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早,傅雪在躲開那羣愛偷窺的小毛孩後,就拉着沈琰的手,走去她喜歡看風景的地方。
她知道他視力不好,一路上還不斷地給他描述各種景緻,還說:“我帶了相機的,拍了好多照片,回去可以調出來給你看。”
沈琰一直微笑着,聽到這裡就打趣:“你不是逃跑出來遠走天涯的?還有心思帶着相機。”
傅雪則輕哼了聲:“我肯定還要回去搶走你的,自然要帶着相機,等我回去了,就可以讓你也能看到我去過的那些地方。”
面對她這種解釋,沈琰也只能繼續微笑了:“你倒挺有雄心壯志。”
走到村子盡頭的時候,她擡起頭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琰哥哥,我想要做慈善事業,不浮於表面的善名和慷慨,而是儘量尋找合適的方式,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你會支持我嗎?”
沈琰太過了解她,對此早有預感,只笑了下:“當然會……集團那邊,也是時候讓褚城獨當一面了。”
他說着頓了頓,還是溫柔微笑着:“小雪,你想要做什麼我都會支持……只是我沒有那麼好的體質,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抱歉。”
傅雪早注意到他又消瘦了一些,臉色也蒼白,不等他再說,就心疼地抱住他:“琰哥哥,對不起,我會盡量都待在家裡的……這次是例外,找到人頂替我後,我就回去,我不會再不聲不響走了讓你擔心。”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保證,沈琰就用手托起了她的下頜,在她耳邊印下了一個輕吻,彷彿是自言自語:“這裡的小孩子們相貌倒還挺俊俏……”
沈琰會在意幾個小孩是否俊俏……即使面對世紀末日,傅雪也不會這樣驚訝。
她震驚到幾分鐘後才稍微意識到一些什麼,遲疑着問:“琰哥哥,你在吃醋?”
沈琰早就又恢復了仙風道骨的風範,擁着她的腰輕勾脣角,溫潤的笑容在夕陽下如同鍍着淡淡光暈:“小雪,這裡的夕陽是什麼樣子的,可以爲我描繪一下嗎?”
傅雪就再次被他的笑容晃住了心神,夕陽再美,哪裡有他那麼好。
所有的時光終有去處,去往被遺忘的記憶,還有流逝的青蔥歲月。
就如花木一天天生長、繁茂、枯萎,我們的一生也是如此。
在她人生的前半段時間裡,她渾渾噩噩,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將往何處去。
她愛他,卻愛得膚淺又搖擺,直到她爲此付出了代價,浪費了光陰,歷經生死劫難,掙扎着逃出那些不眠之夜,她才明白,人生之於她,最爲重要的是什麼。
草原上溫暖坦蕩的陽光讓她不由自主地半眯上眼睛,現在正是九月,北疆壯闊秀麗山川已層林盡染,泛出金黃的色澤。
這裡緯度太高,十月份剛過,就會大雪封山,到時候這些短暫的喧鬧也會消失,只剩下安靜的山野,還有漫天徹地的銀白。
她想過要留下來一個冬天,真正與世隔絕,在那樣純白的靜謐中,去思念他,用上一整個漫長的冬季。
幸運的是,他還是遠比她想象中要更加溫柔,比這裡的陽光還要溫暖的,提前收納了她的疲憊。
她還是保持着被他擁在懷裡的姿勢,迴轉頭親吻他的臉頰,帶着微笑:“琰哥哥,我會用一生愛你,不管你是否接受。”
沈琰輕擁着她,她的身體緊貼在他懷裡,就像她小時候那樣,全心依賴,別無他求。
他良久後才輕嘆出聲:“你明知道我沒有其他選擇。”
傅雪於是就笑了起來,她再次迴轉過頭,這一次卻深深吻住了他的脣。
傅雪是在一個月後重回了f市的,沈琰在找到她後,只在北疆住了一週的時間,就提前回去了。
這是她的提議,北疆晚間的氣溫還是比較低,她害怕他住久了會身體不適。
她自己則又留了一個月,按照約定的那樣,等待新的支教老師來到後,交接了工作,才啓程返回。
在北疆的最後一個月,她也已經通過網絡和電話起草了一些計劃,接下來的幾個月間,她估計會很忙——啓動一個全新的慈善項目並不像想象中那麼容易,有很多瑣碎的事務和複雜的關係要處理。
但她既然已經決意開始,就不會再半途而廢,沈氏集團曾經的最年輕的總裁,做起事情來從來都是拼命般的一往無前。
就像她現在對沈琰的感情,不言放棄,不達目的就不會罷休。
回到f市的第三天,她約見了一個人,約會地點是一家很注重保護客戶私密的高級會所。
她訂下的那個院落是日式的,附帶溫泉和長滿楓葉的庭院,修葺的精緻而優美。
按理說只打算見面聊幾句,沒必要這麼隆重,她卻覺得必須要如此,才能顯示出這其中包含的意義。
因爲兩年前她就是在這樣一個類似的日式庭院中,被同樣一個人帶入了一段迷局之中。
當她聽到身後響起的腳步聲時,就擡起了頭,在迴廊保持着跪坐的姿勢,對他笑了一下:“舅舅,好久不見。”
站在她面前的,是傅家那個在任何情況下都以溫雅面貌示人的家長,她名義上的舅舅,傅若涵。
從沈琰身邊離開後的那些日子,還有在北疆的時候,因爲時間充裕,她想了很多,所以不但想通了那些在別人看來無解的死結,也想通了其他一些事情。
比如沈琰提起父親時那深藏在眼底的悲痛和追悔,但他又從來不提要查清生父被害身亡的真相,也沒有準備報復。那種態度,如同他早知道兇手是誰,卻從沒打算復仇。
又比如傅若涵一直以來對沈琰這個他唯一外甥的態度,如果只是家族爭鬥也就罷了,但傅若涵的行事卻更帶了幾分陰狠,彷彿他對沈琰有多麼深的私怨。
傅若涵也沒有再多看她,只是並排和她坐在迴廊下的軟墊上,面向着靜謐的庭院。
他好像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天,所以連神色都沒有什麼變化,姿態更是閒適。
傅雪也並沒有和他寒暄兜圈,她又笑了下,卻把目光留在了他的側臉上,開口就是準備已久的話:“舅舅,您是愛着姑姑的吧?”
她姓“傅”,又叫傅若薇“姑姑”,按道理來說是應該稱呼傅若涵爲“大伯”的,她小時候也的確就是那麼叫的。然而成年後,她卻似乎更喜歡跟着沈琰稱他“舅舅”,透着點對沈琰無條件的順從,以及對傅若涵的無形疏遠。
傅若涵神色未變,所以傅雪就又笑着加上了一句:“我說的不是兄妹間的那種‘愛’,您想必是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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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若涵這才終於將眼睛轉了過來,在他們這次見面禮,第一次真正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面前的這個女孩子顯然早已長大了,不復小時候的乖巧羞怯,妝容明豔、目光堅如磐石。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青年時的妹妹,那樣光彩奪目,又像晨風中猶帶露珠的玫瑰一樣,充滿勃勃生機。
可是那個妹妹早就已經去世了,在變成了一個冰雕樣冷酷的女子後,又遽然凋零,並被安葬在那個人的身邊。
她走得那麼匆忙,匆忙到甚至他會懷疑她對於去往那個人所在的世界,有着急切的嚮往和期待。
他微微笑了起來,有生以來,首次面對着別人,坦誠自己內心最隱秘的:“是的,我愛小薇。沈越安那樣的人,怎麼配得上她?”
“所以您安排人潛入沈宅,調換藥物導致姑父病發身亡……甚至幾次派人想要殺害琰哥哥。”傅雪輕聲說出自己的猜測,她說完還能又笑了一下,“你是姑姑的大哥,是琰哥哥的舅舅,所以無論他們哪個人,都不能硬起心腸來直接對您下手。這反倒還成了您肆無忌憚的依仗了,對嗎?”
傅若涵也冷冷笑了一下,這一刻他溫文典雅的表象早就不復存在,那張和傅若薇肖似的面容上如覆嚴霜,透着莫名的恨意和不甘:“沈琰那個小子繼承了沈越安的血統,假仁假義果然在所難免。”
傅雪知道對於傅若涵這樣一個將心思深埋了幾十年,又執着地狠了幾十年的人,無論什麼樣的勸導對他都不再有用,所以她也沒打算去勸,她只是笑笑:“可偏偏姑姑就愛這樣假仁假義的姑父,又和他生下了琰哥哥。”
傅若涵不再答話,僅是冷漠地看着她。
傅雪錯開他的目光,站了起來,她微微伸展了身體,深吸了一口庭院中清冽的空氣,接着開口:“舅舅,姑姑和姑父已經不在很久了,這世界上對他們還念念不忘的人,我想除了您之外,就只有琰哥哥了……比活在一段過去中更可悲的,是活在一段已經沒人記得的過去中。”
她略頓了一下:“所以您儘可以繼續嘗試用別的方式傷害琰哥哥……而我不會像琰哥哥一樣,對您手下留情。”
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也不帶什麼激烈的語氣,傅若涵擡起頭時,正看到這個女子在逆光中明媚如花的笑臉,她分明只是輕聲敘述,那樣子卻像在面對世界宣戰:“屬於您的愛恨早就過去,我的琰哥哥,我不會讓任何人把他從我身邊奪走。”
傅雪很快就一步步離開了身後的庭院,傅若涵並沒有再說任何話,他臉上的神情如何,她也根本懶得去看。
她想她從來都是一個只活在當下的人,她既不糾纏於往事,也不願意展望太過虛無縹緲的未來。
也許傅若涵會不能理解她完全放棄了爲親生父母復仇,他苦心安排讓她知道了身世,她卻只在爺爺奶奶的小區外枯坐一晚,就瀟灑告別了那段苦痛的往事。
他以爲她會像他預料的那樣,爲了給從未謀面的父母爭取一個公道,而對養育她長大的沈家拔刀相向?
如果傅若涵是這麼想的,那他肯定從未看清過傅雪這個人,也許連沈琰都不能理解她對此的選擇——她從來都不是胸懷寬廣的人,爲何又能如此輕易放下?
其實事實不過是,當年她在孤兒院的時候,孤單、卑微、不被任何人所愛,也得不到任何真心的關愛。
那時候她曾跪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向神明祈求,希望有一個人能帶她離開這裡,無論要她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可以。
後來她等到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像天使一樣降臨到她身邊的少年,他的笑容裡有依稀的溫柔,他拉住她的小手時,指掌間是那麼暖,讓她可以忘記那些年裡所有的孤獨和冰冷。
他帶她回家,給了她那些她從未得到過的東西,她一直以爲他對她的好,只是漫不經心,後來她才知道,他給她的愛,早就傾盡他的所有。
她想不到除了生死之外,還有什麼能阻礙她奔向他的腳步。
結束了這次會面,時間還很早,她獨自開車走在林木茂盛的山路上時,心裡在想着要儘快回家。
如果她能在沈琰午睡醒來之前趕回去,那麼她就可以偷溜進他的房間,在他脣上印下一吻,用喚醒睡美人的方式,去喚醒他。
那時候他會睜開還帶着霧氣的雙瞳,笑着用無奈的語氣對她說:“小雪,又要做什麼?”
他就算神志還未全部清醒,眼底和脣邊上,也一定藏着可以把她全身都包裹進去的寵溺和縱容。
那就是她的至愛,用盡一生也要去守護的存在。
她知道終有一日,當浮華消散,所有的都會腐朽消亡,而唯有曾經存在過的情感不會。
它們纔是不朽的,即使繁華迷眼,真意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