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叛亂後第五日,單人單騎飛奔着衝入了盛京城北大門,又一路疾馳入宮,如一道黑色的旋風。
“讓開!”沿途但凡有人阻擋,皆被他手中長鞭劈開,馬上那人跟瘋了似的,已顧不得任何性命。
城中秩序本已大亂,這會兒有人敢如此猖獗,禁衛軍自然不會不攔着,一隊禁衛軍衝上去阻止他,卻被那人踹翻:“都給我滾開!”
近身一瞧,禁衛軍才認出馬上着鎧甲的是位將軍,他身下的坐騎是大名鼎鼎的邊塞良馬“飛沙”,可日行千里。
“原來是司徒將軍!”校尉上前抱拳行軍禮,卻被司徒赫撞開。
“誰再敢攔着我,殺!”司徒赫誰的面子也不給,一張帶着刀疤的臉森冷可怕,尤其是那一雙眼睛赤紅,彷彿眼前的所有都已不在他心中。
校尉被他的氣勢一嚇,卻還是要堅守崗位,急道:“赫將軍,您見諒,現在是非常時期,您別叫末將爲難,這盛京城本來就亂極,您卻橫衝直撞見人就打,陛下那兒可不好交代啊!”
“沒有人需要你交代,誰稀罕交代誰去!滾開!不滾,就死!”司徒赫聽不下去他的廢話,殺意畢露,鳳目卷着怒意,陰森可怖。
衆人都膽怯起來,不由地後撤,看他策馬揚蹄直衝入宮門,身上的大紅色披風捲起一道紅色的流雲,甚是爛漫。
校尉目送他的背影疾馳而去,忙招手去喚禁衛軍:“快,快去稟報司徒大元帥,赫將軍瘋了,只有他攔得住!”
司徒赫策馬入宮廷,仍舊帶着司徒家的虎面金符,跟數月前一般魯莽任性。他什麼都顧不得,在錦華宮內跳下馬,但見宮闕完整,海棠樹葉子凋零,雪壓在枝頭,太陽一出來,雪亮雪亮的,有些刺目。
宮人們在叛亂中有些逃了出去或死於流箭,從前侍奉百里婧的宮女暗香、曉月卻還在,聽見響動,她們慌忙奔出來。
“赫將軍?”
見是司徒赫,暗香、曉月對視一眼,忽然滾下階梯,跪倒在司徒赫跟前,痛哭失聲道:“赫將軍,公主她……她……”
“住口!”司徒赫喝了一聲,猛地打斷了她們的哭泣,“別說了!婧小白只是貪玩,她從小就任性,讓我哪兒都找不着,找崩潰了她才肯出來,你們不準哭!我去找她!我去找……”
他提着一口氣,臉漲得通紅,雙目充着血,幾大步跨上錦華宮的臺階,手裡的鞭子握得死緊,彷彿稍一鬆開,整個人都要崩潰。
他的步子大,很快將整個錦華宮都找了一遍,裡裡外外,仔仔細細,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沒找到她。
沒有婧小白。
暗香曉月還跪在地上,忍不住擡頭去看經過她們身旁的司徒赫,見他眼眸赤紅,脣角卻帶着笑,聲音嘶啞,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從小就不聽話,讓人放不下心,走到哪兒都惦記着,怎麼那麼不聽話……我去別的地方找找,你們不知道她的性子,就是不讓人省心……哦,或許在未央宮……”
他說着,擡腳又要走,直奔未央宮的方向,片刻不停。
暗香已經淚落滿面,擡起頭,朝着司徒赫的背影哭道:“赫將軍,公主她沒了,沒了……您找不到她了……”
司徒赫的腳步猛地一頓,他攥緊了手裡的鞭子,沒有因惱羞成怒回身抽打她,他脣角顫抖,鳳目卻堅決:“你們找不到,是因爲你們不夠用心,若是換了我,我可以找到她,她定是躲在何處,等着我去找她。”
他說完,像是勸慰了自己,翻身上了飛沙,又跨馬往未央宮奔馳而去。
皇宮中策馬,任何時候都是死罪,禁衛軍即便才受了叛亂的挫傷,卻仍舊容不下一絲對宮廷規矩的污辱,越來越多的人攔在了司徒赫的面前。
眼看着打得不可開交,忽聽得一聲怒喝:“孽畜!還不住手!”
禁衛軍副統領見到來人,忙行禮:“司徒元帥!”
兵馬大元帥司徒正業大步而來,對着司徒赫狠狠一記巴掌:“孽畜!皇宮重地,豈容你放肆!”
司徒赫被打得嘴角出血,禁衛軍副統領等人見狀,也不好再計較他擅闖宮闈之罪,都各自退了一步,算是給司徒大元帥面子。
待到衆人退去,未央宮門前只剩下司徒赫與伯父司徒正業二人,司徒正業才嘆了口氣道:“赫兒,如今國之危亡時刻,你竟還念着兒女私情,何況婧兒已沒了,連陛下派出的一萬禁衛軍也遍尋不着,你到何處去找?爲今之計,只能是力保六皇子繼任大統,如此纔可保司徒家不亡。”
“宮中何來的六皇子?司徒家又在何時從了六皇子?姑姑血脈不過一個婧小白!”司徒赫冷笑。
司徒正業不打算再瞞他,將往事和盤托出,末了才道:“你姑姑不過是爲了保全司徒家皇子的血脈,纔會出此下策,如今,六皇子歸來,司徒家護駕有功,仍可擔護國大任……”
“婧小白是撿來的姑娘?從不是司徒家的公主?”司徒赫驚愕,繼而慘笑,情緒失控,“所以,父親從小就不准我與婧小白親近,騙我說除非建功立業,否則娶不到她,姑母明知我心意,卻從不肯給我機會娶她!你們好狠的心,拿婧小白當棋子,養來就是爲了替六皇子擋住殺機!如今六皇子歸來,她成了隨手可棄的廢棋,所以無論她是生是死,你們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着你們的家國社稷天下興亡!”
說着說着,司徒赫後退一步,忽然鳳目含淚,絕望沒頂:“伯父,還有父親,姑姑,或者陛下,你們所有人都沒有愛過她,所以能對她放任,任她生死不明飄零無依,可是我愛啊!我愛!我最愛的姑娘她不見了!你們能平靜地談着你們的家國大事,我不能!我不能!我不稀罕萬人敬仰建功立業名垂千古,我只要她好好的!”
司徒赫大吼,額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他想起孃親死的時候婧小白說,赫,以後我的母后就是你的母后,別傷心了。如今,婧小白失去所有親人,她必是知曉,纔會在這叛亂中逃出宮去,她又該如何絕望?
司徒赫不能再想,擡腳往宮外走,口中喃喃:“我要去找她,我要找到她……婧小白,失去了所有,你還有我,赫是不變的,從來沒變過……”
離別總是如此突然,就像許多年前他去從軍,四年後榮歸盛京,卻丟了婧小白一樣。這一次,他不過是領皇命出城執行一次軍務,回來就只見盛京瀰漫着戰火,而他心愛的姑娘生死未卜不知去向。
每一次相聚也許都是最後一次,永遠也猜測不透人世的無常。他若是在她的身邊,怎會任她受傷受苦?
赫是沒用的,他永遠保護不了婧小白。他有最篤定的愛,可上天讓他一而再地失去她。
“你姑姑沒了。臨去前讓你好好照顧司徒家。”
司徒正業沒有攔他,也沒有理會他的瘋癲癡狂,只是平靜地沉聲道。
司徒赫腳步一滯。
“杜皓宇叛亂,你父親死在了陳州。你伯父我老了,整個司徒家,只剩你一個血脈,若睿兒還活着,我不會管你是否任性胡來。婧兒不是司徒家的公主,而你是司徒家的血脈,你爲了一個不相干的外人,陷骨肉血親百年基業於不顧,當是司徒家第一不肖之人!你如何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兄長、姑姑?”
死亡像是一座山,以至親至愛的隕落徹底壓垮了司徒赫,他朝前邁了半步,卻如一座崩塌的山陡然栽了下去。
整整昏迷一日一夜,夢裡是數不清的記憶片段,幾乎全是婧小白,她哭着、笑着、讓他揹着,調皮搗蛋不肯消停,累了睡在他的身側讓他扇扇子趕蚊子,吃過烤紅薯又去親他的嘴……她說要嫁給最好看的人,說他最好看,卻轉身挽起韓曄的手,再嫁給那個醜陋的病秧子……
她總是說話不算話,她總是記不得她的任性有多傷人心,他有時恨着她怪着她,可轉念就忘了,又心疼她永遠看不夠她。
司徒赫最愛婧小白,從生到死,愛到人盡皆知了,傻婧小白卻不知。她這麼傻,去哪兒他都不放心,被人騙了怎麼辦,哭了怎麼辦,找不到赫怎麼辦?
還有,司徒赫失去了婧小白,他靠什麼活着?
“將軍,將軍……”
親衛副隊長趙拓輕喚了兩聲,南方人的溫沉嗓音帶着些許急迫。
“趙拓,別叫醒將軍了,黎國舅一門犯的是叛國罪,即便是將軍豁出命去,也難保黎大公子周全。你也知道將軍性子烈,若是將軍知曉此事,必是要再鬧的,到時候可就不止軍法伺候那麼簡單了!”親衛隊長周成制止了趙拓,他的嗓門是北方人的渾厚,壓低不了,像是風刀刮過耳膜。
“黎公子與將軍是發小,此番黎家被抄,一家老小皆下大獄,無論如何將軍也該知曉,否則待黎公子被處以極刑,將軍豈非又要再死一回?婧公主一走,止痛藥已沒了,將軍再不能活的。”趙拓擔憂萬分道。
周成難得沉默,急得直抓頭髮:“啊!啊!啊!到底如何是好!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即便是帶兵打仗也從沒如此煩躁過!趙拓,你快想想辦法啊!”
“將軍……”趙拓忽然喚了一聲,身體矮下去,周成順着他的動作一瞧,見司徒赫已經睜開了眼睛,一雙鳳目直直地望着牀頂,眸中黯淡無光。
周成也矮身喚道:“將軍……”
才喚了一聲,卻全都靜默不語了。
司徒赫彷彿沒有聽見他們的聲音,又閉上了眼睛,然而,在他們以爲他睡着了時,他卻猛地從牀上坐起,拽下披風上垂着的外套,大步朝外走去。
趙拓與周成對望一眼,知曉方纔的話將軍都聽見了。
……
黎國舅勾結晉陽王府謀反,被誅殺在紫宸殿外,黎妃投荷花池而死,剩下的黎家一衆主僕一百七十餘人盡皆下獄。
而黎戍與黎狸爲黎國舅血脈,作爲重犯被關押在刑部大牢之中,銅牆鐵壁,任他們插翅難逃。
司徒赫闖入刑部大牢時,刑部尚書劉顯成焦急地攔住他:“赫將軍!朝廷重犯關押在此,您不可擅闖!”
“滾開!”司徒赫一把推開他。劉顯成哪是他的對手?再礙着司徒家的地位,也不敢真的下令對司徒赫如何,只得再爬起來跟着。
此情此景,與當日司徒赫因擅闖宮闈被關押時何其相似,只是在牢獄中的人換做了黎家兄妹,而探望之人成了司徒赫。
不過,與當日司徒赫一身戎裝下獄桀驁不馴不同,此刻的黎戍一身囚衣靠在牆上,一身的鞭痕,而黎狸蜷縮在他懷中,不時地發出一兩聲輕咳,顯然是病了。
這天寒地凍的,囚牢中寒風陣陣,生怕凍不死囚犯,更不會想到要給囚犯請大夫。
司徒赫目光一縮,脣角抿緊,轉頭盯着劉顯成,冷笑道:“劉大人,我可記得你曾是黎德庸的門生,當年如何巴結討好黎家,才攀上此等高位?如今他意圖謀反被誅,你作爲門生,不是應當同領罪責嗎?如何能在此刻將所有責罰推得乾乾淨淨,且命人毒打恩師的兒女!落難時,伸不出援手,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落井下石!”
“赫!”
黎戍靠在牆上,凍得直打哆嗦,眼睛眯着都快睡着了,陡然聽見司徒赫的聲音,他忙睜開眼看去,就見司徒赫一身戎裝正與劉顯成那王八蛋對峙。
劉顯成被司徒赫訓得老臉通紅,卻結結巴巴道:“赫將軍這話就……就不對了,黎德庸是罪臣,犯了叛國之罪,老臣當年只是有眼無珠錯拜了恩師!但老臣一生忠於朝廷社稷,遇到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老臣這是棄暗投明,將功贖罪啊!”
司徒赫見他巧舌如簧,氣得拔劍欲割了他的舌頭,黎戍多瞭解他的暴脾氣,忙伸手去攔:“唉……赫將軍息怒……劉大人,如今黎戍爲重犯,心知死罪難免,但黎戍與赫將軍還有些話要說,煩請劉大人念在昔日情分上,容罪民與赫將軍說上幾句。”
劉顯成正拉不下來臉,見黎戍這般放低,他看在司徒赫的冷麪寒鐵下,便賣了他們這個面子,咳了一聲道:“那好,老臣就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請赫將軍有話快說,莫要讓老臣爲難!”
見司徒赫鳳目殺意滿滿,劉顯成忙退了出去,將偌大的地方留給了他們。
黎戍見劉顯成走了,摸了摸鼻子,還是那副賤兮兮的笑:“這些朝臣哪,莫不是迎高踩低的,當年捧你捧上了天,等你一朝摔在地上,恨不得拿刀子去捅你,還要比比看誰捅得快,纔算是對朝廷盡忠了似的。嗨,赫將軍,您也別生氣了,不過就是下獄,當初你不也進來呆過嗎?捱了一百來板子,屁股開花,愣是趴牀上躺了好幾個月……嘿嘿,爺比你可走運多了,人頭落地不過碗大個疤,要是那儈子手再利索點,疼都不覺得了,不知多走運。別人瞧着難受,爺可並不疼呢。”
他越說,司徒赫越是受不住,揮劍欲砍牢門的鐵鎖。
“別!別啊赫將軍!”黎戍趕緊阻止,“您別衝動啊赫將軍!原本爺就頂多是被砍個頭,你放爺走了,那就不知要加多少刑罰了,爺想死得痛快點!別動手,千萬別動手!”
救不了,無能爲力,婧小白不見了,黎戍下獄了,他們一羣人到底做錯了何事?最罪孽深重的不過是他司徒赫,劍下亡魂無數,爲何到頭來是他們受到責罰?
黎戍是千古第一灑脫的人,臨死也灑脫,他看得開,可司徒赫看不開。黎戍也知曉他看不開,便笑嘻嘻地勸慰:“別這樣啊赫,老不死的種的因,我是他兒子,享受他得來的權勢和金錢,自然也要受這個果。你和婧小白好好的,每年想起給我燒點紙錢,我在那邊也能過過逍遙日子,哪兒逍遙不是逍遙呢,是不是?”
說到婧小白,司徒赫心裡抽痛,痛得只能背過身去,用手死死地抵着心口,卻還是壓不住。
黎戍看出些端倪,眯起眼睛來,試探着問道:“怎麼?婧小白怎麼了?”
司徒赫此刻方纔頹然低下頭去,沒看黎戍,聲音啞得像要喘不過氣:“婧小白……不見了……”
黎戍一呆,他知曉司徒赫不會隨便開這種玩笑,他若篤定婧小白不見了,便是真的無處可尋。捧在手心裡的寶貝,誓要爲她終身不娶的司徒赫,失去了最摯愛的姑娘。黎戍一時說不出話來。
司徒赫也不能再說,不能再提,連想都不能再想,他努力地控制着情緒,半晌才能緩一緩,鳳目裡被悲痛渲染,脣角卻漸漸堅毅:“你父親叛亂,你卻從不知情,我會向陛下求情……”
黎戍太瞭解司徒赫,知曉他此刻的鎮定之下是隨時可能的崩潰,必是有更深的苦楚才讓他吊着一口氣,活着,行路,爲他們兄妹求着生路。
婧小白是最重要的,黎戍也是重要的,若是少時的玩伴都已死去,堂堂赫大將軍怕是再回不了神志。可叛國罪已定,豈是司徒赫能挽回的?
黎戍嘆了口氣,又強笑起來,摸了摸懷中燒糊塗了的黎狸的額頭,道:“赫將軍,若是真能在陛下那兒說上話,便替小狐狸求一求情吧,她從小嬌寵着長大,沒吃過苦,才下獄兩日,便燒得不省人事了。”
司徒赫看向黎戍懷中,脫去了一身紅衣的黎狸,再沒一處像婧小白,可就是沒法移開眼睛,他想着婧小白或許也如黎狸這般正受盡苦楚,等着他去救……一念起,便無法自拔。
“好,我會救她。”司徒赫應允下來。
黎戍眯起眼睛笑:“赫將軍說話是算話的,我也放心,若是不成便罷了,我心想着,若我們都死了,留黎狸一人在世上,倒不如一起去了,覆巢之下無完卵哪。”
司徒赫握緊拳頭。
黎戍沉默了一會兒,牢房裡靜得厲害,外頭響起劉顯成的催促聲:“赫將軍!您快出來吧,別耽誤太久!”
黎戍朝外頭看了一眼,忽然斟酌着說道:“赫,雖說我已是必死之人,但還有一事放不下。”
“你說。”司徒赫是有求必應的。
“這次黎家叛國,雖是受了晉陽王府的蠱惑,老不死的未嘗沒有那個野心,我不懂朝政,也不願多想,但謝家竟是在朝中潛伏已久,那謝炎老匹夫與他的兒子謝賢,竟打着這種主意,着實讓我意外。如今謝家與反賊晉陽王叛逃北上,楊家小姐若蘭又該如何?”黎戍說這話時,語氣從未有過的認真。
司徒赫盯着他的眼睛:“謝家叛變,從京中楊家的佈局來看,吏部尚書楊弘與禁衛軍統領楊峰皆是知情者,而楊家小姐不過是個犧牲品,她自始至終被矇在鼓裡,之所以嫁入謝家,不過也是爲了迷惑謝家之心。一朝謝家成叛賊,她雖爲謝賢之妻,楊家自然可護她周全。當日你不娶她,今日爲何又要來問?”
黎戍沉默下去,喃喃苦笑道:“今日之局面,嫁了我,與嫁了謝賢,並無差別。”
司徒赫什麼都不再說,誰的心裡都有邁不過去的坎,黎戍的坎不是司徒赫,不是婧小白,也不是叛國之罪,是一個他不肯娶的女人。
“赫……將軍?”黎戍懷中的黎狸忽然醒了,一雙大的過分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司徒赫,她揉了揉眼睛,又咳了起來:“我不是……咳咳,在做夢吧?”
司徒赫不能聽她說話,她一說話,一看着他,他就想起婧小白,黎狸好歹還在他眼前,婧小白卻生死不明……他不敢死,又不能活,他的心吊得高高的,落不了地。
“小狐狸,別起來,冷得很。”黎戍按住黎狸要爬起來的身子。國破家亡從不是一個女孩子該承受的。
司徒赫觸景生情,承諾道:“別怕,我會救你。”
黎狸的臉色異常蒼白,可是聽了司徒赫這句話,卻燦然笑了起來,小女兒擡畢露:“赫將軍,能再見你一面就好了,救不了就不救,有你這句話就足夠。”
她的心意司徒赫不懂,可黎戍明白,無聲地嘆了口氣。
三人正各懷心思,外間忽然響起通傳聲:“六皇子殿下到!”
司徒赫等人一齊朝通道盡頭望去,誰也不曾見過傳說中從天而降的六皇子,更加不明白他爲何會出現在刑部大牢之中。
先出現的是兩個太監模樣的人,擡着一頂便轎,隨後便見一位着華服的公子坐在高高的轎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直視着前方。
待到了跟前,司徒赫、黎戍等三人盡皆睜大了眼睛,即便這位六皇子傷勢未愈,臉上還有疤痕,甚至腿也不便行走,他們卻還是認得他就是墨家老四墨譽!
司徒赫與黎戍對望一眼,兩人都沉默。
那六皇子的便轎已停了下來,一旁的太監高賢尖聲道:“大膽,見了六殿下還不行禮!”
六皇子的眼眸盯着司徒赫,眸中再無昔日的膽怯與畏縮,甚至不見半分稚氣,他不動聲色地笑了:“赫表兄不曾見過本宮,本宮卻久仰赫表兄大名,母后生前曾叮囑我與表兄交好,今日初見,免禮吧。”
司徒赫抿脣,鳳目一黯,他已瞧見“六皇子”身着喪服,以皇子姿態免他禮節,俱是居高臨下之氣勢。“六皇子”已道是初見,他們都只能聽從。
在司徒赫不言不語時,六皇子已轉而看向牢獄之中的黎家兄妹,脣角揚起些微得勢之人的笑意:“本宮與你們二位卻並非初見,當日佛堂內種種,本宮記得清清楚楚。本宮並非忘恩負義之人,既然得了二位恩惠,自然得報答。本宮已奏明父皇,饒了你們的性命,高公公,宣旨吧。”
高賢的乾女婿杜皓宇在陳州叛變,殺了司徒大將軍,用了十年的時間佈局謀劃,這纔有了今日晉陽王府的大捷之勢,高賢本該問罪,卻又因護駕有功,將功贖罪。
他是何等精明之人,婧公主一死,陛下欲培養女皇的念頭斷了,又因對司徒皇后的愧疚,皇儲必得是六皇子無疑,因此,高賢以忠心護主的姿態潛心效忠六皇子。
高賢走出來,手握明黃聖旨,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黎德庸犯叛國之罪,本該誅滅九族滿門抄斬。然黎戍、黎狸兄妹曾救六皇子於危難之中,朕念黎德庸一雙兒女護駕有功、大義滅親,特赦其死刑,貶爲庶民。欽此。”
不僅是黎戍,連黎狸也認出了六皇子是誰,黎狸簡直難以置信當日的一絲善念,竟換來赦免死刑的結果。然而,大義滅親,便是與黎家脫離了關係,她又覺得很不安,不知道爲何不安。
見他們呆愣着,高賢忙斥道:“還不跪謝陛下和六殿下恩典!”
即便黎戍爲天下第一明白人,此刻卻也糊塗了,他拽着黎狸跪下,朝着轎子上安坐的六皇子跪拜謝恩,可他心裡的不安較之黎狸更甚。當日放過墨譽,不過是看他可憐,被婧小白逼得無路可走,墨譽若真是六皇子,當不必如此隆重地重提舊事。
六皇子見他們跪着,眼神中充滿疑惑,他脣角噙着笑意,神色自若:“黎姑娘好像病了,來人,還不放人,給黎姑娘請個大夫。”
“是!”
立刻有獄卒上前,開了牢房的鎖。
六皇子命人將黎戍和黎狸扶出來,看着站在一旁的司徒赫,脣角的笑意越來越大,連眼眸中也帶了幾分掩藏起來的自得:“戍表兄與黎家兄妹的感情真不錯,若非今日本宮親見,倒是不敢相信了。”
便轎一直擡得高高的,六皇子端坐其上,無形中給人以壓迫之感,司徒赫轉頭看去,只見到他還淤青着的側臉,可就是這一張滿是傷痕的臉和被打舍了的腿,也無法掩蓋他身爲六皇子的身份。
大權在握的感覺真好,他要誰生誰便能生,要誰死誰就得死,公卿之家出身囂張跋扈的司徒赫救不了的人,他可以救。睥睨天下,只要臣服!
一羣人簇擁着六皇子出了刑部大牢,大雪已停,整個盛京城的百姓卻帶起了孝,司徒皇后之死,舉國哀痛。整個大興國宮闈之局勢扭轉,而北疆戰火仍未平息,無人能得安寧。
……
大興歷景元十七年十二月初二,外藩晉陽王叛變,盛京大亂,晉陽王世子韓曄在舊部護送之下北上,加之北郡三州叛亂,陳州失陷,昔日晉陽王府與大興劃濟水相對峙,戰火瀰漫至整個大興國土。
晉陽王府的叛亂顯然蓄謀已久,盛京各方勢力措手不及,景元帝痛失皇后之際,修書交予西秦使者聶子陵,問詢大帝允婚一事。景元帝平叛之心盛極,全然不念假道伐虢之禍。
昔日西秦大帝承諾若與東興和親,在東興遭遇兵變時,將以援軍相助。然西秦使者坦言,大帝有旨,若要大秦援軍東興,必得以榮昌公主親往西秦爲後,即日啓程。待成親之日,便是平叛之時。
乘亂而入,絕不肯吃半點虧,確是西秦大帝的手段,然榮昌公主已於戰火中失蹤,更有人聲稱,目睹榮昌公主葬身藥師塔之內。如今藥師塔已毀,公主想必早已烈火焚身而亡。
無和親便無援軍,北郡府的叛賊猖狂,司徒俊彥大將軍遭陷害,敗走陳州,司徒正業大元帥與楊家力保朝廷之氣,成爲大興股肱之臣。
這一日的夕陽落下,一行人入了西秦國界,高高的羣山白雪之中,數不清的戰馬鐵騎翹首以盼,待見到馬車行近,數十萬黑甲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呼喊聲傾倒山河:“吾皇萬歲!”
黑鷹掀起馬車的簾子,一身尋常打扮的男人走下來,懷中抱着一個單薄瘦弱的女子,山河跪倒,吾皇萬歲,久違了的震耳欲聾,久違了的大秦黑甲騎兵。
然而,即便重回舊地,男人令山河失色的容顏之上卻無一絲笑意,他收緊手臂,將懷中人抱得更深,低頭吻了吻她的耳邊,輕聲喚道:“婧兒,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