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後大典那日的鉅變後,無論是長安城或是秦宮,一切都似乎風平浪靜,白氏遭罰,皇后生產,太子被立爲儲君。
大秦社稷有後,未受戰亂波及,年關將近,百姓們都在張羅着過年,即便大雪封城,能得平安喜樂已是福澤。
明日便是除夕,年前最後一場太廟祭禮結束,大帝在薄延的陪同下往清心殿去。
秦宮被一片白雪覆蓋,一身天青色的常袍的薄延不知說了些什麼,長廊裡玄黑龍袍的大帝腳步頓了頓,沉默半晌,問道:“當真?”
出口的問聲沙啞,內力隱有不穩。
薄延的氣度雖仍如上好的青瓷般溫潤,可往昔沉靜的黑眸卻染了霜雪,內裡並無暖色:“是。”
見大帝不再開口,薄延也沉默下來,半晌道:“神醫說拖不得,最遲當是除夕夜。”
玄黑龍袍籠罩下的身影仍舊山一般挺立,沒再接薄延的話,一步一步朝清心殿去。
桂九在一旁都聽見了,帝相二人陷入無法解脫的困境,皆有把柄握在旁人手裡,這旁人並不一定有名有姓,以“天意”二字輕飄飄判了他們拘禁終生。
上了清心殿的臺階,桂九對薄延道:“相爺,請您在此等候,小貓待會兒就出來了。”
薄延負手而立,輕一點頭:“好。”
君執入清心殿,聽見暖閣裡傳出梵華嘰嘰喳喳的笑聲:“娘娘,小君傾的新衣服好看,繡孃的手真巧,這些衣服從小到大,都穿不完了。”
“我的新衣服也好看,我特別喜歡這身,就是太熱了,下雪天也不用穿這麼多的。”
“娘娘,小君傾在笑呢,他長得真像大美人。”
君傾身子不好,怕壓不住命格,幾個慣常親近的人都直呼他的名字,梵華這樣叫並無不妥。
君執在暖閣外站了會兒,一直沒聽見他的妻開口,直到他腳步放重,入了寢殿,才見他的妻抱着孩子迎了上來。
她和孩子身上都是簇新的衣服,刺繡精緻,樣式別緻,帶着新年的喜氣,她衝他笑:“陛下,祭禮結束了?尚衣局送來了新衣,陛下換上嗎?”
雖然他的妻和孩子離他不過一步之遙,若是尋常人家,早已接過孩子抱一抱,與妻兒親熱一番,可他只是低頭望着他們,未敢擅動。
他臉上含笑,百依百順:“好,來人,替朕更衣。”
妻兒都已換上新衣,他也當陪着,無論風大雪大,無論有何等嫌隙,他巋然不動。
宮人們上前爲君執換過外袍,仍是玄黑龍炮,映得他整個人威嚴肅穆不可親近。身爲帝王,本也無尋常百姓之樂。
一家三口都換了新衣,梵華忽然識了趣,笑嘻嘻道:“大美人,娘娘,我穿着新衣去給哥哥看,新年大家都有新衣裳呢。”
她仍舊聒噪,只是今日的聒噪明顯懂事許多,只認一個兄長釋梵音,再不提回丞相府了。
不多時,聽見殿外梵華傳來一聲慘叫:“哎呀,老薄薄,你偷襲我!你家裡有好酒好菜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不回去,啊呀,別拖着我,娘娘,老薄薄搶人,唔……”
慘叫聲的花樣很多,很快又歸於平靜。
帝后二人半分不亂,仿若未聞。
宮人們退至殿外,君傾在百里婧懷裡咬着手指,大大的眼睛盯着君執瞧,最熟悉的面孔,卻生疏得從未抱過他。
他盯着君執,一眨不眨,因吮吸手指發出聲音,這聲音奇妙,他便繼續吮着,將自己逗樂,像是特意展示給父母瞧。
“傾兒今天有沒有鬧?還乖嗎?”君執笑,眸色帶着爲人父的暖意,手腳卻都僵硬,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異常生分。
百里婧忽然笑了,走上前,將孩子送到君執懷裡,柔聲道:“來,傾兒,讓父皇抱。”
君執本能地縮回手,腳步雖未退,人卻僵住,他如何能忘他的妻絕望時歇斯底里的質問,她的孩子、她的骨肉生來遍身是毒,他是罪魁禍首,如何能抱孩子?
兩月大的君傾,被送到父親懷裡,離得那麼近,一雙小手早已張開,才從嘴裡拿出來的手指上都是口水,抹在君執的脖子上,溼乎乎的。
“陛下,抱抱傾兒吧,他一直想讓你抱。”百里婧的身子也貼的近,君執一合手臂便能圈住他們母子。
彷彿心有所感,君執接過孩子,兩張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面面相覷,君傾睜着大大的眼睛,伸出小手摳向他父皇的鼻孔,咧開嘴嘻嘻地笑了。他還沒有長牙,一笑,露出粉色的舌頭。
九五之尊任一個孩子隨意褻玩,君執未覺有何不妥,孩子比初生時長大了些,比他第一次抱他時重了點,但仍舊小的可憐,身體柔軟一碰彷彿就碎了。
“傾兒,冷嗎?父皇的鼻子好玩?”
他一說話,君傾就笑,他一笑,君傾笑得更開懷,伸手又要去撓他的嘴,將他父皇好看的脣捏成奇怪的形狀。
從君執出生至今,只有他的兒子敢這樣玩他,而他無怨無悔。
父子倆玩得起勁兒,君執一擡頭,瞧見他的妻站在一旁笑看着他們,不知是在看他,還是在看兒子,她爲人母后變了許多,再不復往昔少女心思,沉斂,持重。
君執心裡忽然悶痛,儘管抱了不足一炷香的工夫,他還是將孩子遞還給他的妻,他未得寬恕,始終不能忘我。
“婧兒,傾兒要你了。”他笑,矮下身,要將孩子送回百里婧懷中,可方纔笑得開懷的君傾抓着他的龍炮不撒手,不知何故嚶嚶地哭了,一雙黑亮的大眼睛裡滿是淚水,委屈得要命。
“傾兒乖,不哭,父皇抱,父皇疼你。”百里婧沒接孩子,貼着君執的身子拍了拍君傾的背,柔聲哄着。
他的妻今日格外親近他,也不懼讓孩子與他親熱,君執的眉反而輕輕蹙了起來,自生產後,她難得在他懷中,如今隔着孩子,他們一家三口竟如此親近。
待君執拍了拍兒子的背,父母一同哄着,君傾才停止了哭泣,掛着晶瑩的淚珠巴巴地望着君執。初生的孩子,一絲塵埃不染,卻比尋常孩子多了傷口,鍼灸留下的密密麻麻針孔,瞧着令人心碎。
大約是父親的懷抱比母親更有力,又或是血緣有天生的親近,君傾鬧了會兒竟伏在君執懷裡睡着了,嘴裡還咬着自己的拇指。
君執低頭望着孩子,脣角微微地彎起,曲起的胳膊小心地晃着,他的骨肉何其脆弱。
從前他是個不算稱職的夫君,如今他是個笨拙的父親,爲君十年,於國事並無遺憾,於家事上卻諸多缺憾,需一樣一樣慢慢學來。
百里婧站在君執和孩子身邊,一隻手搭着他的胳膊,他的臂彎裡睡着孩子。
她望着君執,眼裡有溫柔,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輕聲道:“明日便是除夕,除了邪祟,傾兒就會平安了,咳咳……”
“婧兒,今日的藥喝了嗎?”君執一聽她咳,心一揪,眉頭便蹙了起來。
爲孩子哭得最多的是她,因不放心孩子,月子裡落下了病根,天一冷咳得厲害。
“藥喝了,沒事,傾兒該睡了,明日一早,神醫過來,他又該鬧了。”百里婧一笑,將孩子從君執懷裡接過,喚了乳孃,抱了君傾去睡。
百里婧親眼見君傾睡下,掖好被子,這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
平日裡這會兒百里婧便會陪兒子睡了,夜裡就算有乳孃在也不放心,必得親自照看,幾次三番地受罪,才落得病根。心頭的骨血,在這波雲詭譎的深宮,總怕他有一絲閃失,任何一絲閃失,她都無力承受。
“陛下這幾日都在忙太廟祭祖,累壞了吧?”百里婧上前去替君執將新衣解開,笑道:“尚衣局這回的常服加了些江南的樣式,陛下瞧出來了沒?”
君執低頭望着他的妻,她今日的話比平日裡多,待她將他的龍袍脫下,他忽地伸手將她壓進了懷裡,他的懷抱熟悉,氣息熟悉,可九五之尊的氣勢卻比以往都要弱。
擁抱半晌,君執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似乎再也不打算鬆開。
百里婧被擁得太緊,幾乎喘不過氣來,她靠在他肩膀上笑,笑她已經將西秦大帝逼到了什麼份上,活在她少女時傳說中的人,如今已遍身軟肋。
“婧兒,我知道我沒有資格爲人父,知道你恨我,知道若是在傾兒和我之間做個選擇,你必會選傾兒無疑,但……”君執忽然緩緩地開口,懷抱也漸漸地鬆開,他不敢瞧他的妻,這些話已是卑微到了骨子裡。
“別再說……”話未過半,最低微的姿態不曾做出,百里婧已捧住他的臉吻了上去,以他最熟悉的脣舌堵住他的話。
且吻且退,沒幾步,大帝已被壓在了龍榻上。
自她有孕,夫妻多少日不曾親熱,百里婧廢掉的左手已被北郡藥王調理好,內力恢復大半,輕易將毫無反抗之力的君執困住,他是蒼狼也好,蒼龍也罷,人間天上再多旖旎,始終爲她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