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問被這送到嘴邊的吃食弄得一愣,他都已經如此潔身自好了,怎麼還會遇上這等事?在相府呆了這些年也沒見着哪個丫頭衝他獻殷勤,她們平日裡見了他都繞道走,生怕被他這不祥之人沾染上,現如今,忽然擺出隨他揉捏的乖順模樣來,着實有點……噁心得慌。
不過,細一看,這丫頭倒有幾分姿色,今日大約刻意打扮過,穿了身簇新的衣裳,抹了脂粉,一股子濃郁香味直往他鼻子裡鑽,墨問不禁皺起眉頭。
平兒卻毫不自知,見墨問未推開她,心裡又多了幾分底氣,貼在墨問前襟上的雙手更揪緊了些。府裡如今的大夫人是陪房丫頭出身,正室夫人死後相爺扶她做了填房,出身也低微得很;現又有木蓮勾搭四公子,一朝飛上枝頭變了鳳凰,從此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能不叫丫頭們眼紅爭相效仿?
平兒在心底罵,木蓮那賤蹄子方纔還趾高氣昂地來詢問她婧公主與駙馬的日常起居,還真把自個兒當成主子少奶奶了?呸!她不過也是個下賤的侍女罷了!只是木蓮命好,有婧公主給她撐腰,要不然她什麼都不是!如今她平兒也爬到了近身侍女的位置,怎麼就不能爲自己謀一謀出路?與其一輩子都做個奴婢,不如放手搏一搏——
病駙馬是生得醜陋,身子又多病,可他好歹是個主子,現又有皇帝陛下的聖旨和相爺的命令,他儼然已成了相國府未來的主人,着官服上朝堂名聲在外,前途一片大好。若是攀上了病駙馬,別說木蓮,就是老爺房裡的姨娘們她平兒也用不着給面子!
而且,病駙馬克妻,這麼大歲數了統共也沒見過多少女人,婧公主還跟個母老虎似的要多霸道有多霸道,上次還強壓着病駙馬在偏院小樹林裡頭親熱呢,她都瞧得清清楚楚。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壓迫至如此境地,心裡頭怎能不憋屈?
若她平兒軟語勸慰一番再自薦枕蓆,待病駙馬嚐到了軟玉溫香的甜頭,才曉得身旁有個知冷知熱百依百順的女人有多好。到那時,她即便做不了妾室,只做個通房丫頭,也比那些下賤奴才們高上一等,有駙馬寵着她,她想要什麼沒有?
白日夢太美妙,越想平兒心裡越是怦怦亂跳,彷彿美好的未來就在眼前,她大着膽子繼續往墨問身上貼,聲音也越發嬌軟柔順了:“平兒也不敢求名分,只是擔心駙馬爺的身子,自公主進了府,您沒少遭罪,還得日日瞧她的臉色行事,想必十分委屈。平兒願做爺的知心人,爺心裡頭有什麼說不出的苦都可對平兒說,自此後,平兒就是爺的眼睛、耳朵、嘴巴和貼心的……”
然而,平兒的話還未說完,身子便一軟跌了下去,“嘭”的一聲砸倒在地,翻起的衣裙蓋住了墨問的鞋面。
墨問嫌惡地抽腳,掃了眼劈暈了這丫頭的罪魁禍首——桂九站在原地,在衣服上磨了磨方纔使了力的手掌,笑嘻嘻道:“主子,這種貨色您也瞧得上啊?您就算飢不擇食也不至於就這品位,這丫頭還想做您的眼睛、耳朵、嘴巴,嘖嘖,想想都滲人,奴才實在看不下去了!更何況,要是被婧公主撞見,您估計有嘴也說不清,奴才得爲您的安全着想,請您在這地方守點本分,別拈花惹草的。”
墨問惱得很,他都這副德行了還有人對他投懷送抱,他還能如何,偏桂九這奴才嘴最輕賤,他一早想把他辦了,脣語道:“別再讓我瞧見她,你也少出現在我面前。”
說着,着中衣就要往外走,桂九笑嘻嘻地追上來,把外套披在他身上,好意勸道:“主子,去見婧公主檢點些,別衣衫不整讓她起了猜疑。”
墨問剛要跨出門檻,一聽這話更是惱,他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惹她猜疑?一回頭,桂九卻已站得老遠:“主子,大人常說忠言逆耳,奴才都學會了,您要是生氣,回頭跟大人算去。”
墨問惱怒不已,甩袖子離去,心裡大罵,好一個薄延!真是有損大秦的體面,堂堂一國丞相身邊的第一暗衛竟是這副嬉皮笑臉的死德性!
桂九笑嘻嘻地目送墨問出去,隨後,用腳尖輕踢了踢地上昏死過去的丫頭,居高臨下端詳着她的樣貌,嗤笑道:“就這副死德性,連給我家主子提鞋都不配!呸呸呸,自然是不配!提鞋這事何等高貴,怎可讓她玷污了主子的鞋?”
一邊嘀咕着,俯身一把扛起地上的丫頭……
墨問恨不得將薄延拽到跟前踹上幾腳,可行走間卻還是將外衫穿好,且細細整理妥當了,頗爲心虛地低頭聞了聞,也不知身上有沒有留下那丫頭的脂粉氣,他是不是應該先去泡個澡?
越想越不對,想折回,但他已隱約聽見了劍花舞出的聲音,忍不住朝前走了兩步,瞧到桃林深處他的妻一身勁裝,劍術如行雲流水一般,桃樹的葉子撲簌簌落下,在她周身開出朵朵綠花來。
墨問看着看着脣角揚起,方纔那些惱怒通通都煙消雲散了,女孩子有點喜好也不錯,雖然是舞刀弄槍的,但終歸是個寄託,府裡又不缺刺繡女工的丫頭,她會那些玩意兒做什麼?
他等待的功夫,百里婧已瞧見了他,收勢,長劍入鞘,大步朝他奔來,她的發凌亂,額際浮起一層薄汗,遠遠就叫他:“墨問!”
墨問笑意越發深了,沉靜的黑眸注滿溫柔,上前一步,長臂摟住她的腰,擡起袖子去擦她的臉,將一片桃葉自她的發上摘下,認真地將亂髮一一拾掇齊整,心裡嘆道,他家小瘋子纔是真絕色,她卻不知他今日差點就死在未央宮回不來了,他可真想她。
兩指輕擡起她的下巴,墨問低下頭要吻她,百里婧卻一偏頭躲開了,蹙着眉道:“別,身上有味道。”
墨問一驚,他一見她就忘了這事,他身上果然留了那丫頭的脂粉味?那他可真夠冤的,一口都沒偷吃,就被抓了個正着。
急得想握了她的手解釋,卻見他的妻仰頭衝他笑道:“我去洗洗,身上都是汗味。你忙了一天了,先歇歇吧,藥廚房已熬好了,我讓他們拿來,還有解暑湯……”
墨問總算鬆了一口氣,這小瘋子怎麼這麼愛折磨人,話不說完整了,讓他提心吊膽的。他不肯乖乖聽話,上前一把將她抱起來,她握着劍在他懷裡叫:“別鬧,墨問,快放我下來……”
墨問不放,傾身鍥而不捨地吻她,青天白日夕陽爲證,他心裡滿滿的都是她,他在未央宮裡說的那些話也都是真的,越回味越篤定,她卻什麼都不知道……懷中人終於被他鬧得沒辦法,只得用雙臂環着他的脖子,任他索取,她手中那把劍的劍鞘抵在墨問的後頸上,緊貼着他的脈搏,一片冰涼的寒意……
夜幕剛剛降臨,墨問喝完了藥,躺在藤椅上看星星,星星總共有幾顆他都快要數過來了,卻還是止不住口乾舌燥——他的妻正在浴室洗澡,他耳力極佳,能聽得見自浴室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水聲。
他平日裡想盡了辦法佔她的便宜,讓她陪着他洗澡,給他添水、搓背,因爲他身子弱又是啞巴,行事多有不便。可是,他的妻不需要他陪着,他卻有些難以啓齒說出我陪你洗這種不要臉的話來。他若是敢說,在她心裡頭的印象肯定一落千丈。再轉念一想,怎麼不能說?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唉,墨問嘆息了一聲,是夫妻沒錯,可他這夫君行事卻多怯怯,生怕一不小心嚇跑了她,他只得步步爲營一點一點朝她逼近。
等天上的星都叫他看掉了幾顆,浴室的門才總算打開了,他的妻穿好了衣服走出來,只是一頭長髮溼漉漉的披在腦後,一個丫頭正替她擦着。
墨問自藤椅上起身,接過那丫頭手中的絹巾,揮了揮手,那丫頭懂了他的意思,忙退下了。
百里婧一頭烏髮又黑又亮,洗過後黑瀑布一般垂下來,墨問將她按坐在椅子上,蹲下身子替她擦着,動作輕柔卻又有些笨拙。他從未做過這等事,都是現學現賣。想必是做得不大好,他的妻沒什麼反應,也不曾誇讚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理所當然地承受他的殷勤。
夏日的夜晚,星空璀璨,她的夫君溫柔地爲她擦乾頭髮,百里婧卻一點都不覺驚奇,第一個爲她擦拭頭髮的男人是韓曄,這樣的場景,她早已習以爲常。
不僅如此,她最無賴任性的時候,連頭髮都是韓曄替她洗的,他那雙練劍的手卻能那麼溫柔,像那些劃過她髮絲的水一般,清涼,乾淨。曾有多少人羨慕她嫉妒她,連婧小白自己都覺得,她真是撿到了天大的便宜,竟能擁有韓曄那樣美好的人……那些年她大約已揮霍完了此生所有的好運氣,所以一切幸福纔會急轉直下。
風吹過,發乾得快,墨問以指爲梳,一點一點將她的髮梳理順了,發線柔軟,繞在他的指尖絲一般滑,然而,他卻漸漸覺得不大對勁,她心裡藏着事的時候纔會特別安靜。墨問停下手裡的動作,自她頸後探出頭去,輕吻了下她的面頰。
百里婧一驚,自脈脈思緒中回過神,看到夜色裡男人沉靜的黑眸,她揚起了笑臉:“墨問,去吃飯吧?”
墨問一笑,點頭,斂下的眼眸諱莫如深。
夜裡,睡在牀上,百里婧問了墨問朝堂上的事是否順利,墨問刪刪減減只挑能說的告訴她,沒提丈母孃傳他問話那段,也沒提他在御花園裡朝百里落伸出下流胚子手那段,更不敢提有人邀他喝花酒找姑娘,還有回府後被那膽大包天的丫頭投懷送抱差點失了身那段……一樁樁一件件想起來都覺辛酸……
不告訴她,他又覺得憋屈,墨問蹙着眉各種不滿足,攥着她的手寫道:“小瘋子,我不大舒服。”
百里婧仰頭問:“哪裡不舒服?”
墨問順勢翻了個身,人趴下去伏在牀上,寫道:“馬車太顛,一來一去的功夫,肩膀疼,腰也酸,你替我捏捏。”
跟老夫老妻似的,他提要求沒半點猶豫,自然而然,黑暗中,百里婧坐起身,真的就替他捏起了肩膀,如同普通人家的賢惠妻子,一邊捏一邊問:“好些了麼?這裡?還是這裡?”
墨問舒服得想嘆息,到底還是他家小瘋子最好,乖巧可人,溫柔體貼,白日裡受的那些氣都消盡了,也將丈母孃銳利的眼神忘了個乾淨。誰說他的妻待他刻薄了,誰說她暴戾如脫繮野馬了,瞧瞧,她伺候得他像個高高在上的皇帝似的,他這輩子都沒這麼滿足過。
他閉着眼享受,也不寫字了,只拉着她的手按在他需要她捏的位置上,頓一頓,她繼續替他揉捏,力道時輕時重,重了他就哼哼,輕了他又扭頭瞧她,百里婧被他弄得無可奈何,嘆息道:“墨問,你近日越發……”
她打住沒繼續說。
墨問枕着胳膊趴在那,聽她話說了一半,忙睜開眼睛,長臂一撈,環住了她的腰,帶着她躺在他身側,臉離他極近。他可夜視,見他的妻臉上沒有不耐煩或惱怒之意,這才放了心,在她的手上寫:“越發怎麼?”
百里婧想,越發驕縱了。這種驕縱,那麼似曾相識,似乎都是她曾有過的。而自始至終,韓曄的身上沒有這種驕縱,無論何時,他都保持着與生俱來的高貴姿態,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由他來做便格外不同了。墨問不一樣,他從未將她當做高不可攀的公主看待,他讓她知道,你我凡人,所以,他累了不舒服了他就會說。韓曄也是凡人,他也會疼……
見她不答,墨問不依不饒,在她的腰上撓起來,百里婧癢得一縮,忙按住了他的手:“墨問,別鬧……”
墨問哪肯罷休,偏要鬧她,輕咬着她的鼻尖,寫道:“小瘋子,近日我很快活,我希望你也如我這般快活,你別總皺着眉,凡事總有個終了,你且放寬了心等着。來,我也替你捏一捏。”
他也不徵詢她的意見,寫完便順勢將她按在牀上,修長的手指頗溫柔地捏着她的肩,衣衫輕薄,他一碰便能感覺到其下皮膚的溫度,又軟又熱,哪像他硬邦邦的……越捏越捨不得放,他真想肆無忌憚扒光了她,再嘗一嘗半個夫妻的滋味。
然而,沒契機,不好下手。
無奈之下,又只能辛苦忍着,墨問平了平呼吸,忽地俯下身去,脣隔着薄薄的衣衫吻在百里婧的背上。
百里婧身子一顫,卻沒出聲。
墨問也沒繼續得寸進尺,而是老老實實躺下來,從背後摟着她睡了。他知道他方纔落吻的位置留有一道疤痕,蹴鞠場上被利器傷的,刮出一道三寸長的口子,疤痕往上五寸的位置有一顆硃砂痣,米粒大小,正好在左邊肩胛骨上……她的身子,他已記得這樣熟。
偏院裡夜色靜好,百里婧睜着眼,撫着左手腕上的珊瑚珠……禁足已十六日。
並不是每一處地方都可得安寧,連表面的和睦也漸漸做不到,百里落白日在宮中受了墨問的欺辱,回到晉陽王府便把所有怨氣通通撒了出來,她要難受,旁人也得陪着她難受,她絕不會讓他們的日子過得舒坦!
書房內,韓文正與韓曄議事,韓武在門外守着。百里落忽然風風火火地衝過來,對着韓武道:“讓開!”
韓武身材魁梧,抱劍擋在門口一絲縫隙都不漏,即便是大興公主,沒有主子的命令,他也不會讓道。
百里落知道自己在晉陽王府沒有半點地位,這些奴才根本不將她放在眼裡,韓曄娶她回家也不過當個擺設,可是有協議在先,他便不能對她置之不理!
“哼,該死的奴才,本宮有話要對你們世子說,若是耽擱了,後果自負!”
韓武還是巋然不動,百里落擡起手,幾乎想一巴掌扇過去,讓這奴才長長教訓,門卻從裡面打開了,韓文走出來,略略掃了百里落一眼,推着韓武往長廊盡頭走去,顯然是韓曄的意思。
沒了阻擋,百里落提起裙襬跨過門檻,步入韓曄夜夜安寢的書房。她一直懷疑這間書房藏着什麼秘密,韓曄想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總該留下些蛛絲馬跡。可是,她曾暗地裡搜索過,這裡沒留下百里婧那個小賤人的半點東西,韓曄真是絕情,連一絲念想也不給他自己留下,所有線索收拾得乾乾淨淨。
繞過屏風,見韓曄坐在書桌前,正頗爲閒適地看着書,看到她進來,也沒什麼情緒變化,脣邊一絲笑容也無,星目略帶疑問,那麼若無其事。就是這若無其事的無辜眼神讓百里落越發惱火,今日在宮中遇到的那個病秧子也用這種眼神瞧着她,他是真瘋還是假傻?
對付啞巴,百里落不在行,對付一個比啞巴還冷靜持重的人,她更是被動,所有話頭都由她來起。被逼得夠了,她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滿不在乎起來,反正她已知曉如何用鈍刀剜了韓曄的心。
所以,百里落的神色倒比方纔在門外時平靜了幾分,臉上甚至還爬滿了笑意:“夫君,你猜我今日在宮中碰着誰了?”
韓曄仍舊不溫不火地瞧着她。
百里落知道他不會開口問,她直接告訴他:“我碰到病駙馬了,他的氣焰可真囂張得緊,見了我和母妃不問好不行禮,跟婧兒妹妹簡直像極了,不愧是夫妻。”她在書房內緩緩踱着步子:“不過,這些都不稀奇,我今日才知曉他有多無恥下流卑劣,竟當衆在御花園欺侮與我,我若是被他玷污了,夫君你的面子上可就好看了。”
韓曄還是沒什麼情緒,彷彿他的妻被侮辱也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百里落早知他會如此,可心裡的氣卻止不住一點一點涌上來,冷笑道:“是了,我被欺辱倒也無所謂,夫君不在乎,可一想到我那可憐的婧兒妹妹竟嫁給了一個衣冠禽獸,我的心裡頭就一陣痠痛,簡直生不如死。那樣如花似玉的美人,活潑可愛生機勃勃,禽獸會捨得不碰她?一夜兩夜就罷了,現如今他們二人已同室而居七十餘日了,她還能有多幹淨?還不是被人吃剩下的殘花敗柳……”她的語氣漸漸變得怨毒:“即便是被吃剩下了,還是輪不到夫君你上陣,想想還真悲情哪……”
韓曄也許自己沒發現,可他的星目明顯變了色,眸中的寒意讓百里落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已暢快得夠了,也不想真與韓曄爭個魚死網破,驟然轉身離去,留下話:“本宮不痛快,你也休想痛快!要是忍不住就去殺了那個無恥的病秧子!千刀萬剮了他最好!反正你的心肝尊貴,不愁找不到人再嫁一回!”
百里落走後,書房的門沒關,穿過屏風的頂端可以看到門外那一方漆黑的天幕,韓曄凝視那方夜色許久,才緩緩鬆開緊握的手掌。桌上鋪開的白紙被拂開,一封密函擺在上頭。無論那廢物是不是病秧子,是不是帝后扶持的新貴,既然他敢拖着一身病體強出風頭捲入朝政之中,那麼,他就該承擔所有朝堂上的風險,一失足便粉身碎骨。
“爺。”韓文自屏風後繞進來。
韓曄擡頭。
“去西秦探查的人回來了,鹿桑花是滎陽白家的族徽,而喜歡將鹿桑花繡在袖口之上的只有白家的大公子白湛。”韓文陳述完,猶豫着補充了一句:“爺,這人我們得罪不起。”
韓曄未應。韓文的意思他明白,白家是西秦第一豪族,西秦太后白瑤是西秦大帝的生母,其父兄權傾朝野,手握重兵,而這白湛就是西秦太后的親侄子,白家長孫。
得罪不起?
誰人又是式微韓家所得罪得起的?白湛既然潛伏鹿臺山那麼久也不敢暴露身份,其中緣由無須深究,只需掐住他的軟肋,到時自有製得住他的人。
“鹿臺山……辦妥了?”韓曄似乎胸有成竹,沒再提白家,而是轉向另一個問題,聲音疲倦。
韓文雖疑惑卻如實答道:“照理說一來一回不需這些時日,似乎遭遇阻礙。但,爺放心,玄影不會出差錯,一切照計劃進行。”
計劃,計劃,一切皆是計劃……韓曄以手支頭揉着疼痛的太陽穴,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了,只無聲地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韓文欲言又止,走出兩步遠回過頭道:“爺,請您多保重身子,北郡府需要您。”
屋子裡重又靜了下來,隻影子與他相伴。從前他的丫丫總是煩着他,一到夜裡就偷偷來他屋裡和他一起睡,他不明白,看一個人怎麼都不厭倦似的,白日要粘着他,晚上還要抱着他。
她曾經問,韓曄,你怎麼皺眉了,是不是我煩得你頭疼?那我回去睡,明天再來!
他頓時哭笑不得,她的的確確是個小無賴,明天來還不是要吵得他不得安生,她就是捨不得說再也不來了。
其實,他也捨不得叫她走,遂握着她的兩隻手,按在額頭兩側穴位上替他揉着,她的手很小,指尖溫熱柔軟,果真能鎮痛。她起初不出聲,半晌才聽她在耳邊擔心地問:“韓曄,好點了麼?明日我去請孫神醫給你開個方子好不好?”
他睜開眼,鬆了她的手,胳膊橫過去讓她枕着,她順勢便滾進他懷裡緊貼着他的胸口,他揚起脣角,將柔軟的吻輕輕印在她的眼睛上,哄道:“丫丫,這樣揉一揉就好多了,藥服了總不見好。”
她遂找到了藉口,立刻道:“韓曄,你現在知道我爲什麼不喜歡喝藥了吧?那些藥又苦又澀還不見效!那我以後每天晚上都來陪你,給你揉一輩子,一直揉到不痛了爲止……”
那時他覺得心裡滿足且充實,恨不得一輩子立刻就過完了,頭痛永遠好不了也都無所謂了。
“大師兄,我想聽你吹曲子。”一撒嬌就忘了怎麼稱呼他,她曾說過再不叫他大師兄只叫他韓曄的。他一面吹笛哄她睡,一面想,她其實是沒什麼心的,時日一長,也許就把初衷給忘了,畢竟,她還這麼小,小到以爲未來是一副完美無缺的畫卷,開滿永不凋謝的碧桃花。
夜風從窗口吹拂進來,韓曄和衣坐着,以手撐頭閉上了眼睛。反正無論如何都會睡不着、做噩夢、頭痛欲裂,躺與坐也沒什麼分別……
※
第二日一大早,丫頭平兒失足跌入飛虹橋下溺死的消息傳遍了左相府,管家隨便打發了些銀子,就讓平兒家裡人領着屍首葬了去,死了個奴婢與死了只麻雀差不多。
獨木蓮對此事起了疑心,凡是與病駙馬有關的人和事,她都不敢再大意。婧小白對丫頭小廝們素來不甚上心,只要不惹到她,鬧翻了天她也不在乎。平兒這丫頭的膽子是一日日練出來的,初來時怕生得很,後來竟也能獨當一面把婧小白伺候妥當了,顯然是可塑之才。
昨日她去“有鳳來儀”找婧小白,平兒對她冷嘲熱諷話裡含酸,不僅不告訴她婧小白身在何處,還意有所指地笑道:“木蓮姐,哦,不,四少奶奶,婧公主和駙馬爺的住所,照理說,您應當避嫌,不該常來的。四少奶奶真是寒磣奴婢們了,放着好好的少奶奶不當,偏還忘不了做奴婢時的活兒。若有朝一日,平兒也能有木蓮姐的運氣,必定不再摻和這些瑣事,好好地享我的清福。”
她注意到平兒刻意打扮過,手裡正疊着病駙馬的衣衫,脣邊那抹笑太顯然易見,木蓮立刻想起這丫頭曾在當初墨譽醉酒時勾引過他,心氣兒高的很,一心想要往上爬,如今,病駙馬儼然成了她夢寐以求的高枝……
不過,她就算猜到平兒的企圖卻不揭穿,反而帶着嘲諷的笑意激她道:“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好運氣,你一輩子也只是個奴婢的命了!”
說完就走,氣得平兒在身後直跺腳,跨出門檻時,恰好瞧見病駙馬回來。木蓮在心底冷笑,平兒,好丫頭,你儘管勾着他,最好是叫你勾搭上了手,那時候纔有他好看的。
結果,平兒第二日便溺水而死。
實在太巧。
一大早,聽侍奉她的小丫頭們在外竊竊私語,木蓮睡不着,索性起牀。
梳洗畢,打開房門,就見墨譽正從書房“浩然齋”出來。
今日無常朝,墨小黑竟起得這般早,他走得挺快,木蓮與他沒什麼可說的,怕見了面又起爭執,便沒追上去。徑直往婧小白的大園子去,一路上鳥雀歡暢地啼叫,此起彼伏,異常清脆,蜻蜓立在含苞待放的芙蕖上頭,露珠從荷葉上滾落,“滴答”一聲落入池中,蕩起一圈圈漣漪……
這麼長路走下來,竟沒瞧見半個丫頭小廝。
到了“有鳳來儀”,守衛說婧公主昨晚歇在偏院了。聽到這,木蓮臉色凝重,偏院裡的桃林陣,她闖不進去,設計桃林的人是精通奇門遁甲的高手。
“四少奶奶有什麼事麼?奴婢去通報公主一聲。”有丫頭從小廚房出來,看到她,主動上前來問候道。
木蓮一笑:“綠兒,你來,我有話問你。”
那叫綠兒的丫頭忙應了:“噯。”
木蓮的笑意收斂了:“聽說,平兒溺死了?什麼時候的事?”
綠兒四下望了望,小聲道:“四少奶奶,管家不讓再提……大約是昨兒個夜裡溺死的,今兒一早飄在飛虹橋下,當值的守衛發現的。說來也奇了,她死時穿的那身衣裳是婧公主嫁進府的時候賞的,我們丫頭一人一件,平日裡誰都捨不得穿,也不知昨日她穿了它做什麼。”
木蓮瞭然,繼續問:“你最後見到平兒是什麼時候?”
綠兒想了想,道:“……昨兒個傍晚,我替駙馬爺熬藥去了,平兒在裡頭收拾屋子。待我熬好了藥送去偏院再回來,平兒卻不知去了哪裡,我只當那小蹄子偷懶,也沒敢跟人說。四少奶奶,你知道婧公主素來是不管事的,這院裡的丫頭小廝們也比你先前在時隨意得多,真得找個懂事的照看着才行呢,否則,他們越發不像話了。”
木蓮眼中帶了幾分笑意,拉着綠兒的手,輕拍了拍道:“綠兒,你這丫頭雖然平日話不多,道理卻懂得不少,說得都很在理。我看伺候婧公主的那幾個丫頭裡沒哪一個比得上你伶俐,待我同公主說一說,讓她準了你做這園中的大丫頭,以後公主的日常起居、繁雜瑣事都由你來照看,我也放心些。”
綠兒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嚇壞了,忙跪下,不知所措道:“這,這……木蓮姐,這不合適……”
木蓮的眼神投在前方那片碧綠色的竹林之上,淡笑道:“沒關係,我說你合適你便合適,日後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都儘管告訴我……能幫你的,我會盡量幫你……”
綠兒感激得落淚,只管磕頭拜她:“謝謝四少奶奶!謝謝四少奶奶!”
丫頭分好幾個等級,做了大丫頭,月例銀子要多出幾倍,日後年紀大了許配人家,也會比小丫頭們尊貴得多,由不得綠兒不感激涕零。
綠兒剛走,木蓮就瞧見婧小白扶着病駙馬從偏院的拱形門內出來,身後還跟着一個丫頭一個小廝,那小廝樣貌雖普通,個頭卻挺出衆,遠山死後便是他在墨問身邊伺候。聽說他原是偏院小廚房的伙伕,名叫桂九,府裡的人也只知有這個人,卻與病駙馬一樣,沒怎麼見過他,病駙馬周身都是秘密。
墨問瞧見木蓮,早起的好心情折了一半,他的妻卻招呼木蓮道:“一起吃早飯吧。”
木蓮沒拒絕,與墨問夫妻二人同坐在園內假山後的亭子裡,圍着石桌吃飯。在林岑之遇害當日,木蓮下手劈暈了百里婧後,二人便再沒單獨相處過,存了諸多芥蒂。近日,婧小白似乎才漸漸地好起來。
三人默默用着早膳,說着些有的沒的,木蓮記得這病駙馬的高明手段和卑劣行徑,第一日與婧小白一同用早膳,他便敢厚顏無恥地吃着婧小白吃過的那一碗,老神在在,理所當然。當時,她哪裡想到他是故意的,只當他不懂規矩毫無心機。
如今,真是悔不當初。
木蓮很快就發現,說墨問厚顏無恥根本是誇讚了他,他早膳用的少,一直樂此不疲地替她和婧小白布菜,婧小白愛吃什麼他給她夾什麼,全然一副無辜無害的正人君子模樣,那表情似乎在說,多吃些,少說點話。待用完飯,他還殷勤地替婧小白擦嘴,找不到帕子,他差點就用上袖子了,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掩蓋不住的粗鄙。
直到那個叫桂九的小廝在一旁催促:“駙馬爺,您得趕緊的,好多大臣等着您議事,不能遲了啊。”
墨問真不想去。可她的妻也催他,怎麼可以因爲不想去就不去了,畢竟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他推脫不了。
只得起身,百里婧送他出門,木蓮也跟在後頭,亦步亦趨地跟着。
墨問上了轎,掀起窗簾一瞧,見木蓮站在他的妻身側,頓時煩躁不已。木蓮這丫頭留下了,也不知她會在他的妻面前說他什麼壞話,跟吹枕邊風同理,女人與女人之間的碎嘴極爲可怕。唉,總也不得安寧。
百里婧和木蓮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墨譽和左相同行,兩人對百里婧行過禮便也出了門。百里婧兀自一往無前地走着,木蓮卻回頭,不出所料,對上墨譽躲閃的眸光,遂在心底嘲諷起來,墨小黑真是執着,到現在還存着不該有的幻想。
她對着墨譽一笑,那笑太刺眼了,彷彿什麼都逃不了她的眼睛,使得墨譽立刻撇開了頭。
臨上轎前,墨譽總算把心裡的話都吐了出來,輕聲道:“父親,您不覺得大哥這些日子很奇怪麼?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左相墨嵩的步子一頓,隨即答道:“娶了妻,成熟些也是應當的,何況,娶的是婧公主……”侍衛已打起了簾子,左相彎身要進去,又回頭看着墨譽道:“譽兒,你年紀小,卻懂事,又有學問。將來好好與你大哥相處,他必定不會待你刻薄,仕途上也能提拔你一番,父親卻是不中用了。”
說着,嘆息了一聲,上了轎子。
緞面的簾子就這樣在眼前放下,父親把話說明白了,他幫不了他,要想往上爬,只能討好他的大哥。
墨譽覺得悲傷。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凡事要靠自己,所以,他一直優秀出類拔萃,二哥三哥的紈絝滿朝皆知,他是墨家唯一的希望。可是這希望卻被那個十年不出相府門檻的大哥輕而易舉踩滅了,只因大哥娶了一個身份尊貴的公主,那公主的身後有讓人生畏的滔天權勢。
權勢真誘人,有了它,病秧子也能回春,贏得譽滿天下。
腦子裡竟好端端浮現出落公主的話來,她說,不管旁人怎麼說,本宮始終覺得四公子絕非池中之物,他日定能有一番作爲……
墨譽在顛簸的轎中想明白了一件事,驚得坐起了身子——
婧公主再如何高貴又有何用,景元帝百年之後不可能讓一個女人繼承皇位,看如今的形勢,繼任的必定是七皇子,而他是七皇子的老師,以帝師的身份入朝,還有什麼不可得的?
但驚愕之後他又很不安,他不想與婧公主爲敵,他怕看到她厭惡他的眼神,更何況,司徒皇后從小待他那麼好……
想得腦袋疼,心疼,墨譽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無數聲音在拷問他,究竟最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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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婧與木蓮同回“有鳳來儀”,木蓮斟酌着開口道:“婧小白,你知道丫頭平兒死了麼?”
百里婧點頭:“嗯,聽說溺水了。”
木蓮面帶猶豫道:“婧小白,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告訴你……”
“什麼?”百里婧蹙眉。
“昨日我來找你,你不在,我看見……看見……”木蓮吞吞吐吐,低下頭去道:“看見病駙馬與平兒那丫頭糾纏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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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問:(怨念)琴媽,你難得勤勞一回,但是,何苦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