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封鬱二人既已入座,朧赫卻還緊貼着她的椅子,晃悠悠地立着,一雙血絲遍佈的眼睛直瞪着封鬱,劍拔弩張的模樣倒也嚇人,封鬱卻只拿一副恭謙的笑顏來回敬他。兩相對看,電光火石間將蓮兮夾在其中,不知如何自處。
內閣中焚着香檀,濃郁氣味繚繞着,四人卻一時無話。
過了半晌,蓮兮面上的微微笑意也有些掛持不住,開口先搬出套話來:“蓮兮幼不知事,只聽過沁洸神君的名號,今日一見原是女子之身,叫蓮兮平添幾分親切之意。”
沁洸聽了卻很是高興,也不謙讓,問道:“蓮公主覺得我生得可美?”
蓮兮不作二想,脫口便說:“自然極美。”
榻上女子又飛快問:“比之蓮公主又如何?”
蓮兮被沁洸直截了當問得嘴上滯了一滯,遂說:“自然是沁洸神君更美。”
她也不過是照心中所想而說,並非有意阿諛。沁洸卻在榻上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朧赫說:“阿赫,你過來。”
待朧赫走到榻前,沁洸竟猛地從榻上跪立起身,提手捏住朧赫的臉頰,很是使勁地擰了一擰,又轉臉衝蓮兮笑說:“‘世間繁花無數,卻沒有一個比東海蓮公主生得美’,這話阿赫不知道在我這美人面前說過多少次,當真把爲師氣得……”
朧赫才聽了前半句,原本全無人色的臉立時漲成通紅,忙伸手將沁洸的手從臉上拽下。
蓮兮一時如墜五里霧中,摸不清頭腦。朧赫卻看也不看她一眼,只低頭向沁洸請辭道:“徒兒忽而想起今日還與蓬萊島中仙友有約,稍後再來尊師榻前探視……”
沁洸面上猶是笑着,揮揮手要他隨意而去。
待朧赫退出內閣,腳步聲愈發遠了,榻上的紅衣女子這才正襟危坐,斂去面上笑意解釋道:“阿赫平日裡本也是謹慎之人,只是對我這做師傅的孝順之餘關切太過,全不懂得顧惜自己的身體,之前他若有行事魯莽之處還望兩位海涵。只是於他面前,全說不得玲瓏心一事,蓮公主莫要怪罪我適才問得刁鑽。”
這時正逢青儀宮中仙娥入內閣奉過茶,蓮兮腦中還沒理出個東南西北,既不知如何回答沁洸,便端起茶盞來一面淺啜,一面惚悠悠點了點頭。
紅衣女子扭過頭去,對封鬱伸出手,問道:“鬱上仙今日既來了,必是帶着赤翎吧,先讓本仙一睹爲快可好?”
蓮兮
聞之,望了封鬱一眼,見他頷首,這才從自己的芙蓉緋襟間取出赤翎,端上前去給沁洸觀看。
沁洸手上捻着赤翎羽軸,搖畫扇似的將一葉圓羽翩翩轉了幾轉。
蓮兮立在邊上,看她抿住雙脣,下巴繃得僵硬,也不知沁洸心中作何思量。她看着沁洸拿食指指腹,一下又一下,謹小慎微地撫着赤翎的羽頁,好似只要略略加重一點氣力,它就會在手間破碎。
過了半晌,沁洸竟將赤翎交還到蓮兮手中,說道:“本仙兩千多年前向鬱上仙許諾時就知道,世間僅存一隻金翅,我雖知道它身處何地,亦有辦法拿回赤翎,卻不曾親自下手去取。各路仙友皆知道我沁洸煉製忘憂,數千年未果。其實卻不是本仙不能,而是不願。”
她頓了一下,又說:“許諾之時,我本以爲鬱上仙不日便會偷得一根不可入藥的赤翎歸來,還曾打定主意,待他奉上世間最後一葉赤翎時,便藉口說那赤翎用無可用,拒不將玲瓏心的殘碎交還給他。地下兩千載,蓬萊兩千日,我竟沒想到真正的赤翎最終,還是被送到了我的手上。”
蓮兮手捧赤翎,心中納悶,問道:“沁洸神君難道不想以這一葉赤翎入藥製成忘憂嗎,我聽朧赫分明說過……”
聽到朧赫的名字,沁洸緊緊抿住的脣角這才露出一絲笑意,說:“阿赫那小子,不過與他稍稍提及赤翎之約,他便只知胡搶硬來,既要爲我取回赤翎又要替我留住玲瓏。他又哪裡知道,對於本仙而言,若有玲瓏則無需忘憂,若忘憂則再不必有玲瓏。”
蓮兮心中不明,微微側過臉望向封鬱,本想以眼神相詢,不想封鬱雖也旁聽在側,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這時自掩着他青白色的薄袖,可勁埋頭喝茶,也不理會蓮兮。
蓮兮無法,只得問道:“蓮兮愚鈍,並不明白神君之意。”
沁洸藉着榻側百燭花架的光亮,又仔細看了蓮兮一眼,囅然而笑:“怎麼,蓮公主隨鬱上仙在凡間一道尋找玲瓏心碎片,卻並不知道玲瓏心的用處嗎?”
蓮兮搔搔脖子,老實說道:“神君莫要笑我,我只知玲瓏心對鬱天仙尊意義重大,他卻不曾說得詳細。”
沁洸聽罷,也不忌諱,略略翻開硃紅衣領,從懷中取出一枚棗核大小的晶狀之物,遞予蓮兮看。那物件形狀並不平整,卻晶瑩剔透,被沁洸穿上細細紅繩,垂在脖間。她倒不吝嗇,任蓮兮將那晶體取在兩指之間觀
看,一面說道:“本仙有幸在凡間撿到了這樣一瓣玲瓏心碎片,初時也不以爲意,後來才發覺,將它貼身掖在前胸,即可在入夢時分與心中最思念之人相見。”
沁洸說着此話時,嘴邊雖是笑着,眼中卻氤氳着一層淡淡水汽,蓮兮透過指尖的玲瓏碎望見沁洸眼角的胭脂痣,竟有一刻將其錯看成淚水。
夢。
蓮兮也時常聽人描繪起夢境種種,知道三界生靈大抵每夜入眠都會在腦中留有種種殘念,諸般殘念交錯即成幻夢一場,更有仙友將夜裡所夢比作靈魂的一部分,是命裡不可或缺的樂趣。然而蓮兮對所謂夢境的瞭解,亦僅僅止步於他人的言語描摹。
只因爲她四千多年間,從不曾做過夢。
雖不知夢是否真是靈魂的一部分,但當她指尖觸碰到玲瓏碎的一瞬間,竟恍若隔世,只覺它觸手冰涼卻似曾相識,彷彿原本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蓮兮指尖猶有不捨,卻也不好總拿着他人物件不撒手。將碎片雙手奉歸沁洸後,她又問道:“碎片既是如此,蓮兮還想向神君請教,玲瓏心的完整之體又有何用處?”
沁洸將玲瓏掛墜掖回胸間,飛快瞥了一眼左手畔坐着的封鬱,笑道:“那原是他家的寶貝,我又哪裡知道。”
封鬱一盞茶喝盡,方纔仙娥與茶水一併端上的糕餅也被他清得盤底朝天,蓮兮倒不知他還有這般能吃的時候。只聽他清清嗓子,說道:“既然沁洸神君知道那本是我家之物,今日鬱也將赤翎取來了,不知神君還要拖沓到什麼時候?”
他早有不耐,話中自然隱隱帶刺,沁洸卻好聲好氣回道:“鬱上仙不如在我青儀宮中閒住七日,七日後我便將煉製完畢的忘憂仙藥交予你,你說可好?”
蓮兮乍一聽竟不知是沁洸說反了,還是自己聽岔了。
封鬱聞言卻振袖站起,怒不可遏道:“本尊說過多次,只要玲瓏無需忘憂,你這神君活了這麼大歲數,時至今日還要食言,也不怕人笑話你爲老不尊?”
“你我二人都是身中情毒之人,”沁洸也不理會封鬱額間青筋迸現,仍是以她中氣渾厚的音色不慌不忙道:“本仙仙位雖是卑微,怎樣也是鬱上仙的前輩,關切後輩乃天經地義之事。我見你數千年中八荒四海奔波苦找,心中焦躁憂愁沒有一時一刻放下過。如今世上可得最後一副忘憂仙藥,難道你不比我,更該服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