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北見過大嫂。”
與晉陽王的冷淡不同,韓北上前,對着百里落拱手行禮,臉上堆着少不更事般的輕狂笑容。
百里落的性子表面溫和,實則睚眥必報,在晉陽王處受到冷落,是她從未料到的。這會兒韓北給她請安,她也沒能開懷起來,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掃了韓北一眼,心道,不過是一個妾室生的兒子,沾了晉陽王府的名聲罷了,如此笑盈盈地叫她大嫂,他有什麼可輕狂的?
在她的眼底,只有韓曄才配得上晉陽王世子之名,太輕賤的東西都是糟粕。
然而,百里落終究是八面玲瓏的手段,一瞬間就斂去了眼底的那抹厭惡,回以一禮道:“三弟有禮,夜深風大,快進府吧。”
見百里落如此溫柔大方,韓北不自禁想起那個抽了他一鞭子的婧公主來,都是皇室公主,溫柔的就是比潑辣的更招人喜歡,他大哥大約也是這麼想的吧?
要是娶了婧公主,不等於將一頭母大蟲娶回家供着了嗎?瞧瞧那個可憐的婧駙馬,現在已經躺在地下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多謝大嫂!”韓北上前兩步,毫不客氣地跨過門檻,與百里落同行,還時不時地與她聊着,很是熟絡的樣子。
百里落心上不痛快,早已不耐煩,臉上卻仍舊帶笑。走了幾步遠,百里落的眉頭不自禁皺了起來,她的公公晉陽王去的地方不是韓曄的住所,而是爲他收拾出來的院落——
聽聞兒子重傷不治,晉陽王大老遠的回京述職,因君臣之禮不得不先去拜見陛下也就罷了,一回到王府別院,第一個想着去探望的居然不是他的兒子?
這已經超出人之常情,百里落想不出緣由,心下卻擔憂起來,難道說……韓曄並非晉陽王最器重的兒子,他根本不在乎韓曄的生死?
正因爲如此,韓曄的性格才如此冷硬,無論是對任何人,即便是對他自己都狠到極點?
百里落始終惦記着韓曄的秘密,韓曄說那個秘密快要揭開了,到時候她便知曉,她已然有些迫不及待。
韓文韓武敲門時,韓曄正在喂着籠中的白兔子小黑吃東西,它在他這兒養了幾個月,卻不見胖,反而一日比一日消瘦。韓曄的身子還未痊癒,胸口的位置中了箭,便一直疼到了心裡。他披着衣服坐在椅子上,見小黑不肯再吃,他將一根手指伸進籠子的縫隙裡,逗着它白色的毛茸茸和三瓣嘴。
小黑蹲在那,眯着眼睛蹭着他的指頭,乖順無比,忽然不知發什麼瘋,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指上。兔子逼急了也是會咬人的,韓曄的手立刻被咬破,兩串血珠從兔牙刺過的地方滾落。
韓曄卻半分不惱,往日深邃的星眸帶着一絲難得一見的溺愛,他將籠子拎起來,笑聲低低的:“她在的時候怎麼不敢咬?等她走了,便只顧拿我撒氣,你是知曉她不會再回來罰你了嗎?”
兔子會咬人,卻不會說話,韓曄的問只能是空無迴應,兔子看着他,似乎越發鬱郁,縮到籠子裡頭睡覺去了,不肯再聽他說話。明明是她送給他的生辰之禮,若沒有她在,它卻不認他。
“世子。”
這時,韓文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進來。”韓曄將鐵籠子放回了桌上,眸子裡的寵愛與寬容逐一消失無蹤。
“世子,王爺已經去休息了。”韓文立在那兒道。
“嗯。”韓曄沒什麼表示。
這父子二人,竟沒有任何歡喜相見的心思,一個比一個淡漠。
“三世子來探望您。”韓文又道。
“大哥身子可好些了?”
不等韓曄有任何表示,准許他進來與否,韓北已經跨過門檻自顧自走了進來。他着一身厚重鎧甲外系披風,眉宇間已略微長開,跟五六年前韓曄離開北郡府時大有不同。
韓曄其實已經認不得這個弟弟,他的兄弟不少,共有五人,而一母所出的那個弟弟,屍骨埋在夏天時虞美人開得最爛漫的那塊陡崖上。據說,站在北郡府法華寺的佛塔頂端,可以望見那方遙遠的陡崖。
骨肉親情,對韓曄來說,是已經入土的東西,無甚掛牽。
面對韓北的關切詢問,韓曄只淡淡點了點頭,便算給了答覆。
韓北早就恨着韓曄的高傲無禮,這會兒他開口,韓曄居然連哼都不哼一聲,他的面子往哪裡擱?
見百里落陪同他進來,韓北便轉移了目標,對着百里落道:“大嫂,此番父王從北郡府帶來了人蔘鹿茸,大哥若是服下,身子定能很快康復。”
因有前車之鑑,差點死於非命,百里落這幾日聽了韓曄的話,不敢再私自出府去,擔心遭遇殺生之禍,且她念起往後的好日子,覺得興奮不已,連日來躍躍欲試地在韓曄面前學着如何做一位賢妻。
韓曄不答話,百里落便替他周全,笑應道:“多謝三弟關心,夫君已好多了。”
韓北的話素來多,少時也就罷了,自韓曄南下爲質子,北郡府便任他逍遙,加上他娘受父王寵,他簡直無法無天,也一點都沒打算將這位在盛京爲質子的大哥放在眼裡,更沒有看人眼色知曉進退。
他如無無人之境般環顧着屋內的陳設,感嘆道:“大哥,你這新房佈置得相當簡陋啊,大嫂難道不覺得委屈?作爲大興國尊貴的定安公主,豈不應該錦衣玉食纔對?晉陽王府雖地處邊境,卻也是國之要塞,八百里大西北絕不會讓公主受委屈的!”
像百里落這種修煉成了人精的,怎麼可能看不出韓曄的喜怒,即便韓曄不說,他也當是不喜歡韓北這番“豪言壯語”的,她便笑道:“三弟說笑了,大西北固然物產富饒,勤儉纔是爲家之本,夫君在吃穿用度上從不鋪張,而且,本宮的嫁妝至今未曾動過,錦衣玉食又有何難?”
韓北不想百里落會說出這番話來,他素來是個不服輸的驕縱個性,當下便不大舒服了,說話也更加沒了分寸,笑道:“哦?如此說來,大嫂出嫁時的嫁妝很了得了?不知比那位榮昌公主如何?我在北郡府時曾聽聞,那位榮昌公主由十八人擡喜轎擡入夫家,嫁妝多得讓相國府的賬房先生花費一個月都沒能點清,還曾開七日流水席招待來往百姓,那纔是真正的榮寵之極吧?”
提起這件往事,百里落的臉色頓時一白,連一向長在臉上的笑容都被扯了下來,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被拿來跟百里婧比較。
韓北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往她的痛處戳,這些嫡庶之分她本已忘得差不多了,他居然如此囂張地提醒她。她的嫁妝固然豐厚,可與百里婧一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任何人都可以瞧見當初她的父皇對百里婧的偏袒,韓北着實可惡之極!
百里落耿耿於懷的大婚之喜,何嘗不是韓曄此生最大的痛處?他的手撫向腕上的那串辟邪木佛珠,想起那件被撕成兩半的嫁衣。
“三弟這話就沒意思了,嫡庶到底有別,本宮非皇后娘娘所出,人盡皆知,榮昌公主榮寵天下也是理所當然,難道誰還敢有異議不成?本宮是皇帝的女兒,已然如此,若三弟他日成婚,還指望着能將那府邸建得比這王府別院還大嗎?或者,還指望能娶上王侯之女?各人當有各人的分寸纔是。”百里落嘴角微勾,毫不客氣地哂道。
她的公公待她如此冷漠就罷了,難道她堂堂百里皇族公主,還需要對一個庶出的小叔禮讓三分嗎?給臉不要臉的東西!
雖然百里落沒動手,可韓北的臉卻被打得生疼,他胸口涌起無限怒火,卻不好正面發作,只道:“他日韓北娶妻,像大嫂這樣賢良淑德的公主,固然是指望不上了,可像榮昌公主那種剋夫之命的寡婦,倒也未嘗不可!”
他這句擲地有聲,帶着少年獨有的自信狂妄。
百里落原本的怒意在韓北這聲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中散去一大半,羞辱百里婧,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樂趣,若有人同她一起羞辱,她便不介意與那人化去幹戈。
想着那日聽母妃說,西秦大帝派人送來和親書,要求娶百里婧入秦,她心裡的不甘與憤怒至今未散,於是,百里落便跟着韓北笑起來:“三弟果然志向遠大,我那可憐的妹妹倒還真與三弟同歲,若真有那一日,未嘗不是段好姻緣。夫君你說呢?”
若是從前,百里落清楚知曉,敢在韓曄面前提起百里婧,得付出不小的代價。她曾被韓曄打過,理由都是因爲百里婧。
可自從韓曄中箭,西秦細作被抓,韓曄再沒對百里婧的一切有任何反應,她成了寡婦,他也沒去探望一眼。這種棄之不顧的狠,怎麼可能是心中還有她?
“這些不知死活的話,都是父王教你的?”韓曄終於開口,聲音冷得像冰,令人不寒而慄。
韓北到底年輕,氣場不足,聽到韓曄這句問話頭皮一麻,父王在南下之前說過,到了盛京,誰人敢口無遮攔胡說八道,以軍法處置。他敢在這兒大放厥詞地肖想那位寡婦公主,本已是觸犯了父王的命令。
韓北信不過韓曄,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去跟父王告密,他勉強地笑:“大哥,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那寡婦公主哪能是我想娶就能娶得了的?我們兄弟二人難道連個玩笑都不能說嗎?哦,大哥你好好休息,我……我先去睡了……”
說着,韓北也不等韓曄反應,忙不迭地衝出門去了,都是韓家人,他也真不信韓曄會把他怎麼樣。頂多不過就是跟父王告密,韓曄還能將他交由皇帝處置不成?
韓北走後,屋子裡一時安靜下來,百里落不知道韓曄的冷淡是因爲韓北,還是因爲百里婧,她努力地想緩和氣氛,正待開口,韓曄卻先出聲了:“你也出去。我乏了。”
不指名道姓,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命令。
不過,百里落已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她也不生氣,很溫順道:“夫君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們同去給父王請安。”
韓曄不答。
百里落看着他的背影一會兒,只得默然退了出去。
待門從外面關上,韓曄走到桌前,伸手打開籠門,將白兔子抱進了懷裡。他撫着它雪白的毛髮,眼神黯得猶如修羅之神,白兔子小黑許是察覺到他掩藏不住的殺意和手指冰涼的溫度,在他的懷裡亂竄起來,異常地不安。
……
百里落剛離開韓曄的房間,就見花園裡她的貼身丫頭春翠正好來找她,神秘兮兮地小聲道:“公主,國舅爺託人送來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