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染?”
君執的眼神本是望着他的妻,卻在聽見北郡藥王的驚詫後轉過頭來,跟着他念了一聲。
幾個時辰前太后曾提及晏氏女,他還沒來得及去查,這會兒卻又從他舅父的口中聽見,即便君執長了一雙拙眼,也可瞧得清他舅父臉上的異樣神色。從他記事起,他的舅父雖救死扶傷,卻從來鐵石心腸,即便瀕臨絕境如他,他的舅父也仍舊不疾不徐泰然處之。
君執慣常拿捏人心,無論臣子或是長輩,天下人他皆想控於股掌之中,清冷如薄延有短處在他的手上,四大豪族人人自危,連同他的母后、外祖父,無人不對他敬畏三分。獨獨這位早已遠離滎陽白家的大舅父,始終不得掌控。
可就在他的妻生死之間,君執卻目睹了他的舅父失魂落魄的樣子,他順着舅父的目光看去,見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龍榻上他的妻那張臉……
君執狹長的冷眸眯起來。
“舅父,朕請你來,是……”
“她……她是誰?”北郡藥王如夢初醒一般,打斷了君執的話,指着百里婧道:“她……是誰?”
君執本是要發作,他的妻已痛不欲生,他哪裡有閒情逸致再同他閒話家常?然而,君執卻完全發作不得,因爲他瞧見他的舅父從來波瀾不興的眼中有渾濁的淚水涌出,雙脣顫抖不已,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身子往龍榻走去……
君執的劍眉蹙得越來越緊,他開口問:“舅父,你認識她?”
北郡藥王渾然聽不見他說了什麼似的,步子未停,整個人幾乎要被瞧不見的箭矢擊倒在地,他只看着龍榻上的女人,只朝着她走。
君執的脾氣和耐性向來不好,一個跨步上前,將他的妻摟在了懷裡,一手擋住了他逼近的舅父,面無表情地沉聲道:“舅父,你冷靜冷靜,你現在這副模樣,朕如何放心將朕的皇后交付與你診治?!”
百里婧痛楚萬分,整個人蜷縮着,她揪緊了君執的手,迫使君執低下頭來。瞧見她皺成一團的臉,君執那些本能的算計通通都湮滅了下去,着慌地吻她的脣和眼睛:“婧兒,心肝寶貝,朕在……”
一遇到他的妻,他什麼親情倫常也顧不得了,轉頭衝北郡藥王發作道:“她若是……”
“她長得太像她了……”北郡藥王彷彿得了失心瘋,喃喃地重複道,“你瞧,她的眉眼,太像她了……她今年多大?晏染死的時候是隆德廿年,她多大?今年多大?”
君執被他的舅父逼得快怒火中燒,卻在電光火石間想起,隆德廿年,曾有一個女人的死轟動了朝野,自那一年起,他有了一門娃娃親,也是自那一年起,大秦第一豪族白家明裡一時無兩,實則正式分崩離析。
君執恍悟,脫口而出:“舅父所指的晏染,是隆德廿年過世的三舅母?”
然而,據他所知,那位三舅母並非姓晏。
“讓開,我給她診治……”北郡藥王的瘋勁還沒過去,卻化作滿滿的緊張,他險些就要動手去拽開君執,方纔在溫泉池中那種漠不關心的淡漠都已散去,彷彿不治好她,他絕不會苟延殘喘地活在人世。
君執從來不會諱疾忌醫,若有病症,自然得讓大夫來瞧,他也從來相信他的舅父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可一個人的轉變如此之大,對他的妻關心之重,已遠遠超於對他。
一位險些失心瘋的醫者,即便是被傳爲北郡藥王,君執仍舊不太放心,親自守在一旁,半步也不肯挪。
北郡藥王熟稔地以銀針刺穴,封住了百里婧數處筋脈,吩咐着那些趕來伺候的太醫們去備藥,末了,卻質問君執:“爲何會中了這些毒?她的身子虛弱得厲害,可怎麼受得了!”
方纔在溫泉池中,是誰說讓他找個身子康健的女子孕育子嗣,是誰說將她泡在蜜罐子裡也無用,倒不如早早地棄她不顧?
臉面變得太快,君執有些哭笑不得,索性不答,反問他:“既然藥王如此關心她,她的毒可是解了?”
北郡藥王再怎麼性情大變,於藥理上的造詣無人可及,他蹙眉道:“她身中三種毒,其中,‘取次花叢’的邪毒,唯一的破解方法便是有孕,下藥之人以同房之苦,折磨得本爲處子之身的女人生不如死,及至誕下了惡徒的子嗣,一生已是毀盡,往後便再無意義可言,邪毒至此可解。”
“而那毒癮以毒迫人上癮,發作時痛哭流涕,如萬蟻鑽心啃噬肌膚,必得服同一種毒,症狀方可緩解。她方纔便是此毒發作,老夫以銀針刺穴迫使她忘卻周身所有,此刻她已昏睡,醒來毒癮已暫緩。可這毒癮,並非一朝一夕可解,她若是沒有過人忍耐之力,恐怕難以撐過。在此之前,她是否已尋死多次?”
君執聽罷北郡藥王的話,知曉“取次花叢”一毒已解,卻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心痛:“那毒癮一發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幾次三番要撒手離去不管不顧,今日知曉有了孩子,才肯勉力活着,陪在朕的身邊。舅父……”
君執瞧了一眼百里婧的睡顏,她的眉頭還微不可察地擰着,他躬身撫平她的眉,才道:“孩子呢?太醫說孩子恐怕難以保住,舅父務必替朕保住這個孩子,這是朕留住她最後的籌碼。”
北郡藥王不知在想什麼,聽見“孩子”這個字眼,他渾濁的眸子灰暗了三分:“若是孩子生下來病魔纏身,你可曾想過她能否接受這重打擊?”
君執的喉頭一噎,人也退後一步,可不消一會兒,他便握緊了龍榻上那個女人消瘦的手,在她的榻前矮身坐了下來,伏低身子吻了吻她的額頭,苦笑道:“只要能留住她,若是孩子病魔纏身不得善終,後果朕一力承擔……”
他的心真狠,狠得要對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他爲了留住妻子的性命,以一個未成形的孩兒牽絆她,想要將她留在身邊,留住一刻是一刻,留住一世是一世。
“孩子還沒有生下來,舅父也只說可能會病魔纏身,但也許他會健康,會毫無病症,朕如何能因尚未出世的孩子,放棄朕摯愛的妻?如果這是筆買賣,朕是唯利是圖的商人,哪怕折損了長久的利益,也非如此不可。”說得越多,似乎便越能下定決心。
北郡藥王看着他與榻上的女孩親熱,那種愛憐之情,任是誰瞧見也會動容,北郡藥王的雙脣抖了抖,卻再沒有出言惡毒,而是較爲溫和地提醒道:“第三種毒,傳說中的‘九死一生’,世人倒是找着了不少剋制它的法子,效果好壞不一,卻從未找到解毒之法。毒性一發作,十日內必死無疑,你可曾想過,若是‘九死一生’的毒發作,你拿什麼救她?”
君執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迷津谷的那個夜晚,他的妻抱着韓曄,說要與韓曄遠走高飛,那時她的毒發作,只有韓曄能救,這是他耿耿於懷的第一次挫敗。
“孔雀曾說,一顆還魂丹可保十年壽命,那紅蓮蕊是藥引子,可惜數十年纔開一次花,世間當真再無紅蓮蕊?”君執記得清楚,從未忘記尋找九死一生的解藥。
“三年前,倒是聽說雪上之上的那株紅蓮將開,老夫爲求稀世藥材奔波了許久,可到達雪山之時,卻發現紅蓮已被人摘下,那顆世間絕無僅有的紅蓮,自此下落不明。”北郡藥王的眼神仍舊流連在百里婧的臉上,“從她這身子來看,九死一生想必已發作過一回,必是爲那還魂丹所救,一株紅蓮蕊可煉製六顆還魂丹,定是有人還掌控着還魂丹的所在。”
君執永遠都能從旁人的言語中找到對自己有利的東西,無論是北郡藥王關切的語氣還是低沉下來的聲音,亦或者是從方纔起便截然不同的性情,都可爲他所用。
他暫且丟下紅蓮蕊不問,往他此刻最關切的疑惑上試探道:“舅父覺得朕的皇后容顏熟悉,朕初次見到她,也覺得莫名眼熟,卻始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方纔舅父脫口而出喚她晏染,那似乎是位故人,可朕的皇后年紀尚小,東興景元元年出生,如舅父所言,恰是大秦隆德廿年,至如今乾化十三年,她尚未滿十八歲……莫不是舅父確信她的來歷與那位已故的三舅母有關?”
北郡藥王苦笑,他什麼也不願多言,只是退開了一步,自懷中掏出一隻小小的青瓷瓶子,拔開瓶塞,一隻近乎透明的蝴蝶自瓶中鑽出。
那蝴蝶在榻前翩躚飛舞,最終落在了百里婧帶着隱隱約約傷疤的臉上,停在那道未愈的傷疤上不肯離去,扇動翅膀,一張一合,彷彿正在吸吮傷口中的血,翅膀漸漸由透明狀變得赤紅……
“舅父你做什麼?!”君執伸手想捏死那隻蝴蝶,他知曉他的舅父性情乖張,卻不懂他在故弄玄虛些什麼!
蝴蝶一受驚,忙飛走,待君執的手離開,它又停在了同一處地方不肯離去。
北郡藥王攔住了君執的怒火,神色是君執看不懂的悲憫和哀痛:“召你三舅舅速回長安,告訴他,他的女兒並沒有死。”
見君執不明白他的篤定從何而來,北郡藥王伸出手,那隻蝴蝶飛回他指間,他看着它笑,彷彿瞧見了遙遠的觸不可及的回憶:“晏染的幻蝶,以她的血養大,只認她的血脈,晏染死後,它已快二十年不曾進食,乍一碰見她的血脈,只顧着進食……”
他忽然就變了臉色,冷笑着對君執道:“你也可以去告訴你母后,她所害怕的晏氏女……回來了,帶着白家血脈的晏氏女……天意如此,誰也攔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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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大帝:寡人的心肝是三舅母的女兒,卻驚呆了大舅舅,一秒變女兒控,信息量略大,容寡人喝杯毒酒冷靜一下……
小白:……心略塞,一起喝,乾杯。
小帝:(哭瞎)毒藥當水喝,有這樣的爹孃,我也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