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女人,她就像夜遊的曼珠沙華,能在黑暗中綻放魅惑,勾魂奪魄。
蘇嬀知道有很多男人在偷偷地看她,她也知道,十多年前男人們看她,大多數是霸佔的慾望;後來,慢慢變成了尊敬;而至現在,是畏懼。
正如從一個女孩從倚樹而生的藤蘿漸漸蛻變成大樹,需要經歷無數個日日夜夜。所以當風雨來襲時,她不會無助地哭泣詛咒,她會堅強承受,迎難而上。
*
金子已經在地上坐了半個時辰,他坐累了,就直接呈個大字躺下,王賓好心過去拉他,他就四腳亂蹬,連踢帶打。
“這還了得!”
蘇嬀一氣之下,問旁邊的護軍要了個劍鞘,拿着就往兒子那邊走去。
“你這是成心跟我置氣,是吧。”蘇嬀低頭瞪着金子,亮出劍鞘,怒道:“信不信我揍你。”
金子瞪了他母親一樣,冷哼道:“你隨意,反正我不是你親生的,打死也多餘。”
“你!”
蘇嬀氣急,忽然覺得鼻子裡邊一癢,她立馬察覺不妙,果然伸手一摸,從左邊鼻孔裡流出好多血。她趕忙丟了劍鞘,一手按住鼻子,另一手在自己懷裡拿出塊錦帕擦拭,好容易才止住血。
想來這兩天有些急火攻心,又多喝了些酒,這才流血。
“好啊,真是我的好兒子。”蘇嬀將沾了血的帕子往地上一摜,胸脯一起一伏:“哪怕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不理?”
金子氣性也大,直接瞪眼:“絕不理!”
真反了天了,蘇嬀正想要教訓這小子,赫然瞧見姜之齊緩緩走出,他面色平靜,從容不迫。
“王爺,您這是?”
姜之齊冷冷道:“你不是問本王服麼,我告訴你,本王服了,現在就同你進宮去參拜新帝。”
“王爺這麼快就想開,倒把妾身嚇着了。”蘇嬀上前兩步,湊近了男人,仔細觀察他一絲一毫的表情:“您恐怕是身服心不服吧。”
男人不屑一笑,他看着面前這張憔悴的美人面,用只有他和蘇嬀能聽到的聲音,道:“我帶兵攻下長安,那很容易,你心裡明白。可萬一狼煙再起,你們老李家的餘孽和各方勢力趁勢殺 回來,天下再次陷入征戰殺伐,我姜之齊愧對的,就不僅僅是我的姓氏。”
蘇嬀收起玩弄的笑,她側身給姜之齊讓出道,恭敬道:“王爺請。”
正在此時,金子忽然從地上爬起來,緊緊地跟在姜之齊後頭。
“跟着做什麼, 回去。”蘇嬀不想兒子摻和進來,口氣並不是很好。
“我不。”金子斜眼看他母親,冷聲道:“萬一你爲了那個私生子要殺我爹,那怎麼辦,我得提防着你。”
說完這話,金子就自顧自地往前走,他知道走在他身後的母親在偷偷地抹淚,他不管,他就是要傷她氣她,故意的。
大明宮
宮裡已然一片縞素,到處都是白色,沒有奏樂,沒有歡聲笑語,宮娥卸下紅妝,太監的腰彎地更低。
所有伺候過先皇的妃嬪宮人都被德貴妃傳召在清暉閣那邊,她特意派了十幾個太監看着這些女人,不許她們胡亂走動,也不許哭,因爲沒到時辰,不吉利。
各宮娘娘敢怒不敢言,先帝生前雖不喜德貴妃,可給了她管理六宮的權利,那時候她就趾高氣昂,暗中不知算計了多少有孕妃嬪,後來先帝重病,不怎麼傳召侍寢,她這才收斂了些。
而今這女人認了四皇子爲子,若是讓她做了太后,恐怕她們這幫無所出的妃嬪,都會落得個陪葬的下場。
子時剛過,安西王府的馬車出現在丹鳳門,行過御橋,就到了含元殿。先帝遺體暫停於含元殿,諸位大臣都去了宣政殿那裡議事。
姜之齊和蘇嬀母子才下馬車,立馬有幾個小太監捧着孝服上前。
“請王爺、夫人和世子換衣。”
姜之齊面無表情地張開雙臂,幾個小太監便麻利地替他在衣裳外邊套上孝服,腰間繫上麻繩。
他們知道王爺很高,便早早備下了凳子,踩在上面替王爺除下玉冠,換上白色頭巾,再用木簪導之。
蘇嬀就簡單多了,她將簪環全部除下,放到太監捧着的木漆盤中,然後從盤中拈起朵布紮成的白色菊花,斜插到發邊。
這般更衣完後,衆人擡步上臺階,往宣政殿走去。
“我就不進去了。”蘇嬀停步,她挪步到殿跟前的紅柱旁,淡淡說道:“商議國事,有資格出現在宣政殿的女人只有貴妃娘娘,我去了,不像話。”
空氣中瀰漫的香燭味讓姜之齊難受,他聽了這話,不禁嗤笑,這男人走到蘇嬀跟前,俯身湊到她耳邊冷聲笑道:“也是哦,如果我是你,我也不進去。因爲我不知道是以什麼身份進去,先帝的未亡人?還是兒媳婦。”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鬥嘴鬥舌。”蘇嬀雖然眼睛還是通紅,只不過沒有再掉眼淚。“還請王爺進去後好好說話,妾身就在外邊看着。”
姜之齊重重地哼了聲,擰身憤然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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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裡很亮,千寒坐在龍椅,頭趴在案桌上,手無力地抱住後腦勺。在他身邊的是德貴妃,她頭上的華貴金鳳換成了銀製的,臉上薄施了層淡妝,倒也清秀。
德貴妃將手輕輕附在千寒的肩頭,無不顯示出她十分關愛這位小皇帝。現在蘇人玉圍守長安四門,王賓則帶人去‘請‘安西王,宮裡就由她和肅王、常公公等人主持。
“諸位大人還有什麼要說的麼。”德貴妃一眼掃過去,現在在殿裡幾乎都是支持小寒的,除了禮部尚書胡安,他是姜之齊的人。
“娘娘,先帝駕崩應該會留下遺詔,請您拿出遺詔後,臣等自然參拜新帝。”胡安不卑不亢地說道。
肅王李祁是德貴妃的親叔叔,自然第一個站出來。
“胡大人這是何意,難道懷疑貴妃娘娘造假麼。”
“各位大人、王爺稍安勿躁。”德貴妃淡淡一笑,她給跟前的常公公使了個眼色,道:“先帝走的急,只是留下口諭要四皇子千寒繼位,當時本宮和寒兒都在先帝身側伴駕,而常公公是貼身伺候先帝的,就算本宮的話你們不信,常公公的你們還能懷疑?常公公,把先帝遺言給諸位大臣說說。”
常公公纔剛站出來,就聽胡安冷哼一聲:“先帝生前敕封了三皇子爲安西王,還讓他擔起監國重任,皇位人選不言自喻,如何在一夜間忽然改立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
“放肆!竟敢侮辱新帝!”常公公面色鐵青,從高臺上俯視胡安,怒道:“胡大人難道是聾子還是瞎子,前日在含元殿時,先帝因爲二皇子死的不明不白怒而吐血,雜家可是看的真真兒的,先帝指着安西王大罵:你勾結賤人謀害兄弟,江山怎可交付於你這樣無情無義人之手,胡大人難道忘了麼!”
“你才放肆!”胡安登時大怒,直往前走了幾步,指着常公公的頭大罵:“宣政殿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閹人說話了,你勾結朝臣后妃,矯詔立四皇子,真是罪大惡極!”
“都別說了!”
原本伏案沉默的千寒忽然爆發,他蹭地一聲站起身來,大步從高臺跑下,男孩雖說只有十五歲,可個頭已然比這些大人們還顯高,他俊秀的臉看上去很痛苦,鼻子通紅,眼裡盡是難過與抓狂。
“你們到底都怎麼了?皇上爹爹已經走了,難道還不能讓他清淨一下!”
胡安見這位小皇子言語老實,便上前冷聲問道:“貴妃娘娘說您當時就在先帝身側,那小皇子可否告知微臣,先帝是否留下遺詔或者口諭?”
德貴妃常公公等人一驚,他們都知道千寒爲人老實心善,根本不會撒謊。
德貴妃一急之下,忙同常公公一塊下來,邊走邊喝道:“好大的膽子,你這是和皇上說話的態度嗎!”
胡安並不爲所動,逼問道:“此事關乎江山社稷,請小皇子實話實說。”
“你以爲我想當皇帝!”千寒痛苦地撓耳抓腮,他憤憤地看胡安,道:“皇上爹爹沒留下遺詔,當時安西王爺去找了,什麼都沒找到。至於口諭,那也沒有。皇上爹爹臨終前說的話,只同我和我的生母有關,這下你滿意了嗎?”
胡安面上一喜,忙給千寒躬身行了一禮,他正要說要不要將安西王爺宣來,商議皇位歸處,就聽得殿外太監唱道:“安西王駕到。”
只見一身縞素的姜之齊大步往殿裡走來,胡安見自己主子來了,忙迎了上去,他恨不得趕忙將方纔發生的事都告訴王爺,殊不知他的主子在殿外,早將一切看在眼裡。
“齊,齊叔。”千寒看着姜之齊,喃喃道。
只見姜之齊面無表情地跪地,冷漠道:“小王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胡安甚是不解,俯身湊到姜之齊跟前,拼命地擠眉弄眼:“王爺,您,您怎麼朝拜這黃口小兒!”
“住嘴!”姜之齊仍不起身,他冷眼瞥了眼胡安,喝道:“還愣着幹嘛,快拜見新帝。”
“王爺,您的雄心壯志去哪兒了,如何屈服這些小人!”
“本王只知遵從先帝遺命。”
“好,算我胡安跟錯主子了。”
胡安不可置信地搖頭,他從十幾年前就一直爲三爺做事,就是認準了三爺可成大業。多年前三爺被逐出長安,他們在朝堂的勢力也一點點被清除,後來聽聞三爺在西州之事,他激動不已。誰承想,三爺今時今地居然會屈服!
方纔已然將四皇子一黨得罪了,而三爺又是這種樣子,哎!
只見這中年男人大喝一聲,一頭碰向蟠龍漆柱,他雙眼一翻,軟軟地倒下,鮮血流了一臉一身。
突然的變故,使得殿裡所有人都愣住。
“這,這,”千寒看着濺到自己手上的血,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
“皇上,您這下可以放心小王了吧。”姜之齊依舊冷漠。
“怎麼了這是!”千寒癡癡地看着地上一點點蔓延開的熱血,他忽然怒喝了一聲,轉身朝外奔去。
他不顧身後是不是有人在叫他,也不管自己推開多少要攔他的人,他只是想跑,逃離一切。
這究竟怎麼了!?他覺得這一切荒誕的好像一場夢,齊叔變成了三哥、姨娘成了親孃,爹爹是養父,皇上是親爹。舅舅把他騙到長安,其實是想給他爭皇位,還有那位德貴妃娘娘,並不怎麼相熟就一個勁地對他好,眼裡笑裡全都是虛假。
他不喜歡繁華的長安,他喜歡大漠的長河落日圓;他不喜歡被人當做傀儡,教他閉嘴聽話,他喜歡持劍無憂無慮地策馬江湖;他不喜歡王大人家知書識禮,溫柔大方的嫡女,他喜歡口無遮攔,大大咧咧的封玉。
天上的月兒缺了一點,倒影在太液湖上,風吹過,銀麟斑駁。
千寒低頭,看着自己在水中黑乎乎的影子,悽然自語:“小玉,姐姐,我現在好痛苦,皇上爹爹走了,可他們所有人都不准我哭;這幾天死了好多人,我知道還會繼續死人,這都是因爲我。我從來沒想過做皇帝,我只是個普通人啊。”
“你怎麼會是普通人。”一個清冷的女聲赫然出現。
千寒忙 回頭,只見一個美麗的女人朝自己走來,她捂着胸口不住地喘,腰半彎着,疲累地朝自己伸手。
“孃親,你怎麼追過來了。”千寒忙上前扶住蘇嬀,他準備用袖子替母親擦額頭上的汗,忽然發覺自己身上濺了好多胡安的血,男孩嘆了口氣,便垂下手臂,黯然沉默。
“兒子,你趕緊 回去。”蘇嬀忙拉着千寒走,卻發現他立在原地,崴然不動。
“我不想。”
“嗯?”蘇嬀飛快的心跳還未平復,剛纔見兒子從殿裡跑出來,她就緊跟着追來,現在頭還有點發昏。
“我不想做皇帝。”
“爲什麼。”
“我無德無能,憑什麼做?”
蘇嬀笑了笑,她親暱地撫了下兒子的鬢髮,柔聲道:“你還小,多歷練幾年就能勝任了。娘知道寒兒很聰明,一學就會,況且你還有舅舅,王大人這些人輔佐,過些日子你的養父韓度會 回來,而你三哥也會幫你,你應該”
“不!”千寒忽然打斷他母親的話,冷聲道: “我不是是傻子,於情於理,皇上爹爹都不會將皇位交給我,我知道是你們,”
“是又怎樣!”蘇嬀冷笑道:“他爭不過我們,就得認輸。”
千寒甩開他母親的手,一步步往後退:“我這就去找齊叔,現在就去,”
“不許!”
蘇嬀俏臉生寒,她忽然拉住千寒的手,疾步走到太液池邊:“你知道太液池中間的島是什麼?”
千寒想掙脫,卻又捨不得傷到他母親,聽見母親這麼問他,他頭一擰,一聲不吭。
“我告訴你那裡是什麼,鳳台!”蘇嬀已然沒了方纔的溫柔可親,她眼裡含着怒火,冷聲道:“十幾年前你生父奪取了李氏江山,放火燒大明宮,當時年僅十五歲的我,就是從鳳台逃出來的。”
“您,您不是意國公家的小女兒麼?”
“我是前朝的長寧公主,李月華!”蘇嬀看着兒子,冷笑道:“你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麼,你知道你是怎麼來的麼。你生父在含元殿強·暴了我,還羞辱我父皇的遺體。”
蘇嬀一步步地逼近慌張失措的兒子,憤然道:“你知道德貴妃是誰麼,她是伺候我的賤婢,夕月國派來的細作,她當日不僅僞造父皇的聖旨要賜死我,更可恨的是,她還勒殺了我父皇,你的姥爺!”
“我,我……”
“你知道這賤婢對我做了什麼,她毀我容,將雙腿殘廢的我扔在冷宮自生自滅,她還給留了一面鏡子,方便我隨時欣賞自己丑相。”
“娘,你,”
蘇嬀將衣襟扯開,指着自己胸口紋的曼珠沙華和刀疤,冷笑:“你不知道,所以我告訴你。你知道我過怎樣的生活,被姜氏父子玩弄,傷痕累累。這麼多年你就在我身邊,我怕連累你,不敢認你!”
“娘。”千寒跪倒在蘇嬀腳邊,失聲痛哭。
“即使我遠走西州,你生父仍不放過我,每年派人來扇我耳光,最後還賜我毒酒。而你的那位好三哥,他拆散我和我畢生的摯愛,將我困在 回塔縣十多年,到頭來因爲要 回長安爭權奪勢,居然親自把你生父給我的毒酒端到我嘴邊。”蘇嬀不知道,說這話時她早已淚流滿面:“我和你舅舅費盡心機,冒着天下之大不韙給你爭,你卻跟我說,不願意?”
“娘,我……”
蘇嬀悽然一笑,她俯身捧起兒子的臉,自嘲笑道:“或許姜之齊詛咒我是對的,我當年就該死在大明宮,也省心了。”
說罷這話,蘇嬀轉身就往太液湖跳,千寒是練武之人,反應快,忙從背後抱住他母親。
“我去,我去還不成麼。您別這樣,求您了。”
蘇嬀閉起眼睛,將苦澀吞嚥進肚中,終於長舒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應該還更一章,估計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