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沒回學校宿舍,H打來電話:“你在哪?是不是又忘了咱們是幾號公寓樓?”她常常見縫插針地嘲笑她這種健忘症患者。她罵:“死妮子!她不回去睡了,不用等,別想她,記得鎖好門。”說完她便掛掉電話。
她翻過身,看着和她一同趟在小旅館單人牀上的小姨,她的左肩裸露着,上面的玫瑰刺青高傲又妖豔,還孤獨。
其實她昨天下午也準備跟他們一塊去KTV,可臨走前陳樺發來一條短信,他說,不要再給她留言了,她女朋友有點不高興。電波從1723千米外的丹東一路傳來,就是要告訴她這些。她覺得她每次直面記憶之後,都要再重新活一次。難過時,她會嗜水,狂飲的那種,她把水瓶剩餘的水都喝光了,她以爲這樣身體就不會因爲難過而變得空蕩蕩。
她真的好恨他,好嫉妒他,好羨慕他。
她想把這些話說給小姨聽,心裡腸裡如同被小指甲鉗剪着一般,小姨似乎察覺到她臉上的傷心,緊摟着她,說:“你爸媽很愛你,你的朋友們很愛你,她很愛你,你也要愛自己。跟有些人相比,你已經比他們幸福很多。”
咬着嘴脣她不再說話,委屈由內而外,蒸汽一樣蔓延。隔壁房間的電視聲斷斷續續傳來,小姨低聲罵了一句,把她這邊的棉被往上扯一扯,說:“睡吧婷婷,睡一覺就好了。”
她閉上眼,陷入濃稠的黑夜,這夜似乎可以呼吸,生命旺盛,把她捲入萬劫不復。
過了不知多久,朦朧中她聽見小姨放在牀頭櫃的手機響了一聲,那片狡黠的熒光讓她清醒很多,她像禁不住好奇的潘多拉,坐起身推了一下熟睡的小姨,見她毫無反應便快速握起手機鑽進衛生間。
“賀紫甄,陳敏她一直不同意離婚的事,你別等我了,我怕,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我也捨不得她女兒,她還那麼小。原諒我。”
好吧,盒子已經打開了,何不一探究竟呢。她繼續翻看之前的短信,越看越難以置信。
小姨回覆道,她懷孕了,但是她可以去醫院把孩子做掉。她叫那個那人洪。她跟自己的老公離婚了,她要去找洪,讓他把事情處理好來找她。
衛生間的地板真涼啊,她不禁想,小姨,我真的認識你嗎?她打開水龍頭想洗把臉,卻愣愣的看着水流不知所措。從衛生間出來時,她用溼漉漉的手捏着手機,恍惚極了,甚至沒看見坐在牀邊的小姨。
房間的電視突然啪地打開,像她一大跳,沒有影像,只有嗶嗶嘩嘩的聲音格外刺耳。她舉起手機脫口而出:“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告訴我幸福就是你之所有嗎?你怎麼這麼不知足?他讓你原諒他,你自己看吧!你怎麼能忍心打掉你的小孩,你好殘忍!”
“婷婷,小姨沒辦法,小姨好疼,真的好疼啊!”小賀從背後拿出一個肉球一樣的血淋淋的東西扔過來,無比猙獰地大哭、大笑。
“啊—啊—”她尖叫着從夢中驚醒,原來一切都是一場虛幻而已,可她怎麼會夢見小姨呢?
看着手機上顯示的時間,七點半,室友們去KTV還沒回。她翻出陳樺下午的那條短信,按下刪除鍵。
她閉上眼想着,那麼就到此爲止吧。
幾周後,在某家青少年雜誌社當編輯的姑姑去西安出差,她開車經過C市,順便來學校看她。
公寓樓下新開了奶茶店,天氣悶熱,她們去店裡點了兩杯西涼紅茶,不時有熟人進店裡買東西,她笑眯眯地跟他們打招呼。
自從高考後她媽採用高壓政策強迫她填報了會計,她賭氣般不再寫東西。可這次想要傾述的感覺如此強烈,關於小賀的那個夢像一個解脫,也像一次歸途。
“是夢裡不知身是客。”姑姑文縐縐地說着,吹着面前奶茶茶杯上的熱氣。
“如果寫地不好你可別嫌棄,那個夢她到現在都舉得奇怪,我想,再不寫她會錯過更多。”她已經決定寫下那個夢。
七月煩躁的考試結束後,她背上簡單的行李加入學院組織的下鄉支教。兩輛麪包車把一羣朝氣的大學生送人閉塞的山區。車窗外鮮活的綠色觸手可及,一個學姐將頭靠在她男朋友的肩膀上,兩顆年輕的腦袋相互依偎。
她記得某夜,她也曾如此依戀戀人肩頭的一小片安寧,像地球找到值得圍繞旋轉的太陽,像戰火在鳴金之聲後的偃息。
隨之而來的七八分鐘車程,她好比一隻待宰的羔羊被盤山公路折磨得死去活來,車一停,她便衝到路邊哇哇大吐,眼淚伺機流下,糊了一臉。
在山區小學支教使她最有感觸的一次經歷,是她去班上一個小女孩家裡家訪。下個月就是她的16歲生日,父母在外打工,陪伴照顧她的奶奶更像是被她照顧。到了中午,她吞吞吐吐地說:“婷婷老師,我中午就不留你吃飯了,我家連多餘的碗也沒有。”
雖然早就聽說山裡的孩子可憐,但當她此刻真切觸摸到貧窮本身的冰涼時,竟一時哽咽無語。她呆立半天,把手錶摘下送給她。她說:“珍珍,這是老師送你的生日禮物,沒關係快接着。時間寶貴,你要努力學習,走出去。”
爲期兩週的暑期實踐結束之際,很多同學改變了日出而息日落而出的生物鐘,最後一晚大家都早早上牀。半夜熱醒,她看見負責人袁老師還在打着手電筒扒在書桌上寫東西,她知道她像去年一樣在爲每個孩子寫告別信,用她愛撫過嬰兒嬌嫩皮膚的新媽媽的手指握筆、醞釀、落筆,一字一句。
她又閉上眼,窗外梧桐葉沙沙絮語,高中時背誦屈原的“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婷婷葉下”,千年前的蕭涼之景如今越過千山萬水,在她心裡投下一層涼蔭。
她回想着先前有陳樺陪伴的點滴,如尷尬翻閱着情節粗劣的小說,原先膨脹着的傷春悲秋被擠壓成扁扁的書籤。
還記得他晚上提出分手,第二天早上,她卻能睡眼惺忪地摸手機給他發短信:“起牀了,記得吃早飯。”她的本能與習慣將她出賣,讓她哭笑不得。牀頭是媽媽前幾天摘來的梔子花,她在淡雅香氣中沉默流淚,她想,丘腦終於停止分泌多巴胺,可是還沒到四年。
翌日清晨,她起牀最早,抓過毛毯蓋在趴在桌上睡着的袁老師身上。一推開門就看見珍珍,她羞澀地把一張畫遞到她面前,做爲臨別的禮物向她道謝。
她高興地自拍了她和珍珍的合影,她把那張風格略像梵高《星空》的畫舉在胸前,笑容盛着第一縷陽光,與滿心的芬芳一同攪拌。
趁着氣溫尚未升高,她們的麪包車再次發動,孩子們一直追在車後,她把頭伸向窗外喊着:“再見再見,回去吧。”當她做好在座位上,已是泣不成聲,同學緊緊拽着她的手說:“婷婷,我們是有多幸運。”
這次的返程繞開盤山公路,漫長又無聊,只有路邊歡快的鳥鳴宣告着她們一行人又要擠往烏煙瘴氣的城市。
即將邁入大三的暑假裡,她更情願宅在家,有一次跟她媽看着無聊的肥皂劇,她咬着殘留有甜味的冰棒棍問:“媽,你還記得小姨嗎?就是賀紫甄。”
“記得啊,她以前老在我面前說你寫東西真好,讓我轉交給你的課外書她都藏在鞋櫃裡,是個外國人的精選集來着,我想等你高考完再拿給你,後來忙着搬家就忘記了。她都辭職兩年了,你怎麼突然問起她?”
“哦,沒什麼。”
“不過聽說她是因爲個人感情出問題,婷婷啊,你去哪裡?”
她飛奔到陽臺,嘩啦一聲拉開紗窗。
“婷婷,婷婷”小姨在樓下朝她招手:“還記得我說的嗎?幸福就是你之所有。一箇舊愛倒下了,千萬個新歡站起來哦。”
她探出半個身子,用力點頭,視線漸漸模糊,她把眼淚擦乾淨,小姨瘦弱的身影已消失不見,媽媽卻扳過她的肩膀,關切地詢問怎麼回事。她抱緊媽媽,在她懷裡撒嬌般搖着腦袋:“沒事,沒事。我只是想起來,小姨曾說過不能再惹你生氣。”
大學畢業之後,她離開父母身邊獨自在外闖蕩,關於小賀小姨的那個夢境早已被拋到腦後。如果不是今天看見那個陌生女人,她早就忘記自己曾經還有的這段記憶。那時她還是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如今她自覺練就了一顆金剛心。
自己的精疲力盡與陳伯文的漠不關心是她心煩意亂的原因,感覺家中沒有一點新婚的氣息。但是除此之外她還擁有奶奶、小紫以及一大堆朋友的關心。
她一邊這樣想着,一邊走出房門,好心情便恢復了一大半。可是當她路過他的書房時,一陣風垂落掉了放在他書桌上的一張白紙,她撿起來,仔細看了看,立即氣得滿臉通紅,那是一張她的肖像畫,但是下面卻寫着“醜女”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