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三杯拔劍刺虎穴
八月下旬,雨水稍住,懾於臧霸的威信,吳敦、尹禮、蕭建、孫觀、孫康等絕大部分琅琊的實力派紛紛沿着沂水、沭水順流而下,聚衆於開陽,然後沿沂水西岸聯營駐紮。
按照臧霸的估計, 最終兵力將會達到了匪夷所思的五萬之衆,理論上竟然和關羽、周瑜這兩位的兵力加一塊持平!
當然了,真正的老成者並不會爲此感到驚訝……實際上,關羽的一萬五千青州兵和一萬水軍背後,乃是青州十餘萬屯田戶口的辛苦支持,而負責給周瑜補給的徐州那裡,至少也有十餘萬戶口因爲戰事而不得不耽誤生產。
本土作戰,建制混亂,兵、匪、民、工不分,像琅琊這種大郡拉出來五萬兵實在是太正常了!河東十萬白波匪,太行山百萬紫山賊、黑山賊,泰山百萬黃巾,巢湖十萬水匪,巴蜀二十萬蠻賊,這些因爲動亂而曾經橫行一時的大軍都在天上或地上看着琅琊的階級兄弟們呢!
回到眼前,就在八月二十,最後一個琅琊實力派昌豨終於也在周圍幾乎所有同伴們的催促下,帶着七八千兵順着沂水來到開陽左近,算是勉強服從了大局……但其人既然到來,卻又不去西岸與其他人一起聯營,反而引兵停駐在了東岸,開始獨自立營,只是挨着之前臧霸因爲沂水暴漲搭建的一座浮橋, 稍作表示而已。
桀驁之態,不言自明!
而也就是昌豨在沂水東岸立營的當日, 傍晚時分, 趁着雨後秋高氣爽,郭嘉忽然在自己所據的開陽城城東的都亭舍外軍營中舉行宴會,邀請了臧霸之子臧艾和自己此行的所有四百將士、一百隨從飲酒。
酒宴因爲徐庶一開始不願意來而稍作延緩,但是真等到徐元直入場了,這位走南闖北的潁川遊俠反而心下醒悟,然後即刻肅然入席。
原來,當徐庶看到郭嘉重新換回了二樑進賢冠,配上了錦衣皮履,懸上了寶劍,然後宛如一根木頭一般闆闆整整坐在主位上,並面色嚴肅、不苟言笑之時……便立即知道,這廝是在辦公務!
“諸君,先請滿飲一杯!”郭嘉見到徐庶落座,身形不動,面無表情,什麼話都不多說,而是直接捧杯。
都亭外列席的衆人不敢怠慢,包括臧艾、徐庶在內,五百餘人一起匆匆斟酒舉杯。
“七千兵馬又如何?”郭奉孝嚴肅反問。“昌豨難道不是琅琊軍將嗎?琅琊不是我家燕公治下一郡嗎?我奉鎮東將軍與青州牧兩位全權之命,去殺一個治下罪臣,爲什麼要顧慮他有多少兵馬?”
一飲既罷,郭嘉自已扶劍先行出營上馬,然後甲士在外側,官吏在內,紛紛起身相從,居然即刻出發。至於徐庶、臧艾,一個坦然,一個無奈,卻也只能在甲士的環繞下上馬緊隨不捨,而臧艾的隨從卻是被鎖在了軍營之內。
“吃!”郭嘉一言既出,便以身作則,低頭吃肉用面。
然而臨到此處,侍從入內稟報,昌豨卻又只說正在軍議,依舊沒有出迎之意,實在是過於桀驁了。
而五百餘人兩句話飲完兩杯酒,尋常宴席上的姿態是半點都無,卻是讓設在軍營中的宴席場上氣氛不免有些緊繃起來,乃至於給人一種肅殺的感覺。
俄而,又有人送上一副鐵甲,卻被徐庶拒絕。
“正要臧公子替我向令尊傳一言。”郭奉孝不急不緩。“義有大小之論,小義者以私恩而重小情,大義者以公法而安天下,我今日殺昌豨實乃大義所在!至於此人,哀昌豨不過是小義而已……”
“今日之事,是昌豨咎由自取。而且你也看到了,郭某此行是受了青州關鎮東的意思,然後得到了臧府君的助力,沂水西面的諸位將軍也都是知道的……事已至此,我委任你爲別部司馬,出去將我的四百甲士放入,再協助他們收拾局面,安撫人心,可好?”
豨者,豬也,倒也不能說錯。
昌豨手下的軍官上前一看,先看到馱獸、物資,自然大喜,復又見到臧艾鐵青着臉立在馬上,又如何不認得?至於臧艾面色不善反而尋常……須知道,昌豨這人乃是琅琊這裡第一個不服臧霸之人,兩家關係素來微妙,此時昌豨獨自隔河立營,那就更是敏感了。
就這樣,五百人大搖大擺,竟然直接越過沂水,等到暮色降臨之時,正到昌豨營前。
郭嘉勒馬停住,依舊之前那般乾脆:“我家臧公子奉臧府君命前來勞軍!”
幾名昌豨麾下高級軍官面面相對,反而各自鬆了一口氣,然後除一垂淚之人外,盡數俯首。
於是乎,此人一邊速速讓人回報昌豨,一邊卻在馬下訕笑不語。
臧艾和一些奉命過來作陪的琅琊官吏不免面面相覷,但其餘人全都是郭嘉屬下,要麼早得了軍令,要麼對郭嘉有些瞭解,哪裡會理這些人,只是直接學着首座之人自斟滿飲而已,便是徐庶也在稍顯恍惚之後,乾脆舉杯一飲而盡。
近四百名甲士紛紛開始坐在原地檢查裝備,披甲佩刀,擦拭長矛,便是那百餘名隨行官吏雖然沒有披甲,卻也開始整理衣物,清理佩刀,而十名甲士則坐下來趕緊吃自己那份飯……全程依然無話,徐庶心中振動到無以復加,卻一言不發,兀自昂首端坐,只是撫摸自己的長劍不止。
回到眼前,這張衛雨一聲嘆氣,便抹淚拱手而對:“昌都尉固然咎由自取,但與我有知遇之恩,能否請郭副使許我收屍,然後歸東莞務農,不再……”
“來時臧府君有命!”火光琳琳之下,郭嘉對着引路軍官扶劍而言。“須見到昌都尉才能作數……我也不知道你家昌都尉到底在不在這個軍帳中,若在,請你務必再去稟報一聲,請他務必一見。”
“誰讓你們擅自入帳的?”
此人連連頷首,忙不迭的答應。
“只是小義本身倒也罷了,他自回營哭泣,自等明日昌豨懸首示衆結束後再求安葬,我豈會殺他?可他偏要在如此緊要關頭裝模作樣,萬一引起營中騷動,壞了大局,豈不是因小義而壞大義?”郭奉孝終於再度冷笑。“而且他今日一人哭倒也罷了,只是他哭時可曾記得東莞全縣已經哭了數年不止呢?身爲昌豨親近之人,不能勸昌豨走上正道,以至於落得今日下場,卻又轉而在此哭泣……如此舉止,簡直虛僞!”
而隨着此言,又是那些軍官收起了匕首,然後抄起筷子將案上過了水的白煮麪給撈起,分成五份給案上同袍……等到這時,徐庶、臧艾那些人反而已經適應了。
不等對方說完,郭嘉便努了下嘴,隨即,徐庶雖然一時猶豫,卻還是直接拔劍,輕易將此人斬殺於帳中。
然而,等到此時此刻,隨着郭奉孝下令,只見宴席場中五人一案,共計百案有餘,又分成十列,每列十案,竟然齊刷刷站起來十名全副武裝的甲士!十名甲士扶刀立在每列的盡頭,好似軍法官督戰一般盯着各自身前的十張几案。
“再飲一杯!”郭奉孝一飲而盡,旋即自斟,然後便再度捧杯自飲。
“這話你父親或許因爲職責所在,有資格問一問,但你一個區區千石軍司馬,卻沒資格問!”
而郭奉孝卻又對着立在帳中愕然不解的臧艾開口:“臧公子,請你過河去跟令尊說一說今日之事……”
“這位張司馬乃是忠義之人,爲何殺他?”臧艾打斷對方,直接失態反問。
“斟酒、切肉!”郭奉孝給自己斟了第三杯酒後不再舉杯,而是板着臉繼續下了別的命令。
昌豨居然真的是在軍議,而且還穿着甲冑,唯獨沒戴頭盔罷了,其人一開始見到有人闖帳,尤其是先入之人乃是臧艾,尚且不慌,反而直接呵斥,待看到對方身後白刃閃耀,卻又不由變色。“老臧何至於此?賢侄莫要衝動,我隨你去見他便是!”言至此處,郭嘉也已經持白刃入得帳來,昌豨復又面色煞白,直接在案旁單膝跪地。“郭副使!我之前固然失禮,但罪不至死,你若殺我,琅琊上下必然離心!”
“分面!”眼瞅着肉食分割完畢,郭嘉終於說了今日宴席的第四句話。
而也就是此時,衝在最前方的徐元直直接疾步向前,先是一腳將對方踹翻在案旁,然後只一劍便從對方脖頸處紮了個通透,一時血流如注。而徐元直面不改色,復又拔劍改切,就在昌豨部的諸多軍官身側從容將對方首級切下,拎在手中,首級離開身體,兀自滴血不止,宛如過年時屠戶所拎豬首一般。
“欲襲殺昌豨!”郭嘉面不改色。
一百餘名未曾披甲的尋常官吏之流,在自家軍官的帶領下攜着物資入內,自然暢通無阻,直入昌豨營中,一直到剛剛點了火把的中軍大帳前方纔停步。
話說,郭嘉帶來的這五百人,一百餘人算是官吏,和自家長官一起住在東門內的都亭,而作爲護衛的兩曲四百甲士卻是在兩位曲軍侯的帶領下駐紮在與都亭一牆之隔的開陽城東門外,而這次宴席便是在軍營中舉行……
“來者止步!”昌豨雖然治下荒亂,卻極重軍事,別的不說,此時他們匆匆而來,營盤都只建了一半,卻居然知道分劃衛兵執勤,時至黃昏,見到如此隊伍,還主動上前盤問。
時值秋收後琅琊大軍彙集,開陽城內外俱是琅琊諸將的兵馬,這麼四五百甲士雖然顯眼,卻並沒有引起太多的動盪。尤其是郭嘉早有準備,專門讓人帶上了自己此行的所有馱獸,並將臧霸這些天贈與的財貨物資全都放在上面,行在前列。故此,沿途偶爾遇到如沂水浮橋這種關卡一般的地方,喊一句奉命勞軍,再加上臧艾那張面孔,卻也暢通無阻。
那軍官也覺得自家主公過於擺架子了,點了下頭,就入帳而去,須臾後,便聽到另一人高亢之聲,粗鄙之言,還有一陣鬨笑附和之聲。
“爲燕公壽!”
郭嘉聽得清楚,毫不猶豫,直接推了身側臧艾一把,然後便拔劍向前。周圍甲士不在,只有百餘名無甲的吏員,原本還是有些慌亂和恐懼的,只是天色昏暗看不出來而已,但此時見到郭嘉第一個拔劍而起,包括徐庶在內,卻無一人再膽怯,紛紛拔出兵刃,殺掉猝不及防的帳前侍從,然後躍步衝入帳中。
“小義也是義!”臧艾再度失態打斷對方。
而五百餘人依舊分爲兩類,其中徐庶與絕大多數人一樣都是低頭快速用飯,也有少數如臧艾及其隨從一般顯得格外不適應的,但依然低頭強行用飯……無他,臧艾此時只以爲郭奉孝是故意用軍法約束宴席以震懾自家,所以不願丟了面子。
“張司馬是何意?”郭奉孝不急不緩,朝着那名沒有下拜軍官示意。
郭嘉見狀回頭朝着身後徐庶示意,徐元直會意,將昌豨首級隨手放到案上,便收劍隨此人出營去了。而郭奉孝卻是不顧一旁屍首兀自流血,案上首級猙獰一時,居然從容坐到了沾滿了前主人血跡的帳中主位之上,凜然不動。
“那能否許我去稟報家父?事關重大……”
“郭副使……”沉默了許久,臧艾方纔鼓起勇氣,正色詢問。“郭副使意欲何爲?”
屍首撲倒在地,再無聲音。
言至於此,郭嘉終於扔掉了那副死人臉,然後面帶戲謔,卻引來了一旁徐庶心中微動。
片刻之後,營中軍士整理妥當,郭奉孝捧起了最後一樽一直沒有飲用的酒水,昂然起身:“第三杯酒,爲燕公壽!”
非只如此,十名甲士站定以後,卻又見到每個几案上覆又站起一名軍官,直接從腰中拔出了明晃晃的匕首,就在案上將之前放好的燉煮熟肉分割成份,便是臧艾與徐庶還有郭嘉身側也有軍官上前拔刃切肉……一百多把明晃晃的匕首一起飛舞,卻無一點多餘聲音發出,饒是徐庶、臧艾也算是見多識廣之人,卻也不禁頭皮發麻。
他認得此人,喚做張衛雨……其人乃是東莞本地人,本姓張名雨,後來失怙,母親改嫁了一個姓衛的人家,衛氏卻對他極好,居然繼續許他姓張,而他感念繼父之恩,便自名張衛雨,也算是琅琊東莞一帶的一個豪傑了。
“昌豨七千兵馬……”臧艾瞬間只覺得荒謬。
而昌豨既然死掉,其部帳中軍官屬吏卻俱皆愕然,儼然事情過於突然,全然沒轉過彎來。
至於臧艾,卻是隨着身後甲士拔刀露刃,再度沉默下來。
“不樂意?臧司馬,你父一日不反,便一日是燕公臣屬,而他辛苦半生方從一逃犯至此,靠的乃是一身豪勇與半生信諾義氣。今日若讓他知道我欲爲之事,要麼助我殺昌豨自絕於琅琊諸將,要麼公然庇護昌豨自絕於河北,這恐怕纔是逼他自壞立身之根基吧?”郭嘉面色不變,言語如刀。“倒是足下身爲人子,何妨糊塗懦弱一些,以成孝道呢?有時候自以爲精明,恐怕纔是愚鈍之舉吧?再說了,今日事已至此,幫不幫忙難道是你說了算嗎?”
郭嘉理都不理其人,而是直接揚聲宣告:“昌豨勾結南賊,意圖謀逆,奉鎮東將軍與臧府君命,殺之以正典刑!與他人無關!”
言未迄,就在周圍帳中侍從軍官尚在茫然之時,昌豨忽然起身拔刀,試圖從後方割開營帳逃竄。
然而,半刻鐘後,全場用完餐,郭奉孝卻又下了今日第六個命令,也是終於讓臧艾坐不住的一個命令:
“用完餐者,就地披甲、檢查軍械,督軍紀者可以坐下來用飯了!”
原本這也是尋常的事情,畢竟別的地方也找不到那麼大的防風空地。
滿營振甲,紛紛舉杯,齊聲呼應:
一直到着外面漸漸有些喧鬧,然後徐庶去而復返,郭嘉方纔睥睨左右,對着已經緩過神來的昌豨部軍官開口:“諸君,你們自然是知道我來歷的,咱們之前見過面……而今日事已至此,我也不願遮掩,昌豨這七千東莞兵,我欲自持,而不是交給臧府君等人分領,爾等以爲如何啊?”
當此時也,郭嘉早已經收劍於腰,其人環視一圈後,卻不理會帳中那些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昌豨麾下高級軍官,反而上前握住那名早已經抖如篩糠的帶路軍官雙手,就在帳中從容吩咐:
臧艾沉默了許久,但耳聽着周圍金鐵之聲不斷,卻是終於在座中再度發問:“郭副使……敢問昌豨何罪?”
“……”
“不許,正要借你這個本地軍司馬去騙開浮橋營門!”
只能說,吃了半輩子飯,今日算是長見識了。
片刻後,昌豨遣人傳令放行,卻不許甲士隨行入營,此人笑得就更尷尬了——臧霸派了親兒子勞軍,姿態已經很低了,昌豨身爲部下卻居然不出來迎一迎,而且還要擺出一副防備姿態,端是跋扈,也就難怪臧艾氣的半天不說話,只是隨行的那位俊俏官員似乎有職責在身,所以主動下令甲士留在門外,讓其餘人催動馱獸入營了。
“簡直是胡言亂語!”臧艾依舊憤然。“你說這位張司馬哭泣的不是時候,怕引起軍營動亂,乃至於臨機處置他,我都已經無話可說。可非說昌豨今日下場是這位張司馬不做勸阻的結果,豈不是可笑?昌豨固然咎由自取,可這張衛雨只是下屬,何德何能讓昌豨聽他言語?”
“是啊,他只是下屬,何德何能能讓昌豨聽他言語?”郭嘉轉過頭去,嘴角嘲諷之意清晰無誤。“這話足下不妨說給令尊,讓他好好聽一聽!”
臧艾一時面色慘白。
——————我是慘白的分割線——————
“……珣聞之,乃嘆:‘如郭奉孝,腹內藏經史,胸中皆甲兵。其人膽勇,雖文遠、孟起,亦未必可比也!唯子龍彷彿!’”——《漢末英雄志》.王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