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聽罷這情話,什麼都沒說,將臉埋進他的懷裡,仍舊只是抱着他。她的身量原就比他矮小許多,將將能靠上他的肩頭。此時面貼着他的心口,發頂蹭着他的下巴,雙手環着他的腰身,像是長在他懷裡似的牢不可破。
甚至,她此時着一身玄黑底色婚服,與他的玄色常服也十分相襯,任誰瞧見,也會一眼明瞭她是他的枕邊人。
這清心殿往昔空空,因她而有了些許活氣,無論是在當初清苦的東興左相府偏院,或是如今大秦皇帝的寢宮,有她無她,只他一人冷暖自知。
這冷暖自知,竟讓大秦皇帝一時沒了言語,有聲的情話和無聲的依偎……他似乎更偏愛做個啞巴,不論名姓是墨問還是君執。
可做久了帝王,一顆心再不會單純無害,即便得他的妻如此親暱,他肯抱着她直至天荒地老,他卻深知地老天荒要耗費太多時日,他從不做這癡夢。他深知她如此親近他必有緣故,若是那妖僧能有這種本事,在與他的妻交談過後,能讓她依賴他如此之深,他當去感謝妖僧纔是。
任她抱了好一會兒,大秦皇帝擡手順着她的背撫上她的發,略粗糙的掌心捧着她的半邊面頰輕輕摩挲,哄道:“小心肝,受了什麼委屈告訴朕,朕在呢。”
他說得雲淡風輕,聲音低沉遼遠,不似遠方山巒,竟似這萬里河山,沉甸甸地讓人覺得脊背發冷,腰桿卻不由地挺直了。
百里婧的手在袖中握緊,仰頭正對上了他的眼睛——
令人過目難忘的狹長美目,裡頭倒映着她的影子,只這一點與從前在東興時別無二致。
他的面貌陌生又熟悉,臉上被她抓撓出的傷痕已淡得看不見,整張臉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完美無缺,卻又似是而非地讓她看不真切。
百里婧盯着他微微揚起的脣,單是凝視這張會說話的漂亮嘴脣,她便將一顆心縮了又縮,無法對他掏出心肝,只問了一句許久以來想問的話:“當初在突厥大營,陛下特意以身犯險救我?”
她從突厥大營獲救之後,聽到很多有關西秦參戰的傳言,被突厥蠻子踩壞的虞美人,成了西秦開戰的藉口。坑殺十餘萬俘虜,西秦大帝的暴戾九州皆知,造下的罪孽之深,將會永載史冊遭千秋共唾。
原以爲那場暴戾與她無關,只是西秦和東興交好的契機成了她偶然獲救的引子,此後他被罵殘暴,她俘獲民心,可誰會知曉其中另有隱情?
後知後覺遲鈍如她,忌憚着西秦大帝的狠毒,絕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會落在他的手上——不,她一早便落在他的手上,比她所以爲的還要早。
從方纔見過釋梵音回來,她便有太多的話想說,她想告訴某個人,她如此不珍視的性命,是另一個女人犧牲了自己換來的,開膛破肚血流成河,只爲了保住腹中孩子。
如果釋梵音說的是真的,這種恩情,她該怎麼還?那個犧牲性命護住她的女人,她這輩子再也不可能見到,她的生便是那個女人的死,讓她痛徹心扉的骨肉親情,又給了她峰迴路轉的迷惘和不安。
她想見晏染,可晏染已死,只留下傳說中的母女合葬墳冢,她甚至想過回東興去問問那個鳳座上的女人,愛過她吧,十七年的養育之恩,也是愛過她的吧?哪怕要她替真正的百里氏太子去生去死?可那個女人也已不在人世。
她想找個人商量、問詢,期盼他們能感同身受,可環顧陌生的西秦皇宮、威嚴肅穆的亭臺樓閣,即便這裡有再多所謂的“故人”和“親人”,薄延也好,袁出也罷,小貓兒也好,或者是白嶽大將軍、北郡藥王,又有哪個是她能肆無忌憚說話的?
她無法信賴他們,即便是所謂的血親,即便他們標榜可爲她生爲她死,任她予取予求,可對她而言,他們不過是些陌生人,陌生到她連吐露一字一句都需斟酌再三。
這偌大的西秦皇宮,即便開滿了華貴的牡丹和溫柔的海棠,對她而言,仍是故國他鄉。
唯有他。
她的枕邊人。
既熟悉又陌生。
可笑,她在獲悉秘密搖搖欲墜時竟只能抱住他,本能地抱住他。只有他還記得從前的所有,記得她曾經的名姓,這偌大的西秦倘若還有人能懂她的痛,只有他。
此刻後知後覺地驚醒,才發現他是一國之君,並不一定肯再聽她絮叨她的求而不得惶恐萬分。
他是她的夫君,可他不是她一個人的夫和君,唯一可篤定的只有——他是她腹中孩子的父親,僅此而已。他還會有很多別的孩子,如同遠在東興皇宮的那個中年帝王,膝下子女無數,一早忘了那個已住進衣冠冢的虛假女兒……
君執也不曾料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那雙狹長眉目有一瞬的緊縮,可他並不打算瞞她,身份早已揭穿,他沒必要再替自己開脫或是扭捏造作地辯解。
兩指輕輕捏住她微擡的下巴,君執低頭吻了她的脣,和當初在突厥大營時的吻一模一樣,只是更添佔有慾和熟稔的親暱,他隨後微微彎脣否認道:“不,小心肝你錯了……”
百里婧不曾眨眼,聽他繼續含笑道:“朕唯一用心澆灌過的虞美人,去把她完好無缺地找回來,怎麼能算以身犯險呢?這是朕的本分所在。”
他不躲不避,承認時還不忘調戲他的妻,明明他知道戴面具的自己曾出現在她的夢裡,幾次三番攪得她夜半驚醒,抱着他吐露夢魘。可誰能想到那些夜晚,身邊的人、夢裡的人竟是同一個?
百里婧一時無話可說,眼神卻又黯了幾分,她在西秦大帝的眼裡從來愚蠢之極,當時的他是以怎樣的心思看她一路跌跌撞撞自以爲是?越回想往事,越覺喘不過氣,呵呵,她在誰的眼裡不是自以爲是愚蠢之極?師父、大師兄、木蓮、舅舅、父皇母后,會不會還有赫?
“難爲陛下了……”百里婧忽然低低笑了,說着場面話,環住君執的手臂鬆了些,依戀少了許多。
君執察覺,單手摟緊了她的腰,她隆起的小腹重新貼着他,腹中的孩子彷彿便夾在二人之間。
君執沒讓她躲,迫使她直面他的目光,他脣邊的笑已收了,狹長的眸中卻有柔光:“婧兒,提起往事,朕如今沒什麼不可說,你想知道的,朕都可以告訴你。無論你承不承認,肯不肯信,那個戴着面具的朕與陪在你身邊的朕,愛你愛得咬牙切齒卻又殊途同歸。你心裡若還有氣惱,不妨說出來,朕做錯的事,朕會極力彌補,心事都堆在心上,孩子怎麼受得了?”
百里婧愣了一瞬,撫着自己的小腹,又微笑起來,道:“陛下說笑,我如今也沒什麼不可說,好的歹的都已經這樣了。只是今日我聽說了一個故事,覺得特別不可思議,有些感慨罷了。”
“哦?如何不可思議?”君執似乎聽得認真。
“血親不可思議……許多人在勉力活着,沙場上、廢墟里摸爬滾打,讓從前的我覺得男女之情不過如此,連骨肉親情也刻薄極了。可聽完那個故事,想到我們的孩子,我竟覺得恍如隔世。這世上,我已有了一個最愛的人兒了,他長在我的腹中,以我的血肉爲骨肉,我活着,他才能活着……”百里婧笑着回答道,她的臉上、眼裡滿是笑意,慈愛得讓人心生暖意。
她仰頭望着君執,笑容不減:“陛下,我想快些養好身子,再也不會讓他受委屈,我會愛他,保護他,哪怕以性命爲代價……這纔是一個母親吧?”
百里婧一早就知道,在西秦大帝的面前還有什麼可隱瞞的?也許他一早掌控一切,他看透了所有,只等她開口說。即便她不愛他,可她不能否認她仰望着他,她是工於心計裡的初學者,而他已然爐火純青。
“恩……這纔是一個母親吧?”君執聽罷,摸着她的頭,隨她念了一遍,也笑了。她還是誠實的,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最愛的是孩子,爲了孩子,她再也不會做傻事。
那個莽撞的只有一身孤勇的少女,快要成爲母親了,他欣慰又覺苦澀,他想要的那顆純真的心,縫了又補的那顆赤子之心,眼看着要到手,又眼睜睜看着它碎成了沙粒。他修了又修,嘔心瀝血,無計可施,如今她爲了孩子自己忍着淚一顆顆縫起來,收藏好,只肯給孩子了。
真嫉妒啊他。有些人生來可得權勢地位,有些人還未出生便得了一顆真心。
可他不能嫉妒,將心底的恐懼壓下,也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摟他的妻入懷,一遍遍哄她:“小心肝,孩子已得了你的最愛,寵壞了不好,所以朕將朕的最愛給你,其次給他,恩?”
百里婧已聽夠了甜言蜜語,可大秦皇帝樂此不疲,她伏在他懷裡沒吭聲,不知怎麼忽然想起當初在東興左相府“有鳳來儀”,受了刺激脫去一身血衣的她壓着他在牀榻上,吵嚷着要和他生一個孩子……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好像前世今生般遙遠。
可無論她承認與否,舊時光裡那段長長的難堪的路,身邊這個人曾陪着她完整走了下來,不管是以何種卑劣的、讓她難以釋懷的身份。
……
大秦榮昌元年四月初十,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整個西秦大地一片歡騰,尊貴的大秦皇帝孤身二十五載將要立後,那位出身白家的皇后即將揭開面紗,從此大秦將有國母,皇嗣指日可待,大秦基業千秋萬代也不在話下。
帝王的婚事影響着帝國的國祚,是除了社稷之外的頭等大事,各州郡官家進獻貢品之外,各地的百姓也多有慶賀——天子腳下長安城中的鉅富商賈們爲賀大帝立後,開倉施捨米糧,大門大戶熬粥捐贈乞人,這一日,即便是長安城內最落魄的乞人也個個唸叨着陛下萬歲。
而此刻的西秦皇宮清心殿內,迎來人生中頭一等喜事的大秦皇帝竟微微俯身立於銅鏡前,手中繞着烏黑如墨的細軟髮絲,雖不出聲抱怨,可眉宇間已有不耐。
幾位宮女在一旁瞧着大氣也不敢出,卻還是抖着嗓子道:“陛下,若是手痠,讓奴婢來爲娘娘綰髮吧?”
堂堂大秦皇帝,跟幾縷長髮較了勁,他可力拔山河,卻不能撼動幾縷長髮,那在宮女們手裡如斯輕巧的物什,到了他這兒卻有些手忙腳亂。
不過大秦皇帝見慣了各種場面,再心浮氣躁,神色仍舊鎮定自若,他朝鏡中瞧去,見他的妻氣定神閒地等,全然沒有一絲焦慮和責備,他湊過去吻了她的臉,商議道:“小心肝,朕雖想親手爲你綰髮,奈何這立後大典的頭飾太繁雜,朕便盤了第一層,再讓她們去弄。恩?”
百里婧看着鏡中的他,點了點頭:“好。”
“陛下,您自個兒也要更衣束髮,吉日吉時耽誤不得的。”一旁的孔雀終於忍不住道。爲防不測,今日他們這些暗衛都將寸步不離帝后左右,孔雀爲北郡藥王義女,身份自然不同,又因是女兒身,陪侍皇后身側無可厚非。
大帝沒出聲應孔雀,繼續同手裡那幾股細軟髮絲糾纏,往日寒波生煙般的黑眸柔情繾綣。
孔雀的手在身側輕輕握緊,卻終究無力地鬆開。從前在東興左相府隱姓埋名時,大帝的心何其冷硬,得知自甘墮落尊貴嬌寵的東興榮昌公主下嫁一個活死人病秧子,大帝存着看笑話的心,親自去前院拜了堂……
誰知天命難測,大帝如今陷得不可自拔,親自爲她綰髮描眉,這位死過一次的榮昌公主倒是氣定神閒,未再有一絲新嫁娘的羞澀。
梳妝時,大帝仍在一旁望着,沒捨得挪開,許久未見他的妻好生打扮,一擦上胭脂水粉,她整個人便換了模樣,將原本蒼白的臉色遮住,透出從前的九分好顏色。
待宮女替她抹了脣脂,大帝忽地低頭吻上去,吃了淺淺的一抹紅,宮女們在一旁驚愕地瞪眼,險些將手裡的胭脂滑落。
可皇后似乎對這親暱舉止見怪不怪,仰頭望着他脣上的那抹紅,彎起眼睛嘆息道:“陛下別胡鬧了,快更衣吧。”
大帝以手撫脣,印了一指腹的胭脂色,他的臉生得太美,卻不似女人般嬌弱嫵媚,方纔的偷香舉止,很有一種地道的紈絝勁兒。可想而知大秦皇帝本應是長安城紈絝之首,他藏了多久的本性在他的妻面前暴露無遺。
他聽罷他的妻嘆息,只眯着眼笑,狹長的黑眸風流脈脈:“立後大典,人人想看的只是皇后,朕今日不過是陪襯罷了,有什麼要緊?”他說着,忽地又湊近他的妻的臉,低聲笑道:“婧兒,這脣紅雖好看,卻不如上回的好吃,要不你再餵我一次?”
連脣紅也嚐到了滋味兒,懂得分辨好看與好吃,大秦皇帝也真是天下第一人,從不肯走正途,這無賴的勁頭也曾刻在“墨問”的骨子裡,撒嬌親暱,不肯罷手。
百里婧順他的意,捧住他居高臨下湊近的臉,吻在了他的鼻端,笑道:“陛下頂着這印記去典禮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