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還想說些什麼,卻聽外頭傳來兩聲輕咳,隨即有人在門板上叩了一叩。
青青最是怕生,從來不願與外人碰面說話,這時一聽敲門聲,立即往桌案上一躺,重化作墨綠三線琴的模樣。
蓮兮將掌間殘餘的碎米抖落在地,任那傻鳥自個兒吃去。
便是心中千百個不情願,她也只得替人開了門。果不其然,來人墨衣紫帶,是一副天刑司的打扮。
蓮兮倚着門框,將手臂抱在胸前,打量了那人兩眼,問:“今兒個怎麼是你……小六呢?”
她被禁足在玉茗閣已有許多日子,在最初的半月裡,每日早晨都得例行公事,被幾個天刑司的仙官押去執法寶殿過審一遍。
天刑司以執法老兒爲尊,底下是他七七四十九個弟子,長幼排序,在寶殿中各有司位。蓮兮雖有一紙罪狀捏在執法尊君的手上,但只要一日不得定罪,她便依舊是與執法老兒平起平坐的東蓮尊君。由掌世天帝賜下的一道御字金令,原本被天刑司充作緝拿她的憑據,現如今卻成了她的一枚護身小符,人人都敬她是帝尊親請的客人,更不敢對她有半點輕慢。
是以,每每蓮兮應審時,少不得還要天刑司的衆多小司兒端椅奉茶伺候着。執法老兒端坐在堂上,循着罪狀條目挨個問責過去,她便翹腳坐在堂下,挨個支吾一聲,或是不明”或是“不知”,再沒有第三種答案。她啜茶時掛着一副事不關己的笑容,任由那執法老兒吹鬍子瞪眼睛,將一張審案臺拍得震天響。天刑司除了一紙匿名告發的訴狀之外,再沒有旁的佐證,她不認罪,也沒人奈何得了她。過審之事,一日拖一日,直誤了大半月,仍是毫無進展。天刑司事務繁瑣,執法尊者哪來那麼多富餘時光同她瞎耗。於是,原本每日例行的審問被延長到了後來的五日一審,繼而半月一審。無審之日,天刑司便派個小仙官在天梯的口子上守着,一是防她走脫,二是防着不讓外人進入。於此之外,任她在玉茗閣的地界內上竄下跳,便是鬧翻了天,也一概不管。
給她守門的仙官是執法老兒座下排序最末的十個弟子,從倒一到倒十,按日輪流排班。每日清晨換班時,新班都會來她的寢閣前吱應一聲,順便取走一張她親筆書寫的籤條隔日帶回司中,既是當班憑證,亦證明蓮兮本人尚在玉茗閣中呆着。
久而久之,那十個小司的面孔,蓮兮自然都識得了。
門外立着的小仙官名喚敬闌,被蓮兮簡而化之稱作小七。他皓齒明眸生着一張娃娃臉,天生一副書生似的儒雅氣度,沒有半點天刑司的威嚴,說起話來也比別的同僚更溫雅些:“阿炎昨日不慎從山上跌下,摔得厲害,今日小司是來頂替他的。”
他說着探頭往蓮兮的房中望了幾眼,見裡邊空蕩無人,又問:“方纔小司彷彿聽見房中有人說話……”
天刑司的看門仙官平日大多蹲守在樓閣外,從未有機會見着足不出戶的青青。拜這一大意
所賜,蓮兮的苦囚日子才得以有人作伴,不至寂寞發瘋。
蓮兮將門洞大敞,好讓小七看個清楚。她一面往書桌走去,一面指了指在地面蹦躂着的紫冠白鸚,說道:“是我閒極無聊與那鸚鵡說話呢!”
敬闌站在門檻外,將房內四壁仔細瞧了個遍,才說:“公主怎的還睡在地上?”
蓮兮手間忙着研磨,頭也不擡道:“他這玉茗閣主殿側殿廂房無數,可上上下下就這一張牀,你說,男人的牀我哪裡好意思睡?”
她在桌上翻找了幾遍,怎麼也找不着平素用慣了的那杆紫毫筆,便索性拉開最底下的桌屜。屜子裡有條不紊,歸置着粗細不一的毛筆,其中又以作畫用筆居多,圭筆雲山狼毫依紋無一不有。筆架層層之後,齊整地壘着許多琉璃小匣,存放着各色顏粉,密封得嚴實。
這樣滿當當裝着畫具的屜子,在這間房裡還有四五個。明明存放了如此齊全的畫材,蓮兮卻不見封鬱在玉茗閣的牆上懸掛一幅山水字畫。其間古怪她揣摩不透,也曾問過青青。青青卻只故作神秘地嘻嘻一笑,並未解釋其中緣由。
蓮兮隨手從筆架上揀出一枝小管狼毫,點了墨,在紙上一筆揮下了自己的名號。
敬闌接過她這一紙籤條,脣色斐然,聲音綿軟地地關切了一句:“這日頭轉暖了,夜裡還是涼的,每日睡在地上總不是個事,不如砍幾根竹子支一張竹牀來睡,也算湊合?”
蓮兮回眼瞧了瞧地上凌亂的褥毯,這才後知後覺,有了幾絲羞意。她一腳跨出房來,在背後合上門,附和道:“小七說得有理……”
敬闌將籤條收好,又衝蓮兮行了一道禮,這便抽身往天梯那一頭去了。
這一日又逢無審,蓮兮樂得清閒,索性便往竹林中一路晃盪過去。
正值春末,新竹青翠欲滴,映得遍地生意盎然。蓮兮在竹林中漫無目的地踱着,只覺竹葉竹枝氣味清爽怡人,果然是做竹牀的好材料。
她平日在玉茗閣中,總是將自己關在房裡,許久未曾活絡筋骨。這時被暖融融的陽光稍稍一曬,遍身筋肉不禁有些酥癢。趁着血脈初沸的振奮,她已喚取夢龍鸞鳳,握在手間。久違的觸感,殘留着她的體溫,竟莫名叫人有些感動。
蓮兮嘴中打了一記響亮的呼哨,一面踮腳踩上竹枝,騰身半空,一面自在利落地挽劍旋舞。她的身形輾轉於一杆杆竹枝之間,彷彿是懸在竹葉間,墜而不落的一滴露水,靈巧又輕盈。夢龍的幽藍與鸞鳳的緋光拖曳成長長的殘影,跟隨着她腳下的躚動,纏繞在密密竹枝中,將竹葉的翠綠襯得愈加生氣勃勃。她哼着不知來路的歌謠,手間舞劍流利若風,只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將四十八式碧波劍訣來回演舞了兩遍。
她輕踮着一隻腳點在竹尖尖兒上,直將最後一式都撇盡了,這纔想起削竹支牀的正事來。
忽聽竹林底下揚起“啪啪”兩聲拊掌,驚得她一口氣沒提住,從
丈高的竹端跌了下來。竹下一對粹白的衣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探在半空中迎着墜落的蓮兮。被陽光映得刺眼的白袖口間,是一雙指節分明的大手。
蓮兮凌空翻轉,兩腳安然落地,叫那空舉着雙手的人面露尷尬。
有天刑司的人看守着,玉茗閣中斷然不該有他人闖入。蓮兮在空中猛然瞥見那一副粹白的衣袖,錯眼間,險些以爲是玉茗閣的正主歸家來了。
那人的眉亦是淡淡的,眼亦是微微上揚的,與封鬱相似的五官,卻透着截然不同的淡漠。即便是笑時,一雙寒星似的眼眸,仍舊毫無溫度。他的眉心隱約有一點櫻瓣狀的刻痕,只看着那一星痕跡,蓮兮便恍然醒悟。
她腳下剛一落地,便振袖跪下身來,行了一式大禮,恭敬道:“東蓮見過琰世子。”
“何必多禮,快起來吧!”他說着便要伸手來攙她,蓮兮卻往後一縮,自個兒站起身。
“你……怕我?”封琰不解地往她身前靠了一步,他話語間莫名親暱,連彼此的尊稱都省卻了,反而叫蓮兮無所適從。
蓮兮忙退了一步,辯白道:“不是不是,只是有些不習慣。”
“因爲三弟?”封琰緊盯着蓮兮的眼,笑道:“莫非蓮公主將琰錯認作了三弟?”
看着他臉上每一絲神情的變化,蓮兮都不由自主拿他與封鬱對比着。若換作封鬱,笑起時眼中更多幾分溫潤的笑意,應是更柔軟些的;若換作封鬱,抿起脣角時天然一股風流灑脫,縱是邪魅,也讓人心甘情願淪陷其中;若換作封鬱,即便是微眯着眼的時候,眼角仍是淡淡上揚的,眼色從中流瀉而出,是唯獨他纔有的輕狂不羈。
在那相似的五官輪廓上,蓮兮越是想尋出封鬱的痕跡,卻越是覺出許多不同來。
她看着入神,忘了答話。封琰笑着搖了搖頭,迎着她揣測的目光,無奈問:“爲何人人都喜歡將琰與三弟擺在一塊兒比較?”
蓮兮一驚,忙說:“是蓮兮失禮了。不過,倒不是蓮兮錯認。琰皇子自有王者氣度,比那傢伙……嗯哼……比鬱上仙自然是莊重多了。”
“哦?”封琰又向她靠近了一步。這一回還未等蓮兮退開,他便伸出手輕輕拈住了她的下巴。春末節氣,陽光微微發燙,可從他指端傳來的冰冷,卻讓蓮兮的齒間打了個寒顫。封琰玩味地打量着她,問道:“原來比起我家幼弟,蓮兮更喜歡我封琰麼?我隱約記着,你小時候還在九天衆仙面前立誓要做天后呢!我宮中妾侍幾多,卻獨獨還缺一位世子妃……”
封琰是天家世子,比起封鬱自然多些坊間傳聞。過往蓮兮從各路仙友的八卦間,偶爾也聽得他的些許事蹟。若記得不錯,封琰今年應是三萬歲有餘,比她老子龍王爺都年長些。蓮兮降生前,他膝下的娃娃便已成羣成列,如今最小的那個也該與蓮兮年歲相仿了。眼下他爲老不尊,問得這樣曖昧多情,直叫蓮兮汗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