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銀笏之……”朧赫站在蓮兮身後,悶聲讀出了碑上的文字。他認出是她的字跡,頓了半刻,又問道:“既然替人刻了碑文,怎麼不刻個完整?還有一字呢?”
蓮兮回首瞥了他一眼,見那黑衣的仙官也抱臂立在一邊,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那一塊粗糙的石碑。他嘴間嘖嘖作響,一時讓她連說話的興致也沒了。
那時蓮兮以鸞鳳爲銀笏刻碑,一筆一劃在石上寫得拖泥帶水,遲遲不想落下最後一個“墓”字。她心中明白銀笏已死,卻不願以那樣冰冷的字眼,默許這事實。最終,她只在石碑的末端,留下了一處空白,徒然期待着這小小的空白,有一日會成爲奇蹟迴轉之地。
若論起自欺欺人,她原是不輸給素茴的。
蓮兮自嘲地一笑,將素茴的屍身斜靠在石碑邊,喚出鸞鳳,將右側散落在地的樹葉碎石撥去一邊,以劍爲鏟,在土上刨了起來。
劍刃鋒利太過,劍身又狹窄了些,她自然挖得吃力。朧赫見狀,便翻身躍上檜樹,折下了兩枝碗粗的枝椏。
“劍給我。”
他向她要來了鸞鳳,利索地將樹枝較寬的那頭削成扁平的鏟頭模樣,又將較細的那頭削去表面毛糙。他把那像模像樣的小鏟遞給了蓮兮,依樣削好另一根樹枝,這纔將鸞鳳交還給她,低聲說道:“今後不要隨隨便便把劍給別人,你總也該長點記性了。”
她胡亂支吾了一聲,收起劍來,提着樹鏟重又開挖。樹鏟用得順手,加之有朧赫幫手,一道狹窄的坑很快便挖得妥當了。
“夠深了。”蓮兮恍恍惚惚還在翻土,朧赫將她手中的檜樹枝搶了過來,擲到一邊,提聲又說了一遍:“夠深了……”
“嗯。”蓮兮點點頭,將素茴抱了過來,安置在坑底。
墓坑挖得大了些,纖瘦的素茴即便裹着一件厚重的裘錦,躺在裡邊仍顯得空曠。
他說過自己並不畏寒。可終年不見日光的青丘,地底寒潮終歸是冷的,蓮兮仔細替他將頸側腳邊的裘毛掖好,從袖間取出白蓮玉冠的碎片,盡數塞入素茴的掌間。一切張羅停當,她正要拂指將素茴睜着的眼闔上,卻猛然瞧見一滴滾圓的淚水從他的左眼角貫下。蓮兮心底一驚,連忙摸了摸他的脈搏。
指下毫無動靜,素茴確是死透了。方纔那一滴淚來得突然,去得無蹤,並不曾在素茴的眼尾留下半點潮溼的淚痕,想來是蓮兮自己看得岔了。她長嘆一氣,終於替他撫下一對眼瞼,連同他眼中的笑意也被永遠地幽閉。
蓮兮直起身子,再沒有氣力一刨一鏟地掩土了,索性在指尖捏起一道取物之訣來。
方纔壘在一邊的土堆被她的術訣驅使着,飛快填入了坑中,轉眼地表平復如初。
“哼?這時纔想起用術法來?”那破鑼嗓子站在一邊看熱鬧,滿嘴挖苦:“早用不就得了?何必像個凡人似的窮挖個不停。”
“石頭還沒埋,你就掩土了?”朧赫有些奇怪,說道:“我去尋塊石碑來……”
“不必,這樣就好了。”蓮兮手握鸞鳳,劍尖點在石碑的右下角,打算刻下素茴的名諱。她提劍猶疑了許久,才緩緩寫下了“溯洄”二字。
最後一橫已然寫盡,劍尖卻依舊停駐在字的末端,久久不願離開。
這樣可足夠了?
蓮兮佇立在迷茫大霧中,泫然欲泣。
是因爲對銀笏的思念?是因爲對素茴的憐惜?還是因爲那莫名而來的歉疚?
她的心中,亦是大霧一般混沌。
“走吧。”蓮兮收起劍,轉過身對朧赫說道:“孟章神君可以押着我回九重天覆命了……”
她見朧赫沒有動靜,又將一雙手遞到了他面前,說:“不如拿捆仙繩將我的手綁起來?”
朧赫還未吱聲,那破鑼嗓子已躥到兩人近前,搶白道:“好好好,這就對了嘛!把你綁了纔好叫本仙鬆口氣。”他說着,當真要取出捆仙繩來套蓮兮。
朧赫嘴間不耐地“嘖”了一聲,將那仙官提着繩子的手擋去一邊,當下扯過蓮兮的袖角,拽着她便騰空而去。
那仙官唯恐把差事辦砸了,緊緊跟在朧赫與蓮兮後頭,又盯梢了一路。
三人駕着祥雲,直登九重天庭時,日光西偏,已過了午時。
朧赫領着蓮兮向天庭的高處攀去,一路翻過層疊的雲霄仙嶂,沿着一條了無盡頭的天梯拾級而上。昔日,她坐在天家後庭,一度仰望着的曲廊金宇、牌坊樓閣,這時亦不過只是沿途的尋常風景。立在天梯間放眼望去,是她不曾見識過的天上之天。沒有浮雲蔽眼,唯有蒼藍澄淨的天空,垂得極低,彷彿只一探指,便能點在蒼穹之際。仙官們司掌的各府各院鱗次櫛比地排布着,便連天帝問政的大殿也被收於眼底。滿眼流光金翠的琉璃瓦石,在陽光下泛着璀璨的光色,匯聚成金色的汪洋,堂皇瑰麗叫人動容。
蓮兮往來天庭許多次,每每也只走走宴飲過場,不曾踏入九重天宇的深處。她雖不識得路,但也覺出不對勁來。天梯所指,是衆仙的私家府院,高處宿居的,非富即貴,多是位高權重的皇親貴戚。眼下朧赫帶的路,分明與天刑司所在的執法寶殿南轅北轍。
那破鑼嗓子的仙官眼見着他越走越偏,有些納悶,不由催促道:“孟章神君這是往哪一處去?我天刑司是在南邊兒……”
朧赫聽着他的話,頭也不回,便答道:“我奉天帝之命,接東蓮尊君往玉茗閣。帝尊有令,今日要蓮公主好生歇着,明日再去天刑司過審。”
那仙官將押送蓮兮視同天職,朧赫如此輕描淡寫一句,他如何肯依?當下着急忙慌便擋在了朧赫的面前,喝問道:“你……你造反了?潞天尊君向帝尊舉薦你去押人時,是如何說的?仙尊可是叫你好好替我天刑司辦事!”
蓮兮聽他嘴中忽然蹦出了封潞的名號,不由大感意外。
那一日,封潞壽辰上的種種事端蓮兮還記憶猶新。那三皇女一口賴定她與朧赫有苟且私情,饒是蓮兮如何解釋,她也全不理會。蓮兮自問不曾開罪於她,更不知她那針鋒似的敵意是從何而來。總歸兩人沒甚交集,鬧得不歡而散也就罷了,頂多老死不相往來,蓮兮原本也並不在意。
誰曾想,天刑司過審一事封潞竟還橫插了一腳。
那一紙天刑司的卷案,羅列着蓮兮的種種罪狀,其中重者,無一不是瞎掰,其中輕者,卻是雞毛蒜皮到了極致。所謂偷酒云云,若是不巧被天庭禁衛逮着現行犯,蓮兮也甘願受些懲處。但由天刑司來審,卻實則是越俎代庖。任誰看
着那一紙卷案,都該覺出些蹊蹺來。
朧赫憑着那張荒謬的破紙來押蓮兮,自然叫她不爽。但仔細想來,九月十六的兩條罪狀恐怕正是封潞捅出來,有意小題大做一番。她指名要朧赫下凡去請蓮兮,自是有心刁難蓮兮,想叫兩人在天刑司的衆位仙官面前難堪。朧赫身負君命,公事公辦,蓮兮原也不該怨他。
蓮兮想起在南海對着朧赫怒摔白笛的情景,對朧赫霎時生出幾分歉意。她偷瞄了他兩眼,只見他與那齜牙咧嘴的仙官對峙時,仍是面色如水,無喜無怒的模樣。
朧赫所立之處比破鑼嗓子矮了一級階梯,卻猶是高出他半個頭來。
“你可要我說第二遍?”他一改先前沉緩的語調,字句昂揚道:“主管東蓮罪案的人是哪一個,與我無關,我只聽帝尊差遣。”
“胡說!帝尊令你抓人,何時說過……”
“他老人家交託金令的時候另有交代,我難道也要一一解釋給你麼?金令爲證,你若是有質疑,不如自己去問帝尊吧!”
“我……我天刑司的仙官眼下正在執法寶殿中侯着,你叫我回頭如何交差?”
“本官隨後自會去和執法老兒說個明白,你先回去吧。”
朧赫繞過擋在面前的破鑼嗓子,領着蓮兮往天梯的更高處攀去。
那天刑司的仙官許是怕朧赫放跑了蓮兮,許是不敢獨自回稟執法尊者,依舊一步不落地緊跟在後頭。三人悶聲不響,又走了盞茶功夫,其間踏階穿廊三迴五繞,早把蓮兮繞得暈乎了。她懵懵然走着,隨朧赫拐入一條懸架遊廊,視野驟然開闊。從遊廊向外眺去,只瞅見滾滾雲端之上,懸着一處遍植竹林的幽靜之地,倚着竹林是一座頗具規模的宮苑,亭臺樓閣曲廊小院半掩在竹葉間,十足雅緻。
方纔途徑許多仙家宅院,叫蓮兮也見識了各家的特色,眼前這一戶更是蓋得闊氣,飛檐瓦楞無不精雕細琢,圖紋華美之極,令人豔羨。
前有素茴,後有封潞,叫蓮兮心中窒悶不已,一路不曾開口。這時驚歎於竹間宮闈,不由問道:“如此氣派,又是哪一家的?”
朧赫腳下不停,向着那片竹林走去,一面回道:“那是玉茗閣,帝尊之意,便是要你在閣中做客幾日。”
蓮兮畢竟是天刑司的待審犯人,掌世天帝作此安排,着實出乎她的意料。
那玉茗閣位處九重天的極高處,人煙罕至,近處看着更顯富麗流奢。蓮兮乍一踏上主殿前的玉階,只覺府院空曠,一片寂寥,於是又問:“這莫非是無主之園?帝尊爲何要我一人住這樣大的府院?”
“哼,”身後的仙官心中不滿,答得流利:“玉茗閣怎麼無主了,這是鬱上仙的居所。”
蓮兮聽着,腳下一趔趄,絆在了石階上。朧赫回身迅速,攙了她一把,執手將她拽到殿前,說:“玉茗閣荒置了許久,但是物件齊全,今夜起你就住在這裡。我去向執法尊者覆命過後,想必會有天刑司的仙官來玉茗閣附近看守,你老實呆着,不可四處瞎晃。”
朧赫簡單交代過,連辭別之言也無,捏起一道移行術法,便飛身而去。
眼看着那黑色的背影漸行漸遠,蓮兮垂下眼去,將方纔他遞過來的小小紙箋,緊緊攥在了掌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