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手捧赤翎之時,她才知道原來三千世界中,竟也有如此沉甸甸的一葉鴻毛。
鳥兒身上有正羽、絨羽、纖羽種種作用不一的羽毛,而赤翎卻與各類羽毛形態皆不相同。羽面寬大呈近乎圓形的微橢,羽軸纖長,靠近軸中的羽片顏色鮮紅若血,愈是往外擴散,顏色愈淺,至羽毛外沿終褪作金黃。
將赤翎置於掌間,像是手捧一輪小小的太陽,溫而不燙,好似她與司霖兩人並肩看過的和煦夕陽。
背後傳來封鬱漸近的腳步聲。
蓮兮猝然在潭畔站起,扭過身來,左手捻着赤翎,高高揚起,對着封鬱大聲喝道:“這就是你要的?你想要,便自己走到本尊面前來拿!”
夜空中還有金翅的飛羽戀戀不捨地盤旋着,朦朦金黃光暈下,封鬱緩緩一步步而來。
蓮兮不願看他的臉,便只低着頭,指尖赤翎微微顫抖。
封鬱方纔靠近她面前,蓮兮的右手從背後驟然探向前去。
鸞鳳被她反手握着,自下而上從封鬱左肋蹭過。
鸞鳳是何銳利,劍鋒過處,只見粹白衣料被豁出一道大口子,從雪白破處隱約可見封鬱的肋間被劃出五寸長的一條血線,在脂玉一般的肌膚上留下細細痕跡。初時幾乎無法分辨,然而只片刻後,鮮紅的血液好似爲突如其來的出口歡呼雀躍,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剎那間已將封鬱的粹白衣衫暈紅了一片。
蓮兮看着封鬱肋下血液飛涌,一時愣神,忙將鸞鳳收入掌中,拿手去捂他的劍痕傷處,一面擡起頭,焦急地質問道:“你又瘋了?爲何不閃不躲?”
她這纔在微黃的光色下看見封鬱的面容。
那副淡淡眉眼間的神情竟與她在潭上倒影所見,自己的神色,有幾分相似。
那日榕樹樹須下,封鬱亦是以這樣的面容仰靠着,他分明也想多看幾眼金翅鳥,卻總是假作瞌睡閉上眼去。
當他二人坐在日光下的枝頭,遙遙望着金翅築巢時,蓮兮心中被牽掛所填滿,封鬱心中亦被不捨不忍所糾纏。
他,果真是如此的嗎?
封鬱的鮮血從她的指縫溢出,流淌過處留下滾燙的痕跡,讓她失去溫度的指尖瞬間暖和起來。
他提手將她兀自高舉赤翎的左手拉下放在胸前。
她只覺雙肩被從後面向前輕輕一送,下一刻全身皆被封鬱控在懷裡。
“我便瘋了……又及你幾分?”封鬱的下巴頂着她頭頂,微微一動說道。
赤翎尤被她捏在手中,夾在她與封鬱的胸間,散發着融融暖意。
“我曾說過,找你隨我一道,只因許多事非你不可。你今日可有些許明白?”
蓮兮捂着封鬱的劍口,緩緩說:“你卦數當真了得,我有時真恨你爲何總能預卜先知,既然早能猜透人事,爲何還要將人心玩弄掌間?”
話音未落,只覺封鬱將她懷抱得
更緊,讓她生出一絲疼意。
封鬱在她頭頂說道:“我曾因卦數通天無人能及而自鳴得意。縱使如此,還是令心愛之人生生在面前死去。從此我雖演卦,卻再不能盡信掌間卦數……”
“事在人爲,蓮兮你可懂?戲子循戲文而演,命中之事卻並非註定不變。今日司霖將命中赤翎相贈,並非是命運令他如此,而是你與他心意相通。若有命運一說,我不過循着命運將你領到了司霖的面前,成全上一世司霖心中所夢。”
金翅散盡,潭邊螢光飛舞,幽光美麗太過,令蓮兮不能直視。
她在封鬱懷中閉上眼,輕聲問道:“你卻爲何要逼我取翎?你可知赤翎雖在我手,卻讓人心如刀絞,好似……好似是我奪去司霖的性命一般。”
“我只知若是蓮兮,必會拿着真正的赤翎歸來……”封鬱將額頭輕靠在她的肩上,過了許久才說:“原是我對不住你。”
蓮兮向封鬱揮劍時本就沒有使出全勁,更不似與孟章神君纏鬥時那般,將龍真纏繞於劍尖之上,直接洞穿對方神元。封鬱肋下的傷本不過是普通劃傷,以他上仙之體,稍一提起神冥便能迅速癒合傷口。然而蓮兮右掌之下,封鬱的傷口卻一絲修復的跡象也無,滾燙的鮮血仍在汩汩往外直淌。蓮兮將體內神元匯去右掌,爲封鬱運氣療傷,卻被他猛地推開身子。
“你方纔着魔一般舞劍胡鬧,體力早就透盡,這一點小傷我自己來便好。”他說着匆匆背過身去。
望着封鬱的背影,蓮兮始終覺得有一絲古怪,莫非是是他神元有損?幾日前還分明是好端端的。
她正要開口相問,忽見天邊雲端三五成羣降下好些人來,皆落腳於潭畔草地之上。來人雖高矮胖瘦不同,卻都身着青黑色短衫,腰纏月白素帶,頭帶一副雲紋浮雕青龍面具。
那羣人稀稀落落站在潭水另一側,將負傷仰躺在那一處的孟章神君圍在中間。
蓮兮見狀揚聲問道:“可是旭陽宮中之人?”
對岸衆人中領頭的男子將青龍面具揭在一邊,朝蓮兮這邊躬了躬身說:“我等正是東方旭陽宮,孟章神君朧赫座下八行者,敢問尊駕真身名號。”
蓮兮也不屑遮掩,脫口便說:“本尊名號東蓮,邊上的是鬱天仙尊。今日你家主子是被本尊所傷,刀劍無眼,你幾個先把朧赫擡回去,他醒來若有不服,便叫他儘管回來接着找本尊切磋技藝。”
“原來是蓮公主和鬱上仙,我宮中主人近幾日都不曾回宮主事,我等也是循例下凡來尋他,現在既找着了,這便帶他回旭陽宮去,其他瑣事,待我家主人傷愈再自作定奪,”青龍八行者的首座又深深對蓮兮二人作了一揖,道一聲:“告辭。”
那黑衣素帶的八人前擁後簇,扶着孟章神君騰空而去。
眼見孟章神君被人扛肩提腿好不狼狽,蓮兮心中也生出幾分好笑。朧赫修仙,亦是走的化龍一途,雖自小師從上一任孟章神君沁洸,卻也拜她父君龍王老兒爲授業之師,求學過修煉龍真的要訣。
蓮兮那時不過千餘歲,初次與朧赫在東
海邂逅,見他雖是男子,卻生着一雙比女子更加綺夢迷濛的鳳眼,本想與他親近言語幾句。不想他張嘴便出言不遜,字字句句專爲挑釁而來,惹得蓮兮怒髮衝冠,拂袖而去。從此她便與朧赫兩相看不對眼,每逢與他見面少不得干戈相向。朧赫一方青玄角弓,雖也百步穿楊,勁道蠻橫,但無奈在短距中與蓮兮一雙對劍抗衡,挽弓引箭的臨風俊態全使不上手。數十次比劃中,他都只得任自己被夢龍鸞鳳生生剋死。雖是如此,此人卻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枉費他空長了蓮兮九千歲,卻最是小肚雞腸直像個幼稚小兒。
他嘴上自是最會拿刻薄話來唐突蓮兮,卻不曾被蓮兮動過真格,以應龍龍元傷成似今日這般慘不忍睹的模樣。蓮兮揪緊手中的赤紅翎毛,心中酸澀未散,這一時更添了一絲莫名的歉疚。
她望着對岸草地上朧赫殘留的血跡,又想起司霖奄奄一息的形容,千思萬緒在腦中胡亂奔走,倏忽被人一拍後背,她手速先於理智,鸞鳳出鞘已握在手中。
封鬱被劍直指,忙後撤一步,輕輕拿兩指小心將劍尖撇開一邊,說:“我只是來叫你一同下山去。”
他不知何時自己把血衣在潭水中漂洗過,溼漉的粹白衣料在月下半是透明,衣上那一道破口被他小心翼翼別到了背後。然而肋間傷口雖不見往外滲血,卻也並未見痊癒,狹長一道血痂隱在衣衫之下模糊可見。
蓮兮望着他的傷痕,皺了皺眉說:“你這傷口是怎麼……”
“我雖是男子,又生得仙體,但被一個女子這樣不害臊地拿眼往胸間身下瞅個不停,也會生出幾分羞意……”封鬱見她面上凝滯,自笑了笑揶揄道。
“我問你這傷口……”
“我怎麼覺得鸞鳳與平日有幾分不同?你自己看……”封鬱驟然打斷她的話,拿指尖挑起鸞鳳劍刃在月光中上下打量,一面指着劍脊處說:“此處原本是這模樣麼?”
蓮兮幾番欲說話都被他打岔,哪有什麼好氣,隨便拿眼瞟了瞟手中鸞鳳。
這一瞟當真驚得她呆若木雞。
只見原本光滑的銀色劍脊上竟不知何時被淺淺鏤雕上一葉狹長的羽毛印痕,這長羽刻紋在月色下好似活物一般,緩緩輕舒着邊沿的絨毛。蓮兮與鸞鳳朝暮共處數千年,從未見過如此光景。當下也不廢話,掌心發力,微微向劍中注入一絲應龍元息,又在空中虛劃了幾下。鸞鳳自是赤脊緋刃不在話下,不想其上的長羽紋路也在劍走遊曳中浮起一層金色,好似覆在劍上的螢光一般,雖只是微微閃動,卻讓蓮兮心頭狠抽了一抽。
“是司霖嗎?”她在月下全不顧自己早已身心疲憊,滿臉歡欣地舞劍飛旋,將遍身龍綃黃裙都籠在一片赤影金芒之中,一面喃喃低語:“司霖,你果真棲息於鸞鳳之中了嗎?”
鸞鳳之上,金羽猶如星光一般,輕輕閃動。
她好似又聽見耳畔嘶啞卻溫暖的聲音,伴着帽墜泠泠響動,緩緩說道。
霖心中不捨。
不想從這裡放開雙手。
這可算是對愛,有一絲一毫的體會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