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延的臉上才捱了小貓兒一拳,心上又被戳了幾刀,天下間他也只在幾人面前討不着便宜——一個是自家養的貓兒,一個便是這大秦的皇帝,他除了忍氣吞聲地受了,還能如何?
何況,他今日這般殷勤進諫,除卻爲江山社稷,倒也有私心。
於是,在大帝的譏誚中,薄延又繼續道:“陛下引佛法入長安九州皆知,人人對大秦捉摸不透,以爲大秦背地裡另有打算,纔會以佛法掩人耳目。大秦這些年來樹敵頗多,北邊的突厥雖遭重創元氣大傷,可待他們休養生息之後難免捲土重來,東邊的東興和東北的北郡府,也同樣是大秦的後患,陛下此時若不對東興出兵,只怕他日養虎成患,且養成的不知會有幾隻虎。另外,薄延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望見大帝挑眉的神色,似已不耐煩他的囉嗦,薄延也不再賣關子,直言道:“皇后娘娘與東興、北郡府淵源頗深,陛下是否想過,也留了禍患在身側?他日若東興與西秦一戰,不知皇后娘娘會幫扶哪一邊呢?薄延忠言逆耳,請陛下恕罪。”
久久,龍座上那人也未曾出聲,直至薄延以爲大帝已離開了,才聽得一聲嘆息道:“薄相果然是朕的知心人,也難怪朕的身側雖有如花美眷各色朝臣,獨薄相與衆不同,能思朕之所思,慮朕之所慮。”
又是一番曖昧言辭,讓人聽來誤會重重,然薄延卻已習以爲常,繼而又聽大帝嘆道:“朕有時候倒是挺羨慕薄相,有一隻從小養到大的小貓,小時候能當寵物,長大了還能拿來當老婆,省了多少心力?朕這隻寶貝本該由朕親手養大,卻流落他處十餘載,惹了諸多情債紛擾才陰差陽錯回到朕的身旁,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朕倒是想瞧瞧須得費多少力氣才能養得熟……在枕邊留一個禍患,薄相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大帝說這番話時,居然是笑着的,薄延試想了一番帝后撕破臉時的情形——被刀劍插入心腹這種事,大帝恐怕不是沒有經驗,薄延雖遠在大秦也曾有耳聞。
明知枕邊人是禍患,還一日日如菩薩般供着,大帝這是在尋求何種變態的快慰?是跟那位皇后娘娘較勁兒,還是跟自己較勁兒呢?
薄延不會隨意摻和是非,尤其是帝后的是非,他本也無權去說道,只是忠言逆耳言盡於此罷了。何況大帝從來也不是糊塗之人,哪怕爲枕邊人做出種種妥協,大帝心中未嘗沒有打算。
果然,大帝笑道:“薄相無須憂慮,朕從來沒說過不會摻和九州之爭,朕只是說,在朕的皇后沒有康復之前、朕的孩子沒有平安落地之前,朕可以不去動他們。讓大秦以和煦的佛光迎接朕的皇兒,也是朕初爲人父的一番心意。”
薄延擡頭望向大帝,見大帝的臉上仍帶着這些年來未曾變過的張揚恣肆,薄延忽地彎起了脣角,瞭然的俯下身道:“薄延明白了。”
不等薄延起身,大帝隨手丟給他幾疊文書:“拿去看看。”
“這是……”薄延疑惑地隨手翻開,原本平靜的眼眸忽地變了色,“陛下何以有……”
才問出口,薄延便打住了,他怎麼忘了?他們大秦尊貴的皇帝陛下曾在東興做了數年的京官之子、十餘月的一品駙馬、數月的西北監軍和輔政大臣,這些東興的機密怎會弄不到手?
說來也是陰差陽錯世事難料,大秦皇帝本無意做細作,只順便做了一回,倒也不負這三四年來的隱姓埋名忍辱負重。
薄延的心裡越發有底,輕笑道:“薄延知曉該如何去做了。”
家國大事解決,當是他賣私心之時了,薄延斟酌再三,才道:“陛下,薄延今日入宮,聽聞梵華惹了不少禍事,擾了陛下和娘娘清靜,請求陛下命臣將梵華帶回去教訓……”
“哦?”大帝似乎很感興趣:“薄相要如何教訓九命貓啊?朕倒是想親眼瞧瞧,也好取取經長長見識。”
“……”薄延一時語塞。
君臣心中都有算計,大帝怎會輕易應允?
然而,似乎並非如此,只聽大帝嘆道:“薄相多慮了,不是朕不放九命貓回去,換做往常,朕豈能不體恤薄相的辛勞,一解薄相的相思之苦?只是如今九命貓黏皇后黏得緊,連朕也不得與皇后時常親近,薄相若是能勸得九命貓回去,朕怎會阻攔?不如薄相去問問九命貓,若能帶回去,便帶回去吧。”
經由上次梵華的翻臉無情、行爲異常之後,薄延的確曾與大帝探討了一二,知曉其中必有緣由,卻苦於無計可施。
可此番大帝的神色似乎已有了決斷,並不再爲梵華之事煩擾,是否梵華的身上又得了新的線索?令梵華的古怪破解之法,定是在那位皇后娘娘身上……
薄延的眉頭難得輕微蹙起,從撿到小貓兒起,她何曾離開過他身旁?
他今日本就尋思着以線索換小貓兒回來,又瞥見她可憐,睡在風口上還吃不飽,一顆心早落了塵土,連在暴君跟前也失了分寸。
他是有心帶小貓兒回去,可小貓兒自己恐怕不見得肯隨他回去,那位皇后娘娘莫不是給小貓兒下了蠱,才讓她死心塌地地不肯舍離?
薄延定下心來,無聲呼出一口氣,也不願再同大帝起無謂的爭執,便岔開話題道:“聽梵華說,陛下賞賜了她肉湯,乃是皇后娘娘命人爲陛下準備的,皇后娘娘何以不知陛下不沾葷腥?尤其是四月將至,陛下的身子……”
這一問一出口,薄延便知問到了不該問的地方,可他身爲人臣,有些事不得不問,尤其是關乎陛下的安危,哪怕冒着風險也要進言……
……
梵華說得沒錯,白太后將白蒼白嶽兩兄弟堵在了離清心殿不遠的御花園長廊內。
白太后身後簇擁着一些心腹,身側立着白國舅白川,並不似往常那般攜私軍出行,顯然她認爲所面對之人並不需要武力捉拿,或者說不需要太過撕破臉面,亦或者早已沒有所謂臉面可言。
白家四兄妹在瞧見彼此之時,都有些微怔忪,近十八年未見,一母同胞的四人都有了不少變化,歲月從未饒過誰,也不會因誰位高權重誰戰功赫赫誰閒雲野鶴而停下腳步,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不同的痕跡。
白家三兄弟都沉默着,反倒是白太后先開了口,她的視線從白嶽滑至白蒼身上,定住,那雙銳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哀家以爲只是三哥一人回來了,沒想到連‘死去’的大哥也死而復生。不知這一回是刮的什麼妖風,居然把你們二位又吹回了長安。既然回來了,怎的連白家家門也不入,卻徑直入了宮來?可知父親他老人家很是思念你們,近十八載未見,連天理倫常也顧不得了嗎?若非哀家得了線報急急趕來,咱們兄妹幾人也要死生不相見了吧?”
白家四兄妹,雖在幼年時以長兄白蒼爲尊,可在後來的歲月中卻以幺女白瑤爲主心骨,一肩挑起了白家的榮辱,接連成爲太子妃、皇后、皇太后,從未有一時的懈怠。
白家老二白川對這個身爲太后的妹妹唯命是從,聽她發了話,他便也開口道:“是啊,老大,老三,回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家裡一切如舊,還留着你們的院落未曾動過。父親年紀大了,雖不說什麼,心裡還是惦記着的。哦,老大和老三既然一同回來,是不是已和好如初了?”
不知是白瑤、白川記性太差,還是白嶽記性太好,他冷笑着打斷了他們的寒暄,腳步邁出,也離白蒼遠了一步,道:“如初?說得倒是好聽,白川,別在這裡假惺惺地問,我和白蒼一輩子不可能再做兄弟,而你和白瑤,也早已和我沒有關係,我這條左臂爲何斷去,你們比我清楚!”
白瑤聽罷,笑道:“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仗也打了不計其數場,三哥怎麼還是放不下?若是三哥一定要算陳年舊賬,可還記得十幾年前曾發誓永生不再回長安,除非國破家亡江山易主?”
白瑤的姿態咄咄逼人,一定要追究個結果。發過誓不再回來的人,就應該永遠不要回來,做不成白家的左膀右臂,便應該卸去左膀右臂。
“等雜事辦完便去探望父親,兄妹幾人弄成如今這副模樣,也是白家的笑話。”白蒼擔心白嶽一時衝動會道出回長安的目的,那個孩子沒有安排妥當之前,他們應當一無所知纔是。
白嶽早已察覺白蒼的心思,轉頭盯着白蒼,森冷的面孔只在面對他的女兒時曾有過柔和,餘下的衆人只能得到冷漠和殺伐之氣——手上的人命越多,殺伐之氣越重,深入骨血,言語無須解釋。
白嶽冷哼道:“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以沙場爲家,早已與白家沒有關係,別自作多情地以爲你是在爲了誰好,別再做什麼和事老,你不配!”
白瑤、白川二人本就心中有鬼,在瞧見白嶽、白蒼二人起了爭執時,他們的不安就越重。
有什麼能令撕破了臉的兄弟二人重聚一處?除了當年那個死於早產的女人和死去的孩子,還能有誰?可他們早已死了十七年了啊……
白嶽的脾氣暴躁,心腸耿直,尤其在這些他所親歷的醜惡面前,他越發忍受不了,也不用去管什麼白傢什麼太后什麼兄弟情誼,他的視線掃向白瑤和白川,冷笑不止道:“敢問白太后一句,白家是否有過祖訓,以嫡系子孫中長女爲白鹿,若是當年我的女兒還活着,今日該爲白鹿的,應是我的女兒,而不是白川的女兒吧?”
白太后一時間被他問得有些糊塗,半疑惑半反問道:“的確是這樣沒錯,可三哥你的女兒早已經死了,不過是個死胎,和她的母親埋在一處,三哥也曾親眼所見。哦,大哥也是知道的,連當年的穩婆都可以作證,莫不是三哥犯了糊塗,還來重提十八年前的這樁恩怨,有何意義可言?”
白蒼不開口,眼眸低垂,白嶽盯着白太后,氣勢逼人道:“希望白太后記得方纔所說的這番話,我的女兒的確沒有死,如今正住在清心殿之中,等她好起來,請白國舅的寶貝女兒讓一讓位,別擋住姐姐的路!否則,我手中的幾十萬大軍不會再給白家任何顏面,畢竟我的女兒可以不姓白,她還可以姓晏!”
“……”白太后的神色從未像此刻這般有趣,疑惑不解、難以置信、匪夷所思……種種情緒變幻交錯,讓她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的手緊握,指甲太長摳住了手掌心,連拳頭也握不起來。
“白嶽,你胡說什麼?!”白川終於也不再稱兄道弟,直接喚了他的名字,將白太后所想吼了出來,“你是不是失心瘋了?那個女人死了以後,你就沒有正常過,上一次是砍了自己的胳膊和白家斷絕關係,這一回又想發什麼瘋?什麼晏氏?爲何又重提晏氏?!哪裡還有晏氏!”
白太后在聽到“晏氏”之後,心便慌得厲害,她分不清白嶽是否失心瘋,便拿眼去看白蒼。
從小便是這樣,幾兄妹中她誰都可以不信,可大哥處事穩重,絕不會信口雌黃,哪怕他們早已成了敵手,白太后的這個習慣還是不曾改掉。
瞧着白蒼默然以對的神色,白太后的心更慌了,然而她還在努力鎮定,高高揚起下巴,維持着身爲後宮之主的威儀,冷哼道:“大哥,三哥,別再自欺欺人了,晏氏失去了少主人,早就已經滅族,即便晏染會起死回生之術,可她救不了她自己。早產二月,母女雙亡,三哥你從哪裡來的女兒?別忘了,二哥的女兒是隆德廿年九月所生,若非晏染早產,二哥的女兒也原該是姐姐!”
說到這份上,白太后的氣倒是足了不少,她挺直了腰桿冷笑道:“無論如何,也輪不到那個死胎來論資排輩!三哥,你趁早斷了這個念頭!”
“別再提死胎!不准你提晏染!”白嶽欲拔劍,忍得睚眥欲裂,他可憐的女兒,他無辜死去的妻子,在他們的口中如此不堪,白嶽十八年前忍不了,十八年後同樣無法忍受!
“白嶽,冷靜一點,兩個孩子已經夠亂了,你給他們一些時間吧。”白蒼按住了白嶽的右手,阻止他拔出劍來。
“護駕!保護太后娘娘安危!”白川仍舊忠於白家忠於太后,挺身擋在了白瑤身前,兄妹四人十八年後再次劍拔弩張。
太后的護衛隊和御前黑甲軍聞訊而來,兩撥人馬對峙,險些讓人以爲這是一場奪宮之爭,可從眼下看來,誰也傷不了誰分毫。
白太后在白國舅身後驚魂未定,她多年來身爲太后的威嚴卻不容人如此對待,一雙銳利眼眸先前還帶了些許詢問,這會兒卻再不肯退讓,昂首逼視着白嶽道:“白元帥好大的膽子,禁宮之中欲拔劍行刺太后!哀家倒要瞧瞧白元帥所言的那個晏染的女兒到底是何模樣,誰人敢在清心殿內搗鬼以妖女迷惑皇上!來人啊!隨哀家去清心殿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