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曄這一招用了五成功力,倘若墨問果真病弱不堪,便足夠要了他的性命。護城河畔的謀殺大可再來一回,韓曄定能解決得毫無痕跡,只當這世上再沒墨問此人的存在。
可是,這一次,韓曄的手卻完全沒能近得了墨問的身,黑暗的車廂內,原本醉倒的墨問輕鬆制住了韓曄的招數,身子仍舊半倚在車壁上,頗爲慵懶。
兩人面上不動聲色,誰也沒有出聲,掌下卻以內力相較,因爲隔得近,將彼此的神色都瞧得一清二楚,韓曄的星目殺意畢露,墨問的黑眸寒波生煙一般冰冷,誰也不再藏着掖着,早就想將對方撕成碎片!
馬車聲噠噠,夜色漸深,護城河畔寂靜無人,忽然只聽“嘭”的一聲巨響,行走中的馬車廂陡然四分五裂,一黑一白兩道身影自車廂左右飛出,分別落在驚起嘶鳴的駿馬兩側,兩人腳下皆是七零八落的車馬器殘件。
墨問的黑披風飄揚而起,在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黑影,身姿挺拔,全無病弱之態,平添了幾許從未有過的高貴。韓曄負手而立,白衣錦袍纖塵不染,韓文韓武奔至他身後,看着墨問的方向,吃驚地問道:“爺,怎麼……”
桂九也難以置信,怎麼也想不到兩人竟敢在護城河畔打起來,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過,幸好主子沒出事,他早憋了一肚子的氣了,真鬧起來也好,待鬧得無法收拾,斷了所有退路,便可以早點離開這鬼地方了。
墨問依舊無言,韓曄也不出聲,兩人隔着一片狼藉遙遙相望,墨問從未有過的清醒,那大半罈子酒不曾使他有半分醉意,他的脣角微微勾起,滿是若有似無的嘲諷和挑釁。
他再不會在韓曄面前隱藏,再不會讓韓曄自以爲聰明絕頂一切盡在掌握,而是明明白白告訴他,不可能再有上一次護城河畔的絕殺慘狀了,他再也不會任韓曄肆意妄爲殺他害他全憑他高興!而韓曄欠了他的,無論是九箭奪命之仇,還是他心心念唸的那顆被碾碎了的心,他都會一一討要回來,韓曄得意得實在太久了,他早就見不得他這種得意!
桂九與韓文韓武都蓄勢待發,做好了迎接一場惡戰的準備,卻不想,韓曄清冷的眸自墨問身上收回,忽地轉過身去,沿着護城河往西走了,彷彿這只是一場較量,點到爲止。
韓文韓武忙追上去,邊走邊回頭戒備地望着墨問主僕,病駙馬再也不是虛弱不堪的廢物,他如此危險。
桂九全身仍舊緊繃,對墨問道:“主子,他們就這麼走了?”
墨問的視線追着遠去的韓曄的背影,未張口卻出聲道:“京衛軍快到了。”
韓曄何其聰明,他墨問裝傻,韓曄何嘗不是在藏拙,知道再對峙下去彼此都討不了好,只會落得兩敗俱傷的結果,便以退爲進,用別的方法對付他。
魚死網破的那一天,遲早都要來,只是,不是今日。韓曄不急,他便等着。
待京衛軍來了,少不得一番解釋,待他們處理好事端,親自送墨問回府,他已醉得一塌糊塗。桂九招呼幾個小廝擡着墨問回偏院,走過小橋,發現婧公主正靜默地坐在小屋前的藤椅上,見他們回來,她才緩緩站起身來。
桂九看着身子軟如稀泥的墨問,忙跪下對百里婧請罪道:“婧公主,奴才該死!駙馬爺喝多了,奴才趕車時心裡慌,馬兒被竄出來的野貓子驚着,撞上……撞上護城河邊的大樹了!”
“駙馬爺傷着了麼?”百里婧望向不省人事的墨問。
“傷着了一點皮肉,都是奴才的錯!奴才該死!請公主恕罪!”桂九磕頭道。
百里婧掃他一眼,語氣頗爲平淡地開口道:“既然都是你的錯,那就拖下去杖責五十,好好長長記性。”
桂九一直知曉婧公主脾性,不會輕易興師問罪,沒想到竟有此一變,他也不敢辯駁,只得憋屈地受了:“桂九謝公主恩典!甘願受罰!”
桂九被帶了出去,丫頭小廝們也都在外伺候着,墨問閉着眼躺在牀上。
他覺得不大對勁。
他的妻不大對勁。
從前,他受了一點委屈她都着急地質問原委,這次卻異常平靜地對下人用刑,對他不甚關切,言語之中冷淡了許多,手段卻狠了。
墨問頭疼不已,外頭有人想要他的命,回來發現還不如讓那人要了他的命算了,連家裡也危機四伏,不知木蓮那丫頭跟傻瓜說了些什麼,挑撥得她待他如此涼薄。
據桂九所說,墨問受了點皮外傷,十分明顯的位置,百里婧一眼就瞧見了。她沉默地上前替他擦了些藥,冰冰涼涼的藥膏,抹上去很舒服,墨問卻還是焦慮,又不能睜眼,瞧不見他的妻此刻是什麼表情。
接着,他的外衫和朝靴被脫掉,他感覺到他的妻低下頭,在他的身上聞了聞,她總算肯開口:“嫁給你之前,我就準備爲你納妾,想着你要幾人都可以,我沒有意見。但,你說你愛我,你要是愛我,就只愛我一人。倘若你敢騙我,與旁人不乾不淨,惹來一身臊,我就……”
她頓了頓,隨後一隻冰涼的手貼在他正燒着的脖頸上,異常溫柔地撫了撫,墨問差點被她嚇得睜開了眼睛。這架勢,似乎是想親手擰斷他的脖子。他越發信了他的妻是司徒皇后唯一的女兒,真真是嫡親的好女兒!她不計較便罷,若狠起來,她比誰都狠!不過,他也總算知道她在氣些什麼,可這氣是因爲她在乎他,還是因爲他惹了一身臊?
……
燭光昏黃,百里婧毫無睡意,她想起與墨問這些日子的相處,雖然時日不久,可都經歷過彼此的生死一刻,比平常的夫妻更爲深刻,她尤其記得護城河畔的謀殺案,墨問身中九箭命在旦夕,在她的手心寫下唯一的一句話,便是我愛你……自她嫁入相府第一日起,他遭遇兇險是因爲她,入仕爲官是爲了她,他看着她的眼神從來懇切,她有何理由因爲木蓮的一面之詞就懷疑他?
誰說的話都不能全信,即便是木蓮。
可是,墨問爲官兩日,府中侍女溺死一人,從不飲酒的他又爛醉如泥,且不知讓人回來告訴她一聲,這些,又怎能叫她放心?沒有發生變故之前,韓曄看她的眼神哪一次不叫她沉迷深信不疑?
有丫頭送了熱水帕子進來,百里婧從牀沿上起身,頗淡漠道:“你過來替駙馬擦洗吧。”
說着,就要往外走,她今夜不想與他歇在一處。
剛走出幾步,就聽牀上那病秧子高聲叫道:“婧兒!”
接着“哐當”一聲,那丫頭手裡端着的銀盆被他難聽的聲音嚇得掉在了地上,一盆水都打翻了,忙跪下來連連磕頭認錯。
墨問的那聲喚是用喊的,百里婧以爲他醒了,朝牀上看過去,卻見他側着身子探出牀沿,正難受地嘔着。估計先前已經吐過,所以什麼都嘔不出來,咳了半晌,人又朝後仰躺去,口中只管喚着她的名字,一聲接一聲。
滿屋子的混亂,百里婧越發煩躁,腳步卻再邁不動,惱怒地對地上跪着的丫頭道:“快收拾乾淨,再打盆水來,跪着做什麼?!”
“是,是……”那丫頭立刻小跑着出去了。百里婧又折回牀前,見墨問的臉色白得可怕,她忙用手貼上他的額頭,一片滾燙,心裡更惱他,既然不能喝酒,爲什麼還要逞能?他若不願,如今誰人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勉強他?
她要撤手,卻被墨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貼在臉上,她的手涼,可暫時止熱,口中還是隻叫她的名字,聲音沙啞難聽——是啊,他不會說話,只會叫她的名字。
“婧兒,婧兒……”
他喊得喉嚨乾澀,可這一聲聲裡格外痛苦,越發叫人不忍再聽。百里婧正無計可施,墨問卻忽地拽着她的手,往上,蓋住了他的眼睛。百里婧被他帶着坐倒在牀上,忽然發現貼着他雙眼的手心有些潮溼,她頓時傻了,不敢相信,墨問在哭?
墨問的人整個蜷縮成一團,那麼高的個子縮着,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像是夢裡遇到了什麼特別可怕的事,他惶恐無助,什麼人都找不到,只記得她的名字。
百里婧到底心軟,探身過去摟着他,拍着他的背喚道:“墨問,醒一醒,墨問……”
這時,丫頭們端着水和醒酒湯進來,百里婧讓她們扶起墨問,給他餵了半碗,折騰了好久,他還是不肯放開她的手,待又聽見她喚他,墨問的意識稍稍清醒了些,便更抱着她不撒手:“婧兒……婧兒……”
他側身躺着,頭枕在百里婧的腿上,長臂環住她的腰肢,在掙扎間他綰起的發已散落開來,凌亂地貼在臉上。百里婧撥弄開擋住他眼睛的亂髮,見墨問的睫毛不住地顫着,似乎在拼命忍着什麼。
墨問從不曾這樣過,讓她害怕,百里婧輕輕拍了拍他的臉,急道:“墨問,你……怎麼了?不要嚇我……墨問……”
許是她的呼喚總算起了作用,墨問緊閉的雙眸忽地緩緩睜開,與此同時,一滴淚滑出眼眶,似乎隱忍許久。他半睜的雙眸中沒有神采,裡面也沒有她。
百里婧驚愕,她從未見過男人哭,墨問也不是那種輕易哭泣的男人,病入膏肓重傷不治時他也不曾流淚,爲什麼現在好端端地卻哭了?百里婧此刻早將一切芥蒂都丟到九霄雲外了,忙不知所措地伸手擦去他的眼淚,焦急地問道:“墨問,誰欺負你了?誰灌你喝了這麼多酒?你告訴我,我替你記着。”
墨問的眼睛半晌都沒有動,忽地顫巍巍地將她的手握住,他的指尖顫抖,一個字半天才寫出來,他寫:“我夢到你不要我,夢到你要走,丟下我一人在這地方,一片漆黑。”
百里婧一笑,柔聲道:“你喝多了纔會胡思亂想,只是夢罷了。”
墨問搖搖頭,繼續寫:“不,不是夢,我心裡清楚得很。我知道你心裡沒有我,所以,碰到他我就怕了,什麼都忘了。他們來敬我和他,他喝了,我怕輸給他,便都喝了下去,卻不知喝了還是輸……”
百里婧蹙起眉:“他?”
她不解。
墨問脣角泛起明顯的苦笑,眼睛仍舊空洞,費盡最後一絲力氣,在她手心寫下筆畫繁雜的那個字——“韓”。
那個字還剩最後一筆,他無力再劃下去,手指鬆開,雙眸重新合上,完全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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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問:(擦汗)演戲這活真不是人乾的,一把辛酸淚……鄙視琴媽的速留爪印,求……少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