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站在朝顏閣門外,她薄紗掩面,蓮兮竟沒想到,那個有着天籟嗓音的藍衣女子,就是素茴。
廳堂中亮晃晃的火燭燈輝,將她的面容映照得清明。五官栩栩,當真與朔陽畫中的人,是一模一樣的姿容。
蓮兮面兒上不動聲色,心中實則欣喜若狂。
她張口正要客套上幾句,卻立時被鋪天蓋地而來的喧譁聲淹沒。
“那是哪桌客人的梅花?”
“不知道是哪個小門小戶的傢伙,買得個角落的破位子,也配叫素茴姑娘服侍?我呸啊!”
“那小子犯得什麼桃花賤命,她都兩年不曾拈花擇客了……”
“喂,老子花了大錢買得個臺前首座,怎麼連裙襬子也沒摸到……快給老子退還禮金!”
眼見素茴手持蓮兮的梅枝,滿廳的客人都躁動起來。修養好些的,尚且能穩穩坐在自己的桌案邊靜觀其變。性子急些的,這時免不了要掀桌子摔茶具,直殺到蓮兮他們的跟前,推搡辱罵幾句。
堵到面前的客人一個個窮兇極惡,滿嘴噴沫,濺得蓮兮一頭一臉。素茴卻視若無睹,在一圈氣急敗壞的公子爺們之間,猶是淺淺笑着。她將梅枝伸到鼻前,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上深深嗅了一氣,拈羞帶笑地四下環視了一圈,嬌聲問道:“諸位猜猜看,茴兒方纔嗅着的,是什麼氣味呢?”
她這一聲慵弱的話語,四兩撥千斤,霎時平息了躁動。方纔還在叫囂的賓客人等,這時競相思索起來。
有人說,那是梅花,當然是梅花的淡香。
有人說,認真看看啊,那是綠萼白梅,香味濃厚冠絕天下羣梅,當然是濃厚的暗香。
有人說,你們都想得太膚淺,梅是花中君子,窈窕淑女素愛謙謙君子,素茴姑娘自然是從梅花裡嗅得了一絲君子的高風亮節。
還有人說,你們都太沒新意,姑娘家的心思總是悠遠些,這梅花眼下雖然還未結果,但素茴姑娘指不定已經從花間預卜先知,嗅出幾分青梅的香甜來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愈發沒譜了。
素茴將梅枝遞到蓮兮的鼻端,嫣然一笑:“小哥哥,你說是什麼氣味呢?”
蓮兮泡在衆人的唾沫星子裡,已然淹得個半死不活。素茴專門來問她,她也不好標新立異,只照實說出心中所想:“久立雪中,持苞不放,大抵是冰雪氣味罷。”
素茴的目光,在蓮兮的發頂流連了半晌。末了只見她櫻脣一抿,將梅枝放回蓮兮的案上,對着樓閣高處擊掌三下,朗聲高呼:“茴兒終於覓得知音良友,真真喜不自勝!各位公子老爺們今夜的賞曲禮金,我朝顏閣將如數奉還。”
蓮兮莫名其妙被人相中,還沒來得及衝封鬱耀武揚威一番,便先成了衆矢之的。
“……在此之外,茴兒還想做東,請各位一品朝顏閣中的佳釀愁千丈。望諸位能在此一醉方休,與茴兒共享心中喜悅。”
素茴這話說得及時。一聽“愁千丈”這三字,衆位賓客之間,無不面露垂涎,一掃不悅之態,總算叫蓮兮緩了口氣。
朝顏閣中的姐妹們
,聽得坊主在堂下擊掌示意,都翩翩而出。又是奉酒勸飲,又是邀客上樓,一個個嫵媚的身姿混跡於賓客之中,竟也井然有序。不過一時半刻,朝顏閣上下便同尋常青樓一般,滿溢着琴曲調笑的聲色。
臨時擺放在底層廳堂中的桌案茶具,陸陸續續被打雜的夥計收拾起來。偌大的堂室之中,唯獨蓮兮與封鬱,還不尷不尬地坐在一方孤島似的酒案邊。
那一身斑斕裘錦的藍衣女子領着奉酒的童子,正手執酒盞在樓層之間四下穿行。她的笑顏是稚嫩的,然則笑意卻是老練的。噙着這毫無破綻的笑容,她依序與閣中所有的賓客巡過酒,一一碰盞,舉手投足間是如魚得水的從容。
“我看着素茴姑娘,總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奇異,時而像是半大不小的小丫頭片子,時而又像是飽經風霜的紅塵中人,你說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蓮兮收回遠眺着素茴的目光,望向封鬱,這才發現他也緊盯着素茴那一頭的動向。
他側支着腦袋,滿臉深思地遙望遠方時的臉廓,當真俊朗得讓她不忍眨眼。
“若有功夫來看我,倒不如多費點心思,想想一會兒要怎麼遊說她纔好。”封鬱仍是一瞬不瞬地緊盯着素茴,看也未看蓮兮一眼,卻全然洞悉她的動靜。他嘴邊笑得狡黠,更正蓮兮的話:“你錯了,並非‘像是’。她原本就是紅塵中人,還是個難纏的角色。依我的經驗,需得在牀上先制服住了,才能與她交心,再進一步往深處勸她。”
“牀上?”蓮兮喉間一哽,驚疑道:“難道是……”
向來大多是由封鬱與這一類花魁紅顏打的交道,蓮兮從來不知道他的交際手腕即是“在牀上制服住了”,這才叫那些事先物色好的女子神魂顛倒,滿口答應嫁去南海。
“不過是逢場作戲,虛劃一氣罷了,”封鬱斜睨了她一眼,淡淡說:“不知爲何,看着弱柳扶風的凡人女子,本尊便興味索然。你幫我參詳參詳,這是怎麼一回事?”
蓮兮沒好氣地翻了他一記白眼,哼哼:“我哪知道,男人總歸沒一個正經的。”
“我只好奇,她爲什麼單單選了你?難道女人都對送衣服的男人,分外留心嗎?”封鬱面上似有不爽,有意看着蓮兮身上的雪銀狐裘,出言挖苦:“我的大氅,蓮公子穿得還可心?”
“你這是……嫉妒?”難得在封鬱的面上瞅出一絲不甘心的模樣,蓮兮洋洋得意地一揚下巴,說:“哼~你便以爲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歡吃你這盤菜麼?”
封鬱卻只笑笑,從果碟裡挑了一顆梅子含入嘴中,慢條斯理地說:“你別高興得太早,這素茴對你有興趣是不假,但恐怕與你想的那種興趣不是一回事。我看,你還得再接再厲,將她的一顆芳心徹底拿下。”
“憑我三寸不爛的……”
“爲師先奉勸你一句,過會兒她若是打着品茗對弈一類的旗號,來邀你入房私會,你切莫再像從前似的,愣頭愣腦與人說上一夜廢話,平白讓我笑話。牀前塌上,男女之事,她若有意,你就不要羅哩羅嗦,順水推舟即可……”
“那種事……我哪裡做得來?”蓮兮愁得眉眼口
鼻都擰到了一處,她扮作男子出入青樓幾個月頭,與人一摟一抱,已是極限,再往深處的親暱卻再沒有了。
“哼——嗯?”封鬱滿眼揶揄,調侃道:“讓人動心,其實也不難。其中奧妙,爲師不是早就言傳身教過了麼?你忘得倒快。”
封鬱又從碟子中揀出一枚梅子,送到了蓮兮的嘴邊。他拈着梅子的兩指近在嘴角,帶着些許強硬的意味,叫她難以抗拒,只能微微啓口。
被他的食指緩緩推入雙脣間的梅子,滾落在舌尖,許是酸澀的,許是甘甜的,但她卻連半分滋味也嘗不出。
她含着那小小的圓球,任由封鬱的指尖在她的脣瓣左右流連。那一隻慣常在瑤琴上飛挑金弦的神來之手,便連愛撫着她的時候,也像是抹弦奏曲那般,縱情縱性,專注非常。
彷彿又一次洞悉了她的心事,封鬱啞聲低沉道:“那時候總是想着,你還會回來嗎?又是擔憂,又是期待。即便是在寂靜的山谷撫琴時,心中仍然不能有片刻寧靜,每每錯弦,彈走了音,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他低切的話語聲,夢囈一般輕柔又執拗。輕狂不羈的眉宇間,流轉着炙熱的眼色。
蓮兮想起那一夜初入蛇山,遙遙傳來的一聲錯亂弦響,心尖不由顫動起來。
在那深黑的瞳仁上,蓮兮彷彿能看見滿面羞紅的自己,讓她無地自容,亦讓她神馳心往。
封鬱抽回手來,抱臂胸前,脣角重又勾起若有似無的笑,狡詐道:“爲師是怎麼說的?所謂動心,其實也不難。我只盼着你能青出於藍,比爲師更能耐些。”
若不是看在封鬱一臉病容的份上,蓮兮手邊的一壺茶水早已照着他的腦門砸了過去。她盛怒之下,一把抓起碟子裡的各色果脯,往他身上擲去,切齒道:“我自有辦法,用不着你瞎操心!”
“如此甚好,爲師甚感欣慰。”封鬱一雙笑眼直直望着她,手上卻動作飛快,將落在前襟的桃幹櫻桃云云,一個接一個送入嘴裡,吃得極是歡樂。
蓮兮抓起桌上的梅枝,還欲往他身上擲去。
“小哥哥,這綠萼白梅是茴兒給你的定情信物,可休要拿它胡鬧呀。”
一隻纖纖小手及時探了過來,從蓮兮手中抽去了梅枝。
原來是素茴在樓上巡酒畢了,只差蓮兮與封鬱兩人還未敬酒。
“朝顏閣今夜滿座都是熟客,茴兒上下打點周全,費了些時候,讓兩位久候了。”
素茴從身後的奉酒童子手裡取過一隻滿斟的翠綠酒盞,先遞給了封鬱,說:“公子如何稱呼?”
封鬱擡手接過酒盞時,肩頭袖間的果乾簌簌又掉下許多,頗有些滑稽。
他卻悠然未見一般,淡漠道:“在下姓封。”
素茴將手間的酒盞在封鬱的杯沿輕輕一磕,招呼說:“這是我朝顏閣中的私房釀造,愁千丈,飲之可解千丈憂愁。這一盞酒水入肚,公子今夜便是閣中貴客,還請賞臉在此休憩一夜,茴兒會挑幾個懂事的來伺候公子。”
她話音未落,封鬱已利落地一仰脖,將滿盞的愁千丈先幹爲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