚繞,起伏不定,不見來路,也不見歸路。

懸浮在半空的身體,不着寸縷,唯一條白練掛在腕間,在冷風裡,在煙霧裡,若隱若現,不見原形。

周圍很安靜,和以往不同,這一次沒有蠱蟲,平靜的墨湖,水底沒有暗涌,沒有翻滾攀爬的灰白色的蟲子。

有一個名字,扶幾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了,如今在這空無一人的幻境裡,居然有這聲音傳來,那一聲一聲的呼喚,是“百幾”。

當醒過來的時候,天旋地轉,過了很久很久,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哪裡,動動手,一點力氣也沒有,想催動內力,卻是不能。

車軲轆碾過青石板,發出沒有規律的聲音,自己就是在馬車上?那是一樸實的馬車,沒有任何裝飾點綴,內部卻很舒適,不僅鋪了厚厚軟軟的毯子,還放了一個枕頭,桌上放着一壺水,還有一個食盒。

不知道是誰點了自己的穴道,雖然自己會的東西很多,但就是不會醫術,對穴道也不精通,如今是動彈艱難,更不要說動武了。

“駕!”外面不知道是誰在駕馬車,隔着簾子隱約能見一人,馬鞭打在馬臀上,車速很快。能看見的只有一個人,能感覺到的卻不止一個。

記憶回籠,只記得自己摔下去的時候,有人衝了下來,那個人是誰,沒有看清楚,這是發生了什麼,自己纔會被點了穴道,被放在這馬車上,被那麼多人守着,又要被送到哪裡去?

“停車……”聲音雖然虛弱,不過都是習武之人,耳力大概差不到哪裡去,車速沒有任何變化,卻有人影閃了進來,定睛一看,心臟驟然收緊,是藍柯。

“宮人?……”上一次離得這麼近的時候,還是他舉劍對着自己的時候,面色冰冷,眸中有殺光,“你醒了?”

大概是礙於身份,他顯得有些侷促,大概是怕自己逃跑,又不敢解開穴道,半跪在車廂門口,一時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們想把我送到哪裡去?”他們已經知道了自己是誰,是又想把自己控制住嗎?

“主上讓我們把你送回帝都。”

“送回帝都?你們經過我的同意了嗎?……什麼時候出發的?”

他抿着嘴脣,抓着刀的手慢慢收緊:“已經出發三天了,宮人已經昏睡了半月之久……,隨行的太醫也沒有辦法……”在扶幾的印象裡,藍柯是一個嚴肅果斷的人,他現在是有多怕自己,說話才如此這般磕磕絆絆?

“藍柯,你們放開我,我不想回帝都,我留下來有自己的事情。”

“宮人別想了,屬下是不會那樣做的,這是主上下的死命令……”他的眼神有些躲閃,不知道在隱藏什麼。

“你們以爲你們困得住我嗎?我遲早會解開穴道,不過是時間問題,他越相其貅有什麼資格,他讓我回帝都我就回去,就像一年前一樣,他讓我死我就死嗎?”身體漸漸恢復了一些力氣,慢慢坐起身來,卻也只有靠着枕頭。

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晚上,刀穿透自己的身體,鮮血噴灑出來,在身下慢慢聚成小溪,意時開始變得模糊,所有的聲音都變得不清晰,睡了兩三個月之後才醒過來,卻服用了不老核,身體受到重創。醒過來後,師生們告訴自己,那頸間的齒痕如何而來,自己又如何如何差點死在狼口之下……

“什麼一年前?……”那一刻,他的目光突然變得茫然,然後有什麼東西突然爆開,又慢慢匯攏,由渾濁變得清晰,“宮人怎麼消失了一年?……”他仍然跪在那裡,相比之前,不再那麼侷促。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扶幾開始瘋狂的掙扎,原本忘記了腹部的傷口,現在猛的一掙扎,痛得倒抽一口氣。馬車震動,如雪上加霜。很顯然,藍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連忙叫停。

“我要回去,你們阻止不了我的。”聲音微微顫抖,眼風掃過去的時候,藍柯身子一怔。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明白,不然自己睡不着覺。

“主上只讓我們保護宮人的安全,讓屬下等把你安全護送回帝都。”

“呵,你們覺得你們是我的對手嗎?或者,你們覺得受我保護你們還是你們保護我?”扶幾用恢復的僅有的一點力氣,指尖一動,矮几上的茶杯應聲落下,碎成兩半。

他喉結動了動,過了半響,仍舊搖頭。

第二日傍晚,路過一座城,找了一家客棧,住進去的是三個人,實際上是二十多個,其他的人都在暗處,私下裡保護扶幾。

皇帝有二十八暗衛,如今派來保護扶幾的就有二十二個。

入夜,扶幾站在窗戶旁,提了一口氣,一躍而下,落在誰家屋頂的時候,無聲無息。身後一輪碩大的月盤,風從耳畔呼呼地刮過,雖然一直在奔跑,四肢仍然冰涼。

有人追上來了,但他們怎麼可能追得到……

掌心翻動,有彎曲的刀“突”的一聲飛出去,儘管只有五成的內力,他們也仍然不是對手。身後那羣人騰出功夫去閃躲,再擡頭時,好不容易追上的人已經沒了身影。

扶幾依着牆,慢慢滑下去,傷口處有輕微出血,蝴蝶骨好像已經斷了似的痛。

扶幾人生第無數次偷了東西,前面無數次偷的是皇宮廚房,現在偷的————是馬。

要一直跑一直跑,不能休息纔不會被追上,逆着風,逆着月光,肩上揹着所有的星星,奔赴邊關。越來越近,呼吸卻越來越凝滯,所有的事情都會水落石出,希望前方是柳暗花明!

暗衛之間有特殊的傳信方式,扶幾忘了這一點,所以到達炎城的時候,他站在那裡……

那是遠追的臉,卻是扶幾的眉眼。

他身後站了很多人,是他的暗衛,想不到竟如此迅速。他們大都垂着腦袋,看樣子還受了罰。

中間隔了十丈,扶幾坐在馬上,有風穿過去 又穿過來,有黃沙飛過去又飛過來。扶幾看着其貅,而後者也在看自己,他的手負在身後,面色微微發黃,氣色不太好好。

藍柯帶走了所有人,彷彿一時之間,天地只剩下自己和他。

似乎有千言萬語,如今真正相見,卻又無從說起。

其貅脣角微動,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身上還穿着戰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樣的人無論站在哪裡,都是讓人注視的存在。

扶幾忽然想起自己醒來時那天晚上藍柯給自己說的話,那時候自己摔下城牆,越相其貅衝下來,在半空中接住自己,而不遠處的敵軍將領,看中機會,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其貅放下負在背後的手,慢慢吹到身體兩側,這一年以來的萬千思念,在半個月前看到她的時候,被全部牽扯出來。她受了劍傷,很嚴重,失血過多,身體虛弱,昏迷不醒,怎麼叫都沒有反應。

隨行的軍醫要拔劍,當自己看到那麼多鮮血 從她的身體裡流出來的時候,明明平靜的坐在那裡,嘴脣卻在發抖……

後來給她換繃帶,纔看到她身上的傷口。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刀傷劍傷,橫亙在身上,然後看到了最致命的一刀,像一條蜈蚣趴在胸口,那是心臟的位置……

這兩天兩夜的趕路,不捨晝夜,不計行程,千辛萬苦,爬過多少山,趟過多少條河,走過他的每一寸疆土,來到他的身邊,卻在與他相隔十丈時止步。

天地間忽然生變,幾朵黑雲翻卷過去,有細細密密的雨點砸下來,打在沙土上,立馬變成一個黑色的點子。

“女人出現在邊關,當斬。你走吧。”前面慢慢轉過身去。

“我在邊關有事情要處理,該回去的時候自然會走。”你看,我們都變了,或許以後,他再也不會踩着月色而來,而自己也不會坐在門檻上,一顆一顆數星星,等他趁夜而來。

心臟處的疼痛,與不死蠱犯時別無兩樣。

池清歡還在邊關,聽說是不願意走。

消息被封鎖得很好,他們都知道自己受傷了,不知身邊出現的是一個女人。所以回到軍營的時候,出生入死的人都圍上來,說噓寒問暖也不過分。

傍晚時分,扶幾被扶到桌邊坐下,看着硃色爲自己鋪牀。慢吞吞的喝了一口水,還沒來得及嚥下去,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來,是卓夏。

“宮……,遠追……,那啥......找你。”那啥......

出現在一個小小的帳篷面前時,扶幾略微有些吃驚,卓夏給出的理由是,自己救出了皇妃,賞!

這是讓自己一個人住?

午夜剛過,這裡剛剛走過一隊巡邏的士兵,明明站在大帳篷外的時候,還感覺到暗處有許多雙眼睛,結果剛剛進去,便感覺不到那些氣息的存在,看來是都撤了。

他仍然坐在那裡,貌似心平氣和的寫着什麼,只是以那寫字的頻率來看,是在走神。

扶幾沒說話,慢慢走過去,站在他身後,恍惚間看到他蓋上的文書,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百”字。

抑制住手的顫抖,慢慢摸到他的衣領。

面前的人身體一僵,手下一抖,在文書封面留下一個黑色的墨點。從側面能看到他的脣抿成一條線,側臉到下巴的線條流暢好看,眉目似乎比白日裡溫和了許多。

慢慢脫下他玄色的外衣,雪白的中衣上,有白色的暗紋。

放在中衣上的手突然被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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