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慌了,徹底慌了,如果他沒有出手及時,她早已傷了她自己,她一早知道他會武功,所以來試探他。她知道他不怕傷不怕痛,知道他用慣了苦肉計,知道哪怕劍抵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會躲閃,於是,她用自己來試探他——他一出手,就暴露,他若不出手,她就身受重傷。
呵呵,她聰明多了,懂得拿捏他的軟肋。可如果她真的聰明,知曉用自己來試探他的身手,她又如何想不到他對她的心?假如他真的是個只記功勳不論感情的細作,又怎麼會在乎她的生死?
但是,他這些清醒的認知在她的情緒崩潰裡完全無法維持,她說的都是真的,他的確從新婚之夜起就在做戲,他曾冷眼旁觀她的維護,曾以弱者的姿態騙她保護他,她曾爲救他在蹴鞠場上受傷,爲他與她的母后爭吵,在未央宮門前跪到昏厥……所有種種,是他那顆鐵石心腸一步一步淪陷的過程,現在卻成了她興師問罪的證據。
他不該的,的確不該,如果早知會有今日,他愛她如斯之深,又怎麼會捨得讓她受那些苦痛?只可惜,世間的愛,除卻骨肉親情,其餘的都並非一蹴而就,這是他無法言說的隱痛。她也許懂這個道理,但她不想明白。
看着懷裡笑得那麼絕望的她,男人的心已被狠狠撕裂,他無法笑出來,連一個溫和的表情都扯不出來,他抱緊她,想要在她的手心裡寫字,他至少得告訴她,他愛她,他至少得做這最後的掙扎。
“別碰我!”百里婧大力掙開他,所用力道之大生生將未做防範的男人逼退了三步,後背撞到一旁的書架上,架子上的那些典籍散落一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百里婧已經不笑了,雖然她的眼角還有淚痕,那雙明亮的眼睛裡卻不帶任何感情,再沒了當初的憐惜和溫柔:“我已經知曉了你的秘密,爲什麼不殺了我?以你的身手我討不了便宜。若是等我離開這裡,你的身份就會暴露,從前你僞裝的一切都將被揭開,連帶着西秦的使者都沒有好下場,現在,殺了我,是你最好的選擇……”
她剛說完,便將那把劍踢給他,長劍在空中轉了幾圈朝男人的方向飛去,然而,男人仍舊站在原地,絲毫沒有躲閃,也沒有伸手去接,劍擦着他的頭顱飛過去,他束髮的白玉簪頓時應聲而斷,長髮狼狽地披散下來。若是劍鋒再偏了一點,他的咽喉就會被割斷。
那髮髻,是清晨時她爲他束的,她的掌心有繭,可還是很柔軟,捋過他的發,就像拂過他的心頭……
男人知道,以後,她再不會爲他束髮,再不會用柔軟的手滑過他的皮膚,她想殺了他,可她到底沒能下得去手,她心底有他,這讓他看着她的眼神越發憐惜。
這個男人的定力一直都比她好,他比她聰明,比她厲害,比她有心機,如今再見到他的憐惜哀傷眼眸,百里婧卻只覺嘲諷,於是,她狠狠地諷刺他:“不躲?爲什麼不躲?爲什麼不殺我?到底是西秦高明,連細作也弄了個啞巴,一問搖頭三不知,只會噁心地寫寫畫畫,或者,你並不是啞巴,連這口不能言也是裝的?”
言語有多惡毒,男人知道,可第一次從他的妻口中聽到她對他的嘲弄和譏笑,她的脣角掛着刻薄的笑容,看着他像看一個噁心到極點的男人。她拒絕讓他寫字給她看後,他是想過出聲解釋,現在,他不想了,他若是出了聲,又是一樁欺騙。他從前自以爲高明的種種僞裝,一件件被剝開,就算知曉她並非本意惡毒刻薄,可她這幾句嘲諷,真戳到了男人心底,她嫌棄他是個啞巴,而他,正是。
最可怕的並不是她此刻的嘲諷譏誚,她還願意以惡毒的言語傷害他,說明她還在乎,即便沒有挽回的餘地,至少能讓他心裡有個安慰。然而,接下來百里婧連嘲諷也不願了,她顯然覺得和一個細作一個啞巴說話太沒意思,將眼前的凳子狠狠踹翻,臉上滿滿的都是厭惡:“不殺我?不說話?那我可就走了,你別到時候後悔。”
她走出幾步遠,又回頭看他,對上男人哀傷的眸子,她笑:“明日我會讓人一把火燒了這偏院,你捨不得走,就永遠留在這裡吧,我永遠都不想再看到你。”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踏出了門檻。
男人沒去追,她不准他寫字解釋,而他張口就只會叫她的名字,他真正成了個啞巴,只能聽只能看,什麼都不能說。他心裡空蕩蕩的,一瞬間連腦袋都空了,他的妻不要他了,無論他是不是高貴無匹的九五之尊,此刻,她棄他如敝履。
男人忽然有些站不穩,一道黑影躥出,及時扶住了他,急道:“主子,您沒事吧?那婧公主膽大包天,差點傷了您,屬下等又不敢暴露,只得忍着。如今,她尚未走出桃林,是否……殺了她?”
男人被扶着在椅子上坐下,他居然就坐下了,聽到最後一句,苦笑:“我的心在她身上,殺了她,我的心怎麼辦?”
她真瀟灑自如,她真惡貫滿盈,他本意要奪她的心,卻不想自己的心反被奪去,他漸漸乾涸無救。今夜過後,婧駙馬註定要死,他將成爲與她毫無干系的那樣一個人,比司徒赫、比韓曄都要不如,他對她來說將是個陌生人,也許,還會是敵人。
但是,他不甘心,他如何能甘心?這絕不能是他們的結局。
“聶子陵想求主子原諒,問他,他卻不知犯了什麼錯,如何處置?”黑影道。
男人無話可說。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他們夫妻之間的那些秘事,即便是他身邊的暗衛也不可能悉數知曉,何況聶子陵?然而,命聶家不學無術的第一人出使東興,薄延覺得很好玩麼?
想到他的妻剛纔那番警告,男人嘆息:“聶子陵能活着出東興,就已經是他的福氣。接下來恐怕會有一陣大麻煩。黑鷹,你去準備準備……”
……
百里婧回到“有鳳來儀”,那些丫頭看她在笑,很是不解,綠兒一邊命人端來熱水給她洗臉,一邊笑問道:“公主可是有什麼喜事?”
百里婧笑看着她,答道:“是啊,天大的喜事。”
綠兒見她高興,便也跟着笑:“那奴婢恭喜公主。”丫頭自然不敢問她什麼喜事,爲她遞上絹巾擦手,又看着門外道:“駙馬今夜不來前院歇息麼?”
在聽到“駙馬”二字時,百里婧的笑容一瞬間寡淡下去,丫頭們卻沒發現,接上綠兒的話道:“綠兒姐姐,今晚駙馬爺要藥浴,自然不來前院歇息的……”
百里婧從未覺得丫頭們有今夜這般聒噪,而丫頭們從未覺得她們的公主有今夜這般隨和好說話,她一直都在笑着,自她成親至今,還是頭一回。衆人不免猜測,莫不是公主有喜了?但是她們知道公主與駙馬同房不過數日,即便有了,現在也瞧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喜事讓她脣角始終微揚?
經歷了很多磨折,百里婧的心日漸冷硬,哪怕她才得知了滔天的騙局,她已經可以在衆人面前僞裝出平靜。不能讓她的夫君作爲西秦的細作死去,他可以病死,可以遇難,但不能因曝光身份遭受刑罰,這種明晃晃的揭露,是目前的司徒家所不能承受的——司徒家是清白的,可沾染上了西秦細作,就再也無法清白。前有赫在邊關投敵一事,若再有西秦細作與司徒家的公主勾結,那麼,就會讓天下人懷疑,此前西秦對突厥的出兵是否早有預謀?
還有那個在突厥軍營中的男人,讓她帶着赫往西北方向去,接着是西秦的丞相薄延來迎,未免太巧合了?
一切她記在心上的,未曾解惑的,現在都開始露出端倪,她不再聽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詞,她已做好準備迎接某個人的死訊,他如果夠聰明的話,他會自己離開……她知道自己在放虎歸山留下後患……
她有太多的知道和不知道,如今唯一可以確信的是,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幸福和安寧了。
第一次,她丟失了以爲此生不換的愛情,那人輕飄飄一句話就否定了此前種種,讓她崩潰到自殘,廢了一隻手;第二次,她忐忑地把人交出去,再把心交出去,只差一點就要全部給他,卻發現那人不過是個可恥的騙子,她爲他哭泣不值得,沒意義,所以她忍住眼淚,若無其事,好像從來不曾在乎一樣,她不會再崩潰,不會再傷害自己……
反正,她不愛他。幸好,她不愛他。
天,亮得越來越遲,尤其是個陰霾的初冬清晨,好像隨時可能下一場雨。百里婧一夜未眠,睜眼看着牀頂,身子根本不曾暖熱,也遲遲不肯起身。
綠兒忽然在屏風外道:“公主,四少奶奶來了。”
好像大夢初醒一樣,百里婧緩緩坐起身,艱澀的嗓音開口道:“爲我更衣吧。”
綠兒和木蓮一起進來,爲百里婧梳洗更衣,剛將髮髻梳好,一小廝忽然在門外哭道:“公主!公主!不好了!駙馬爺他……”
百里婧本來握着梳子,聽見這聲音,手一鬆,梳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木蓮覺得奇怪,婧小白似乎知道什麼,否則她的神色不會如此淡漠,但又似乎不對,因爲她的身子有些僵硬,這不像是平時對待病駙馬的態度。
百里婧定了定神,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緩緩開口道:“隨我去看看。”
走出“有鳳來儀”,跪在院內的小廝是平時在偏院小廚房伺候的,這會兒抖如篩糠,連魂兒都沒了似的,見了百里婧,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匍匐上前,驚恐地哭道:“公主,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只會重複這些沒用的話,百里婧心裡卻極度不安,沒再管跪着的小廝,徑直往偏院走去,越走近,越覺陰風陣陣。等到步入桃林,看到眼前的情景,所有人睜大了眼睛——
婧駙馬倒在血泊中,他的胸口插着一把長劍,長劍沒心而入,傷口噴涌出的血正朝着乾涸的泥地向四周擴散,眼看着就要流盡,他的眼睛睜得很大,死不瞑目一般直直望着前方。而那個兇手沒有逃逸,或者說是嚇傻了來不及逃逸,手裡甚至還握着長劍的劍柄未曾鬆開,他的臉上、手上、衣服上到處都是血,赫然便是相府四公子狀元郎……墨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