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散朝沒多久,諸位大人和將軍們就接到詔令,速速前往宣政殿。
近來的事就像老天爺的臉一樣,說變就變了,這不,上午還晴空萬里,而今卻下起了瓢潑大雨。
諸臣還當是蘇將軍和王宰相又有什麼事要商議,誰知過去一看,這兩位大人物也糊塗着呢,一問才知,原來是小皇上有事要宣佈,至於具體什麼事,誰都不知道。
蘇人玉總感覺今天會發生點什麼事,他趁皇帝還沒來,便先去了偏殿。一般情況下,小妹會在這兒看着寒兒上朝、議政。
他纔剛打開側殿的門,就看見妹妹正和紀無情同坐一張椅子上說說笑笑。蘇人玉總覺得妹妹將來要做太后的,和一個男人這樣親近有些損她的清名,故而他對紀無情的態度一直不好,可在大部分情況下,他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蘇人玉問了妹妹,皇上今兒到底有什麼事,誰知蘇嬀也一頭霧水,說她也是才接到傳詔,讓過來宣政殿這邊的。
隨着執禮太監的一聲唱喝,千寒緩緩登上高臺,穩坐到龍椅上。他今天有些不一樣,不僅僅是因爲他頭上裹了個黑色襆頭巾子,更是因爲這小皇上平日裡總是愁眉不展,可今兒卻神采飛揚,兩頰還帶着抹不正常的坨紅,就像醉酒了似的。
“不知皇上召見臣等,有何事要宣佈。”蘇人玉笑着看小皇帝,柔聲問道。
“蘇將軍等會兒就知道了。”
千寒笑着打量底下的人,他們大多都年過四十,老持穩重,謹小慎微,在風雲變幻之際懂得用閉嘴沉默來明哲保身,這羣人中最年輕的,怕是隻有攝政王姜之齊、鎮國將軍蘇人玉、還有宰相王賓了。算起來,這三人都是三十多歲,除了王賓久在朝堂,其餘的兩位爺可是在戰場真刀實槍打出來的,不得不服啊。
“常公公,你過來。”千寒從懷中掏出道絹帛聖旨,淡漠道:“宣旨吧。”
底下的諸位大人聽見此話,慌忙下跪,靜侯皇上的聖諭。
“皇上有旨,朕本出身草莽之地,無才無德,然有幸……”常公公唸到這兒,忽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他以頭砸地,哀聲哭求:“皇上,求您收 回成命啊,老奴求您了。”
千寒皺眉,冷聲道:“繼續念。”
“老奴,老奴。”
常公公神色慌張,嘴裡吭吭哧哧不知說什麼,只見他忽然眼睛一瞪,將絹布拼命往口裡塞,期間他嘔吐了幾次,但還是忍住喉嚨的噁心,終於全部嚥進去。
“你以爲吞了,朕就沒法子了?”
千寒忽然起身,他將常公公一腳踢開,站在臺階邊上,好讓諸位大臣完全看到他整個人。
“舅舅,王爺,還有衆位大臣,你們聽好了。”千寒清了清嗓子,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朗聲道:“我,千寒,從小被父母遺棄,幸得楚王韓度撫養長大;後來遠赴 回塔縣,在三哥姜之齊一家的庇佑之下,得以在到荒馬亂中保全性命;再後來,舅舅蘇人玉不嫌我才智淺薄,悉心教導,對我的關懷更勝親父養父,千寒在此,謝過各位親長了。”
說完這話,千寒抱拳恭敬地朝底下的蘇人玉等人行了一禮,只見男孩挺直了身子,接着說道:“原本我只是個鄉野少年,不識禮儀、不懂書經、不通政事。可就是這樣的我,居然一夜之間變成了這個國家的皇帝。面對國事和各位大人們的奏議,我毫無頭緒,終日惶惶不已。先帝駕崩後,誰都沒有找到遺詔,可僅僅憑几句無法辨別真假的口諭就讓我繼位,實在有失公允。”
“皇上!”蘇人玉彷彿知道了千寒要做什麼,他臉色鐵青,喝道:“近來聽聞楚王經常與您飲酒,依末將看來,您喝醉了!來人,立馬扶皇上 回宮!”
“閉嘴!”千寒大袖一甩,怒喝:“天子在上,哪有你做臣下囂張的道理。諸位大臣,你們說朕還能不能在此地說話。”
一聲悶雷劃破天際,朝臣們齊聲響應:“皇上聖明。”
“好,那我就接着說了。”
千寒毫不畏懼地瞅了眼蘇人玉,這是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頂撞舅舅,說實話,感覺還不錯。
“其實各位大臣心裡都明白,這個皇位到底更適合誰。”
底下一片譁然,現在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皇上到底想要做什麼,他們紛紛朝攝政王姜之齊看去,可這個男人此時的詫異,並不亞於他們。
“好,看來你們已經心裡有數了。”千寒緊張的嗓子有些發乾,他手指向姜之齊,笑道:“攝政王姜之齊,先帝在時曾兩度委以監國重任,且不說他在朝堂的地位舉足輕重,諸位大人應該都知道,王爺多年來守護戍邊,保衛一方百姓,更擊退夕月與歸塢兩國,爲我朝爭取到來之不易的和平。所以,朕現在決定讓位於王爺,從此歸隱山野,不問政事。”
“胡鬧!”蘇人玉氣的牙癢癢,他也不顧君臣之禮,直接呵斥皇帝:“你根本說不出來這種話,到底是誰教你的,韓度還是姜之齊?”蘇人玉腳踏在臺階上,手指向側殿的方向:“我就當你喝醉了胡說八道,現在給我 回去,立刻,馬上!”
“ 回不去了,舅舅。”千寒身子微微朝前探了下,彷彿故意在挑釁他舅舅,男孩臉上的坨紅更明顯了,他忽然仰頭大笑,喝道:“都睜大你們的眼睛,給我看清楚了!”
只見千寒揭下頭上戴的襆巾帽子,一個溜光水滑的大光頭登時就暴露在衆人眼前,這還沒完,男孩竟然當着各位朝臣寬衣解帶,將龍袍幾把就扯下,原來他裡面居然還穿了身僧袍。
“阿彌陀佛,這位蘇施主請借過一下,讓小僧下去。”
千寒裝模作樣地雙手合十,還別說,他本來就長得老實巴交的,加之心軟善懦,扮起和尚後竟然可以假亂真,還真像那麼 回事。只見這光頭和尚走到姜之齊面前,恭敬跪下,笑道:“今後,還請皇上以慈悲爲懷,善待江山百姓,小僧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姜之齊看的目瞪口呆,他簡直不敢相信看到聽到的任何事,十日前千寒忽然駕臨王府,說是要做一件大事,居然就是這件!怨不得這孩子要讓我緊急調兵來長安,原來是想保我登位啊。
“皇上。”
“皇上”
諸位大臣跪行到千寒身邊,拉着他的僧袍,哀聲乾哭:“求皇上以蒼生爲念,莫要出家 。”
“皇上,先帝屍骨未寒,您怎麼能將江山拱手讓與他人哪。”
“行啦行啦。”千寒不耐煩地將自己的僧袍扯 回來,起身頭也不 回地往外走,邊走邊道:“從現在開始,我就不是皇帝了,你們也都別再找我,我此生絕不會再踏入長安半步。”
就在此時,只聽一個動聽如鶯的女聲忽然怒喝:“給我站住,你這不孝子!”
衆人忙擡頭看去,但見側殿口站着個絕色美人,她體態婀娜,青絲如墨,因爲盛怒而面色有些緋紅,其實想都不用想,一個女人能漂亮到這份兒上,只有傳說中的三夫人蘇嬀了,只不過她怎麼會出現在側殿,而且身後還跟着消失已久的襄陽侯季燃呢?
“夫人不必震怒,小僧自有去處。”千寒不敢 回頭,他怕看見母親絕望的淚,就會心軟。“我走了,再見。”
說罷這話,千寒迅速衝進雨簾中,而蘇嬀和姜之齊也一前一後追了出去。此時殿裡諸人面面相覷,看吧,這朝堂上的事果然是瞬息萬變,他們原先還想去問問宰相王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可後來一細想,這皇位眼看着就是三爺的了,還問得着他麼。三爺可是個能獨當一面的人物,看來,以後天下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嘍。
***
雨還下的很大,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九仙門這邊出現了個穿着僧袍的瘦高男子,雨水打在他的光頭皮上啪啪作響,他也顧不上去擦,急着喊人。
“小玉,你在哪兒?”
“我不是讓你乖乖在這兒等着麼,又哪裡去玩了。‘“再不出來,我就自己走了。”
“我可真走了,要是被他們抓到,我又要去當皇帝了。”
千寒每間房子都挨個找過,可就是沒見到封玉的影子,最近這幾天他一直在準備今日的事,沒時間理會封玉,直到今早上才囑咐她,好生待在九仙門這邊,等我下朝了就來尋你。這丫頭當時還答應的好好的,怎麼這會兒就沒了人影呢。
莫不是看見下雨,還在寢殿那邊沒出來?
千寒無奈一笑,準備 回寢殿找封玉,誰知纔剛轉身,就看見追出來的母親、姜之齊還有紀無情。
“逆子!”蘇嬀跑到千寒跟前,揚手就是一巴掌,她有些歇斯底里,臉上的妝和眉心的花子全被雨水沖刷掉,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兒子的光頭,撕扯男孩的僧袍,嘶聲喝道:“是我哪裡做的對不起你了,你要這麼對我!”
“娘,不要這樣。”
“你現在給我 回去!”蘇嬀揪住兒子的衣襟,就往前拉:“我要你告訴他們,剛纔說的是胡話,不算數!”
“娘,我已經把皇位給三哥了。”千寒掙脫開蘇嬀,他有些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忙扭頭 迴避開:“不要逼我了,我從來都沒想過做皇帝,我不快樂,我討厭這種生活。”
“我逼你?”蘇嬀的淚隨雨水一起落地,她精神都有些恍惚了,一個勁兒地拍打兒子的胸口,哭道:“你拍着良心說,我是愛你還是逼你,我爲你死都願意,你,你,”
“娘,您的愛把我禁錮住了,壓的我喘不過氣來。”
“逆子,逆子。”
千寒見母親只是重複這兩個字,他立馬走到紀無情跟前,倉啷一聲將長劍拔出,強行塞到他母親手中,男孩眼神冰冷,扭頭看向五步外站着的姜之齊,道:“攝政王有兵權、有謀略、有野心,還有無數願意爲他前赴後繼去死的忠心之士,他在世一天,我就永遠坐不穩皇位。娘,只要你現在去把他殺了,我沒了後顧之憂,立馬 回去當皇帝。”
“你瘋了?!”蘇嬀拿劍的手有些顫抖,她瞪着兒子,喝道:“皇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坐穩的,你身邊有許多人輔佐你,幫你熟悉朝政,你到底怎麼想的啊!”
“我說了,你殺了姜之齊後,我就 回去當皇帝。”
“好。”
蘇嬀拎着劍往前走,劍尖劃過石地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呲呲聲,她的眼睛早都被淚模糊,她的心已經受傷,她覺得過去的十幾年全都白過了,她把劍尖抵在男人心口,狠狠道:“爲了我兒子,我要殺了你。”
男人並不閃躲,他很平靜,只是嘴角的笑有些淒涼和絕望:“那你來吧,就當還你十年青春,還無情一條命,還那次逼你喝毒酒的絕情。”
“你以爲我不敢?”蘇嬀咬牙,可手上一點勁兒都沒有,她知道只要殺了這個男人,兒子的江山必穩無遺,但就是下不了手。十年的朝夕相處啊,就算再恨,也不能忘記相互扶持的溫暖。女人的手無奈垂下,她眼見長劍掉到地上,終究下不了手。
“七娘。”姜之齊動容,他忙俯身去扶蘇嬀,卻被女人尖叫着推開。
千寒鬆了口氣,他笑着對眼前的三個大人道:“阿彌陀佛,這多好啊,大家終究還是一家人。”
正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千寒忙轉身,,卻看見舅舅正拿刀抵在封玉的脖子上,從遠處走來。
“寒兒!我不管你是受了誰的蠱惑,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退位,更不許走!”蘇人玉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眶通紅,溼發凌亂地散了一身,他手上用了些力氣,封玉立馬疼的大叫。“你現在給我 回去,否則我立馬殺了這個小丫頭。反正你讓我不好過,那咱們所有人都別好過。”
千寒彎腰拾起方纔母親掉下的長劍,他靜靜地看着封玉,小丫頭今兒倒是穿的可愛,水綠色的衫裙,脖頸上掛着串明珠,比平日更加光豔照人。
“舅舅,小玉要是死了,那我也不獨活。”千寒眸子一片平靜,他將劍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深情地看着封玉,笑道:“小玉,你怕不怕?”
“怕他吃了我啊,寒哥哥,你瞧。”只見封玉忽然將自己頭上裹着的頭巾扯下,又一顆溜圓水滑的光頭出現,這丫頭人白頭皮也白,看上去滑稽極了,她仰頭瞪了眼蘇人玉,對千寒燦然笑道:“我今早上看見你剃光了頭髮,又偷摸穿了僧袍,還以爲你要去當和尚呢。我怕你從此以後就不再理我,索性我也剃光頭髮,做尼姑來陪你。”
“小玉,你真好。”千寒眼眶紅了,他手上開始發力,脖子上登時就出現血痕:“我先去奈何橋給你佔個位子,你一會兒來,記得大聲喊我。”
“好啊,”
千寒閉上雙眼,他咬牙狠了狠心,正要用力時,忽然發覺劍身被人拿住,男孩睜眼,赫然瞧見舅舅手使勁兒抓住劍。
舅舅的力氣大,手心早都被劍割傷,可他毫不在意,只是憤怒地看眼前的男孩,恨道:“你怎麼這麼自私!你要是死了,讓舅舅怎麼活!”
“舅舅,別哭。”千寒鬆開劍柄,跪倒在地,他看着舅舅的血一點一滴流在雨水中,最後被衝散。
男孩咚咚咚給蘇人玉磕了三個響頭:“寒兒謝舅舅、養父,兒子不孝,讓您傷心了。”
說罷這話,男孩又轉身給他母親磕了三個頭,哽咽道:“娘,兒子明白您的苦心,今生永不敢忘,在此跪別孃親。”
蘇嬀扭過頭不看他,還能說什麼,因爲是至親骨肉,所以根本沒辦法對他狠心腸。女人最後認輸的男人,永遠是自己的兒子。
雨彷彿小了些,天上的黑色雲團也慢慢地往開消散,終於要雨過天晴了麼?
千寒走過去扶起封玉,他捏着女孩肉肉的臉蛋,滿眼都是寵溺:“不好意思啊,我已經不是皇上,不能讓你做皇后了。”
“誰還稀罕了。”封玉蹦起來打了下千寒的光頭皮,又摸了摸自己的,憨笑道:“做尼姑挺好的。”
兩個小人說說笑笑地往前走,對於他們來說,長安就是一場繁華空虛的夢,在夢中,咽喉無時不刻被人掐住,周圍有無數眼睛盯着,血腥味無論種多少花都驅不散,不過還好,這場荒唐夢終於結束了,醒來時略一 回頭,你就在我身側相伴。
“寒哥哥,咱們要去哪兒呀。”
“人生得意須盡歡,天下之大,我走哪兒就帶你吃哪兒。”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完結不了,後天一定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