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延在清心殿外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那傳說中的聖僧總算步出了殿門,眉須解白,很有點得道高人的意思,薄延雙手合十,對那聖僧禮貌地回以一禮。
“薄相大人,陛下召您入內。”欽天監監正阮崇明送那聖僧出來,順道對薄延道。
薄延收回望向那聖僧的目光,轉身跨入高高的門檻,心下卻已是有了計較——能容忍聖僧在清心殿內呆上一個時辰,大帝怕是已受了蠱惑,否則,妖言惑衆的僧侶,一早已被斬於劍下。
大帝比之一月前憔悴許多,神色越發疲憊,薄延不敢久視,跪下請了安,道:“陛下,請多保重龍體,大秦社稷江山還需您來穩固,若得知您如此萎頓,文武大臣同天下百姓必會憂慮萬分。”
“你此來,便是爲了同朕說這些?”大帝並不買薄延的賬,於這些殷切關懷上已不甚在意。
薄延心下嘆息,大帝這是再無心敷衍任何人的意思,他薄延唯一當做的,便是快些將要事說完,離了大帝的視線纔好。
“陛下聖明,薄延是爲了幾位閣老的聯名上書而來,東興同北郡府的戰事持續已久,文武百官都十分惦記出兵一事。陛下您說會考慮一番,卻遲遲未曾給出答覆,那些老臣等不及,便要挾薄延來問問……”薄延一口氣說完,已是做好了挨訓的準備。
“誰人還能要挾你薄延?”大帝似乎笑了一聲,面上卻無笑意,清清楚楚道:“朕思慮良久,不予參戰,東興內亂與我大秦無關,無論黑甲軍還是大秦百姓,可休養生息安居樂業,這纔是朕的夙願。”
薄延垂下的眼眸中閃過異樣,若大帝的夙願當真是希望大秦固步自封安居樂業,爲何當日又要摻和突厥南下之亂?以突厥南下之禍,謀得大秦漁人之利,這等陰險狡詐,竟能推脫得一乾二淨。
“來人哪,擬旨。”
薄延的心神被拽回,心知無法再勸,大帝心意已決,放過這等征戰的好時機,以他薄延的心智,早已料到今日之果,只是那些內閣老臣不肯死心罷了。
聖旨蓋上玉璽大印,由內侍交到薄延手中,大秦自此當真安居樂業再不摻和東興內亂之事……薄延謝恩欲退下時,大帝道:“薄相似乎很着急要走?朕何時成了洪水猛獸?”
這話聽着有點奇怪,若讓那些宮女兒聽見,還指不定怎麼想他薄延呢,男寵一旦失寵,便迫不及待地要遠離帝王身旁?
薄延苦笑道:“陛下說笑,薄延不過是想攜了聖旨下去,好讓諸位大人及早安心罷了。”
“薄相果然考慮周全,時刻不忘替朕分憂啊。”大帝讚美道,薄延卻聽出了不對勁,難道大帝今日在聖僧哪兒受了蠱惑,要拿他薄延撒氣?抑鬱了數月之久的九五之尊,做什麼都不奇怪。
興許,大帝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據說那位娘娘自病中,從未與陛下說過一句。每日提心吊膽地守着一個瀕死的啞巴,時時刻刻擔心她去了,找欽天監卜卦、請聖僧入宮化解……薄延忽然覺得身邊有個聒噪的貓兒嘰嘰喳喳,只需投喂些吃食便能安生下來,的確省心不少。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薄延很同情大帝,更同情自個兒接下來會有的遭遇,便放緩了口吻恭敬地問道。
“朕欲迎西方金身佛像入宮,另,在長安城內建護國寺、萬佛塔,命千人僧衆日夜祈福,朕……要改這天道。”
薄延猛地擡起頭來,他千算萬算,從未算準陛下有此決策。自大帝登基以來,近十載廟宇、僧衆幾乎絕跡大秦,百姓也多不求神拜佛,如今因了大帝一人的執念,竟大肆請僧侶入長安、迎金身佛像入皇宮,真真魔障了!
見薄延吃驚,大帝微微挑眉,笑問:“怎麼?薄相以爲不妥?朕不過是病了一場,念起登基十餘載的跋涉,多少與天道背馳,如今年歲越大,越明白當心存敬畏,不可隨心所欲……故而迎佛法入長安,欲爲百姓祈福,爲江山社稷祈福。”
薄延還未緩過神來,卻明白大帝所說的“百姓”同“江山社稷”,歸根結底只照見一個女人的影子,改這天道因了她,重迎佛法入大秦因了她,暫止兵戈因了她,他薄延總算能窺見那聖僧所給出的“答案”——爲卿傾盡九州天下,爲卿亂了浮生繁華,爲卿止戰從了佛法……
薄延思慮清楚後,反倒平靜了下來,所幸那位娘娘還活着,陛下才能折騰出這些想頭,倘若那位娘娘沒了,陛下會做出什麼事來,大秦又將如何混亂,他無從想起。
薄延只得垂下身子,誠心跪拜道:“臣薄延,替百姓同社稷蒼生叩謝陛下隆恩!”
若論溜鬚拍馬,薄延當是大秦第一人,無論帝王對或錯,他總能說到帝王的心上去,他知曉許多“真相”,卻從不點破。
交代完了心中所想,大帝便無心再同薄延說話,揮揮手讓他退下,自己卻率先自御座上起身,往清心殿偏殿去了,回他的痛處歡樂地。
薄延嘆息了一聲,下意識地拍了拍袍子上可見或不可見的塵土,一個個燙手芋頭全丟到他手裡來,這聖旨有千斤重,那些老臣一旦得了不參戰的旨意,還能穩坐如山?他若要爲君分憂,少不得又要費些口舌心思。
乾化十三年春,大帝迎金身佛像入長安宮闕,廢棄已久的城中古寺重新燃起香火,僧侶每日誦經不覺,更於一月內建起九層寶塔供奉大小金身。聖旨昭告天下,陛下得聖僧指點,止戰亂、興社稷、欲爲百姓蒼生祈福。
更有甚者,傳大帝於皇宮之內設轉經臺,每日晨起、入暮轉經三次,轉經筒內刻有萬卷經書,每轉一次,便如同誦經萬卷,佛家雲,若皇帝轉動經輪,其臣民眷屬皆能消除業障。
有關大帝轉經唸佛一事,在民間傳了數個話本,卻只有轉經臺周圍的黑甲軍才得以一窺聖顏。每日晨昏,無論颳風下雨,陛下必得轉動九九八十一道沉重經輪,一道道推過去,反覆三次,共二百四十三道。而這些高大的轉經筒,由純金打造,高一丈有餘,本該由三位僧侶齊力方可推動,一日下來,也將耗費不少內力。這般用心良苦,即便至剛的將士,也難免心存懈怠,因此,再無人懷疑大帝祈福之誠心。
“又去了轉經臺?已經一個月了,你瞧瞧整個長安城和皇宮大內被皇帝弄成了什麼樣子?長此以往,大秦還如何立足於九州?!”
白太后自大帝封后起,便聯合她的私軍同白國舅等,試圖找到大帝的破綻,即便找不着,能鑽空子摸到那位皇后娘娘的蹤跡也是好的。
然而,清心殿四周被黑甲軍圍得水泄不通,無論太醫、宮女、太監,進出皆遭盤查,別說是人想混進去,哪怕是一隻蒼蠅想飛進去,也難比登天。大帝似乎是早料到有人會對那位娘娘下手,這才嚴防死守不留破綻。
時至今日,白太后等人還未曾瞧見那位皇后娘娘的真面目,怎能不怒髮衝冠?
白國舅、二王爺君越還有白露皆在場,見太后發怒,白露衝君越使了個眼色,君越擰着眉,上前道:“母后,皇兄此番的確過分了些,即便是要立後,也該問過母后的意思纔是,哪能隨意做主?再說了,自太祖皇帝起,這大秦的皇帝必得娶白家姑娘爲後已成定律,祖宗的規矩不可輕廢,母后當真信了皇兄那套喜好男子不喜女子的荒唐之言?即便皇兄要封那來歷不明的女子爲後,總也該給百姓給母后一個交代啊!這般不清不楚地吊着,難道那位娘娘還見不得人嗎?”
句句都說出了衆人的心思。
“說得容易,他是皇帝,手握重兵,哀家能拿他怎麼樣?自數月前重回長安,他從未至慈寧宮向哀家請過一次安,那個藏在宮裡頭的狐狸精多半是他寵出來的,若沒有皇帝撐着腰,她敢如此目中無人?這樣的皇帝還是哀家的兒子嗎!”白太后已氣得平靜了下來。
“太后,皇帝已下了聖旨,不得參與東興內亂之爭,此前的種種計劃俱都化爲泡影,白家如今唯一的希望便在露兒身上,露兒當不了皇后,白家的氣數便盡了……”白國舅也添了一句。
“是啊,皇姑母,我從小在您身邊長大,就是要當皇后的,可大表兄一回來就變了個人,全然不念往日舊情,也不知那女人何等狐媚,竟將大表兄迷惑成了那副樣子,還請皇姑母爲露兒做主啊……”
白露說着,瞥了一眼君越,君越也看着她,抿着脣不發一言。
“皇帝不聽話,哀家有什麼辦法?難不成讓哀家死在他的清心殿前,這才肯罷休嗎?!”白太后被逼急了,氣急敗壞道。
白國舅等人忙跪倒在地:“太后息怒……”
君越卻不慌不忙提議道:“母后方纔所言,倒是給了兒臣一個想法。自古賢德的帝王沒有不孝順的,即便皇兄再大逆不道,若是聽聞母后出事,總不能仍舊置之不理嗎?”
見太后的面色一愣,君越忙解釋道:“母后聽兒臣說完,這不過是個計策,並不會傷害母后鳳體,天下蒼生,唯一值得皇兄惦記的,便只剩母后一人了,畢竟血濃於水,您是皇兄的生母啊!”
“你倒是說說看。”太后追問道。
君越想了想,繼續道:“是這樣,皇兄不是聽信那些老和尚胡言亂語嗎?甚至還命欽天監卜算卦象,母后何不也來個相似的手法?鬼神之說,是最不可捉摸也無從查證的……”
……
清心殿偏殿內,一陣陣冷香自龍榻前飄出,既不冷也不偏熱,恰好是適宜養病的溫度。
宮女們見大帝回來,便知他已去過了轉經臺,紛紛無聲地行禮,卻不敢妄言一句。大帝也並不在意,顯然已成習慣。
他行至龍榻前,自紗幔的空隙裡注視着熟睡的女人,這些日子爲防她再毀己身,多數時候餵了藥讓她熟睡,醒來時若再鬧便由她去鬧,她多半也沒了胡鬧的氣力,君執在一旁親自候着,那些內侍也只管同太醫蹲守在殿外。
相較於心病難除,容顏卻易恢復,先前百里婧在君執臉上留下的血淋淋的抓傷,經由調理,已是瞧不見疤痕了。君執緩緩在龍榻前坐下,擡手撫上她的臉頰,那幾道可怖的傷痕已淡去許多,再過不久應當可消除乾淨。
他的手許久不執劍,尤其是呆在盛京左相府時,更是終日休養足不出戶,這一個月以來,因了轉經筒,掌心竟起了厚厚的繭子,觸在百里婧臉上,她因不舒服輕輕蹙起了眉頭。
君執一笑,收回手,俯下身去,吻了吻她蒼白的脣。
慢慢治,只要活着,一切都可慢慢醫治,好歹,她還活着。他已收起戾氣,虔誠求佛,不敢妄造殺孽,若世上真有神佛,當瞧得見他的誠心。
才吻過她的脣,百里婧忽然睜開了眼睛,君執以爲她要同他說些什麼,忙去扶她,哪知她身子一起,一句話也未說,便對着他的懷裡吐了下去。
她對他已排斥到這種地步,連輕吻,都能讓她噁心得吐出來,君執的心痛得很,一面爲她輕拍着背安慰,一面回頭喚:“傳太醫!”
她吐得天昏地暗、掏心掏肺的模樣瞧得君執幾欲崩潰,待她好不容易吐完,君執一摸,她的後背已被汗溼透了。
宮女們端了水來,爲百里婧擦洗、漱口,又去催大帝:“陛下,您去沐浴更衣吧……”
被吐了一身,君執竟還能坐得住,接過宮女擰的溼帕子爲她擦着汗和脣角,又讓她喝了茶漱口,宮女們拿了乾淨衣衫來,君執也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爲她換。
近來百里婧的日常起居多是君執親歷親爲,連這換衣之事,也做得十分熟練,君執纔將百里婧的貼身衣服脫下,爲她套上了新衣,手卻在觸及她光裸的肩頭時微微一頓——
並非是她如雪如緞的肌膚讓他起了旁的心思,而是他瞧見她的身子起了不一樣的變化……他對她的身子這樣熟,他記得她的左肩胛骨處有一顆硃砂痣,米粒大小,而往下五寸是一道三寸長被利器所刮出的疤痕,可這會兒肩胛骨處卻開出了一朵隱隱約約的花,那硃砂痣便成了花芯一點紅……看起來如同胎記。
前些日子並沒有這變化,他時時在旁照料着,怎會出錯?
君執起疑,用指尖輕抹那花兒,抹不去,確是自皮肉中長出來的,再仔細一瞧,那花兒分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鹿桑花……
“陛下,太醫來了!”
“陛下,太后娘娘在清心殿外等候,若陛下不肯相見,便問責陛下於太廟!”
“陛下……”
忽然一片混亂,君執的腦子也空了一空,黑沉沉的眸子盯着那朵若隱若現的鹿桑花,指尖用力,將鬆散的衣衫覆上她的肩頭。
他什麼也聽不見,只貼着她的耳邊問:“婧兒,出什麼事了?”
百里婧吐過後覺得舒服了許多,神志半夢半醒,她身上收拾乾淨了,君執卻被她吐了一身,髒得很,她往龍榻裡縮,不讓他碰,更是不懂他所問何事……
太醫隔着紗幔爲百里婧診脈,一旁內侍們替君執換下髒了的袍子,見大帝沉默不語,有心急的內侍將聽來的話轉給大帝聽:“陛下,奴才聽外頭太后娘娘的人說,陛下今日若不能給太后娘娘一個說法,太后便會以祖宗禮法問責陛下,首要一條,便是皇后娘娘人選當爲白家出身……”
診脈的太醫忽然擡起頭來,急急喚了一句:“陛下……娘、娘娘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