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引着鳳凰等人走的是與上次皇北天帶鳳凰過來時不同的另外一條路,沿途自然又是一番別樣風景,只是因爲昨夜下了一場暴雨,途徑一座花園時,內裡的花都顯得有些蔫搭搭的,這讓十分愛花的陸冰兒略覺掃興。
不過府中的風景並不僅僅只是花,一路過去待那無數美不勝收的風景一一印入衆人眼中,那抹掃興便也就很快被拋在了腦後。
因爲沿途總是停下來欣賞,鳳凰三人足足走了約莫兩柱香的時間方纔走到蓮花湖,裝飾華靡的畫舫已然靜靜的停在湖面,但見金漆覆頂,紅柱撐樑,霧濛濛的碧茜紗隨風輕輕飄蕩,內裡身姿曼妙的侍女於其間若影若現,雖未靠近,卻仿若已聞見一股馥郁芬芳,卻不知是衣香,酒香,還是人香。
挽着鳳凰胳膊的莫紫萱瞧見那畫舫後眼睛登時一亮,讚歎道,“我曾經在書上瞧過這樣一番話:頗黎之鐙,水晶之琖,往來如織,照耀逾於白晝。兩岸珠簾印水,畫棟飛雲。衣香水香,鼓棹而過者,罔不目迷心醉。如今瞧着這畫舫,倒頗有幾分走入那書中的感覺呢。”
鳳凰聞言卻是抿脣笑了一聲,“你說的是江南水鄉乘着畫舫夜遊江面的盛景,眼前這畫舫雖華麗非尋常可比,但到底形單影隻了些。”
莫紫萱一聽眼睛更是晶晶亮,抱着鳳凰的胳膊一臉好奇道,“鳳凰,聽你這口氣莫非是親眼見過?”
鳳凰微一頷首,笑道,“自然是見過的。”穿越到這裡沒見過,但上一世可是見過的,不過現代的那些商業化陳設已遠沒有古代畫舫夜遊時的旖旎了。
莫紫萱對這些東西最是好奇不過,聞言立即搖着鳳凰的胳膊道,“快給我說說,快給我說說。”
鳳凰好笑的睇她一眼,“就是要說,我們也先上去,坐下來再慢慢說吧?你不餓,我走了這麼久,肚子可是餓得咕咕叫了。”
莫紫萱這纔不好意思一笑,“那我們上去用些東西,你再仔細給我說道說道。”
三人上了畫舫,內裡又是一番富麗堂皇,惹得莫紫萱又是好一番驚歎。正中的圓桌上早已置放了晚膳,一旁倚窗的小几上也滿滿擺放着各種時鮮瓜果點心,可方便靠窗欣賞外頭風景時就近拿取。有數十個侍女於內裡穿梭伺候,個頂個的貌美如花,卻是全然陌生,想來是專門服務於這艘畫舫上的,鳳凰見狀不得不感嘆一句這戰王府的奢侈。
“王妃,可要奏樂?”有侍女上前來請示。
鳳凰還沒說話,一旁的莫紫萱便搶先道,“既已上了畫舫,怎可沒有絲竹之聲相伴?若是還有那擅長唱曲的,也一起來幾曲。”
侍女瞧了鳳凰一眼,鳳凰笑着點了點頭,侍女這纔去了。
少頃,一抱着琵琶的青衣女子和一着素白衣衫的女子走了進來,朝三人福身一禮後便於專門的位置或坐或站。
抱琴的女子轉軸撥絃的先試了下音,隨後這才低眉信手慢慢彈奏了起來,但聽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須臾,旁邊站着的那素白衣衫女子和着琵琶聲啓脣,一瞬間只覺那聲仿若銀瓶瀉水,聞者莫不舒心忘倦。
莫紫萱向來是不耐煩這些東西的,此時聞聲也不由鼓掌喝彩,而一向精通此道的陸冰兒則臉帶淺笑的微微頷首,看那表情似聽的入迷,半晌她才低聲讚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好一副春江月夜圖。”
莫紫萱扭頭朝她嬉笑一聲,“高山流水,伯牙遇見鍾子期了。”
陸冰兒聞言嗔她一眼,“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莫紫萱嘿笑一笑,這纔不理她,扭頭對鳳凰道,“鳳凰,你之前答應要和我說的畫舫夜遊呢?”
鳳凰朝她一挑眉,笑問道,“都是些風月之事,你確定你要聽?”
莫紫萱夾了一筷子桂花魚塞進嘴巴,鼓鼓囊囊道,“爲什麼不聽?反正這裡也沒旁人。”
“好吧,那我就給你說說,”鳳凰笑着,略一尋思後,慢慢開口,“秦淮河上有一個歌女宮雨香,原名福齡,生的桃花頰淺,柳葉眉濃。離合神光,不可迫視。但她天性恬雅,見客人的時候從不喜歡作寒暄之語。”
“她居住在一個花園旁的小樓裡,樓名‘聽春’,平日裡閒暇無事的時候愛好摘花種竹,每當暖幕低垂,涼棚高架時,室內便有一種特別的幽沉味道,她最喜在這種時間約幾個交心的朋友,品茗,清談,常常一說便忘了時辰。”
“那時她與一個名叫子固的男子彼此傾心,早有盟訂。子固爲應試北上,約定高中之後便回來娶她。豈料世事無常,子固於京中病歿,只留下先前爲宮雨香畫的一副折梅畫像,上面題了四律,卻是蘭因絮果,一語成讖。後來子固的兄長子山將這畫像寄到了江南,宮雨香收到後,多次批讀,每每皆是悲痛欲絕。”
鳳凰說的口乾,拿下手側的養生茶喝了一口,待擡頭,卻見莫紫萱和陸冰兒兩人皆是滿臉淚花,就連那彈琴唱曲的兩個侍女都停了動作,怔怔的看着鳳凰,一臉的清淚。鳳凰見狀頓時大囧,“你們這是……”
陸冰兒以手帕掩面低聲泣道,“這宮雨香實在太可憐了。”
鳳凰搖了搖頭,隨後卻是淡淡笑了一聲,“我倒覺得這宮雨香是這世上少有的幸福之人。”
陸冰兒不解的擡頭看她。
莫紫萱卻是耐不住性子的,直接開口道,“鳳凰,這宮雨香身爲一個賣唱的歌女已經很可憐了,結果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喜歡的人,那人卻還沒來得及娶她便死了,這明明就是人間慘事,你怎麼還說宮雨香幸福?”
鳳凰也不反駁,只淡笑着開口道,“那我再給你們說個故事。”
莫紫萱和陸冰兒不知她是何意,但還是點了點頭。
鳳凰清了清嗓子,繼續娓娓道來,“名妓杜十娘渾身雅豔,遍體嬌香,端的是位絕色佳人。她久有從良之志,且深知沉迷煙花的公子哥們,由於傾家蕩產,很難歸見父母,便日積月累地積攢了一個百寶箱,收藏在院中的姐妹那裡,希望將來潤色郎裝,翁姑能夠體諒一片苦心,成就自己的姻緣。”
“經過長期考驗和尋覓,她選擇了書生李甲,欲將終身託付於他,因而讓李甲四處借貸,又拿出自己私蓄的銀兩,完成自己從良的心願。姐妹們聽說她要跟着李甲離開妓院,都出來相送,並以資相助爲盤纏將百寶箱還給於杜十娘。”
“殊不知李甲生性軟弱,自私,因擔心歸家不爲嚴父所容,便與杜十娘泛舟吳越,準備徐徐圖之。在途中,一富家公子偶然相遇,目睹杜十娘美貌,心生貪慕,就乘與李甲飲酒之機,巧言離開,誘惑李甲以千金銀兩之價把杜十娘賣給了他。李甲因被家中斷了經濟來源,生活正是困窘不堪,便默許了。”
“杜十娘在得知自己被賣後,萬念俱灰。她先是假裝同意他們的交易,隨後卻在正式交易之際當衆打開百寶箱,怒斥奸人和負心漢,最後抱箱投江而死。”
“可惡!”莫紫萱聽罷當場就摔了杯子,柳眉倒豎怒道,“若我是那杜十娘我非得用那一箱子寶貝砸死那兩個王八蛋不可!”
陸冰兒卻是惋惜的嘆息了一聲,“錯付良人,這杜十娘倒是個可憐之人。”
鳳凰看着反應不同的兩人,淡笑了一聲,道,“所以我才說宮雨香是幸福的,因爲她愛的人在最愛她的時候死去了,因而便再沒有可能發生後面的一系列背叛。”
莫紫萱和陸冰兒這才知道她說後面這故事的用意,不由俱是一怔。
良久,陸冰兒有些遲疑的開口,“鳳凰,你是不是太過悲觀了些,這世上的男子也不皆是負心薄倖的。”
鳳凰神情有些冷淡,“是不皆是負心薄倖,卻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你可知這世上有很多相愛之人在最初的時候都發過海枯石爛的山盟海誓,可最後卻只能絕望的嘆一句悔教夫婿覓封侯。紅顏易老,愛情易衰,最完美的愛情莫過於止於相愛時。”
兩人沉默,室內的氣氛一時之間變得有些壓抑。
鳳凰心裡也憋悶的難受,她不再說話,直接站起身走到窗邊朝外望去,外頭已漸入夜,一彎上弦月歪歪懸於半空,仿若一隻微微睜開的眼睛,靜靜俯瞰着於浮世掙扎的紅塵男女。
夜裡的湖水不再是白日裡瞧着的那般澄碧如鏡,而是凝成了一片深重的黑,只餘月光直瀉處汪出一塊透亮的微藍。不遠處的蓮花迎着清風微微擺動着身姿,蓮花顫顫,蓮葉戰戰,遠遠瞧着好似翩翩起舞的舞女。
一切好似並沒有不同,一切又好似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鳳凰怔怔看着那片蓮花叢,腦海一幕幕俱是那日和皇北天於其間耳鬢廝磨的畫面,心中只覺疼痛難忍。
她不是不愛皇北天,可相愛容易相守難,這纔是她真正卻步的原因。她相信皇北天如今愛她,很愛很愛她,可她更相信海枯石爛的山盟海誓都抵不過柴米油鹽的現實摩擦。
他們兩人之間相差的太多太多了,並不是身份,而是感情觀,價值觀乃至人生觀。皇北天其實需要的是一個能守着內宅這一方小天地的嫺靜女子,而她卻絕不可能一輩子只爲一個男人而活着。
對於皇北天的柔情攻勢,她不是沒有心軟過,可每每在心軟後的午夜夢迴時都會猝然驚醒,那並不是多麼可怕的噩夢,不過就是一座空城,一羣陌生的女人,她立於其外,靜靜地看着那個只能望見背-景的男人。
不過如此而已,卻已然讓她駭得幾乎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