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嬀氣急了,真想結結實實地捶兒子幾下,可她瞧見這小子的面容着實清秀可愛,依稀有些嬋姐昔日的品格,舉起的手又頹然垂下,她嘆了口氣,兀自從懷裡布袋裡掏出火摺子和蠟燭等照明之物,點亮後彎腰慢慢找尋。
天邊的最後一絲光亮已然被黑暗吞噬,風將皮燈籠吹的左搖右擺。許是太冷了,又許是太累了,蘇嬀直覺得腰腹痠痛不已。
“娘,讓兒子找吧。”金子倒是孝順,緊跟在蘇嬀身邊,彎下腰一同幫着找尋。“那是我扔的,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
“你?”蘇嬀心裡還有氣,冷笑道:“你不是站在你爹那頭麼。”
“可我也是孃的兒子呀。”金子一把奪過燈籠,他也不敢擡頭看蘇嬀,似氣又似委屈道:“也不知道韓家的姐弟給您吃了什麼藥了,你親他們都強過我和小妹了。”
蘇嬀一愣,她是沒想到這孩子心這麼重。
“你,你真這樣覺得?”
金子用指甲摳着燈籠木柄,腳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踢着地上的雪,並不答話。
“你竟這麼看我,我難道真的偏心?”對一個母親來說,世上最難過的事,莫過於孩子的指責。蘇嬀被轉過身子,她一遍遍地反思自己的言行,是不是真的像兒子說的那樣,自己太偏心了。不知不覺間,她竟淚流滿面。
“娘,娘您別哭啊。”金子走到蘇嬀跟前,他一遍遍地用袖子給孃親擦淚,急道:“我不是故意說您的,不過,我始終想不通啊,語姐姐又不是咱們家的人,您貌似對她好過頭了吧。”
蘇嬀真不敢相信,日夜和自己相處的兒子,居然會這般涼薄。
“那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也不是你家的人呢?”
“怎麼可能,您怎麼胡說呢。”
金子瞧見母親臉色實在難看,便手舞足蹈地學後廚的那隻灰猴討食之樣,笑眯眯地逗他母親發笑,可母親仍不爲所動,默默地邊抽泣邊彎腰找記號。
“娘,您別不理兒子啊。”金子湊上前去,死皮賴臉笑道:“我錯了嘛,真錯了嘛,語姐姐和寒哥哥是我的好姐姐好哥哥,您一點也不偏心。”
蘇嬀嘆了口氣,道:“娘沒跟你生氣,你乖乖的把馬牽好,別叫跑了。”
金子不忍母親這般勞神,忙道:“您別找了,爹爹的手下會找到咱們的。”
是啊,我怎麼就把這茬給忘了。蘇嬀悽然一笑,眼看着已經過了一日一夜,估摸着他們已經將語兒送走了。好啊,姜之齊,你是早都料到我不會坐以待斃,索性讓我跳進了自己挖的坑,遠遠地把我支開,你們好單獨對付我的語兒。
蘇嬀頹然地看着四周,又冷又黑,說不定在哪個角落,正藏着你派出的人吧。想必他們還會選個合適的時機,將我和兒子從雪原中救出吧。
是吧,是這樣吧。
果然在一個時辰後,劉能帶人找來了,一同來的,還有溫熱的羊湯,厚實的大氅,以及語姑娘已經在今兒白天中午上路的好消息。
好啊,真好,你們都好。
劉能瞧見蘇嬀臉色委實難看,便小心翼翼地提議,今晚就原地紮營留宿,待得天亮了好走。可他見夫人沉默不語,眉宇間隱隱有怒氣,便什麼話也不敢再說,連忙伺候着上路。
因爲下着雪,大家生怕迷了路,故而緩慢前進,及至天微微亮,終於看到了 回塔縣城門。
這一夜,蘇嬀想了很多。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雪下的這般大,送親隊伍應該不會走太快,說不定快馬加鞭去追,還能來得及。大不了她親去夕月國求情,讓別家貴族少女抵了語兒,元邵不是說看得起我蘇嬀麼,會不會就給了我這個面子?
想到這兒,蘇嬀一揚馬鞭,率先朝縣裡奔去。她一點都不想看到姜之齊,所以直接從東門入,騎馬穿過街道由西門出。
可纔到城門,她就瞧見姜之齊了。他穿戴的整整齊齊,好似專門在此地等了許久。
“七娘。”
姜之齊站在十步之外,他似乎有滿腹的話想要說,可面對蘇嬀時,終究無言以對。
“你可真行。”蘇嬀冷笑:“居然教兒子騙我。”
“我以爲你會理解我。”姜之齊嘆了口氣,他看見蘇嬀臉色蒼白,髮絲很是凌亂,眼底疲倦的烏青很是讓人心疼。“一天兩夜了,你身子肯定受不住, 回家吧。”
說話間,男人走過來想要扶他的女人下馬,可就在此時,他的肩頭被女人重重地抽了一馬鞭。
“你知道麼。”蘇嬀眼珠佈滿了血絲,她拿馬鞭的手不住地顫抖,道:“不語她生父殺了她生母全家,緊接着抹脖子死了。這個可憐的孩子流落街頭,受盡欺辱。在世上除了我們和韓度,她再沒有親人了。”
姜之齊的眼眶也有點紅,他將頭別到一邊,有些怒,又有些無可奈何道:“那你讓我怎麼做,等着皇上降罪?等着夕月國再次大軍壓境?七娘,我不僅是她的齊叔啊!”姜之齊嘆了口氣,他看着終於露臉的太陽,悽然笑道:“在送她走前,她哭着對我說:‘齊叔,這是恥辱。’我何嘗不知這是恥辱,如果國家沒有那麼多的軍功貴族,沒有那麼多居心叵測的亂臣賊子,你們李家沒留下那麼多爛攤子,如果我們足夠強大,我們會用和親求得一夕安穩麼?”
“對!你說的都對!你們姓姜的什麼都對!”蘇嬀感覺自己身子似乎有些搖晃,眼淚把她的視線模糊了,她咬了咬牙,怒道:“我當初就不該和紀大哥來看你,這樣的話,語兒就不會來,紀大哥就不會失蹤,更不會發生這所有的悲劇。”
這些天的事本就讓姜之齊心煩意亂,他一聽見蘇嬀提起舊事,登時發怒:“你說什麼,有本事再說一遍。”
正在此時,後邊的金子等人追上來了。金子見父母劍拔弩張,嚇得連一句話都不敢說了,他心裡好生後悔。前天下午,爹爹忽然把他叫到一邊,說是你娘要帶你語姐姐出去躲幾年,到時候夕月人要是見不着和親的姑娘,就帶兵會殺過來……
金子嚥了口唾沫,鼓起勇氣道:“爹,娘,你們不要吵了。”
“住嘴!”
“住嘴!”
蘇嬀和姜之齊幾乎同時喝斷兒子,二人又滿是仇怨的對望一眼。
“我告訴你姜之齊,我現在就去追語兒,等救了她,我就帶着孩子們走的遠遠的,一輩子都不見你!”
“你他娘敢!”姜之齊心急之下,竟然爆了粗口,他還沒來得及讓人關城門,就看見蘇嬀策馬奔了出去。
“臭女人,真當我死了?”姜之齊隨便將一個士兵從馬上拉下,他翻身上馬,立即追了去。
“蘇嬀,你給我停下!”姜之齊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下馬屁·股,他瞧着前面那纖弱的背影大聲喊道:“再不停,我他娘就用箭射你!”好的歹的罵了個遍,可人家還是不停,急得姜之齊口不擇言:“李月華,你這不要臉的賤人,天下除了我這兒,你還能跑哪兒去?!”
“姜之齊,你這王八犢子,你他娘少管老孃!”蘇嬀扭頭喝罵,她的隱忍讓她在戍邊的這些年經常沉默,如今痛痛快快的罵出來,真真比喝烈酒還爽利!
雖說太陽出來了,可融雪時卻更寒冷,淚,汗,冷風一股腦地往蘇嬀口鼻裡灌,她剛想將狐皮脖套往上拉一下,就看見姜之齊出現在她身邊了。
“停下!”姜之齊的左手控制繮繩,右臂不住揮舞,有幾下還碰到了蘇嬀。“再不停下,老子可就不客氣了!”
蘇嬀心咚咚直跳,她剜了姜之齊一眼,不住冷笑:“你這殘廢別太張狂,老孃可不怕,”
那個你字還未說出口,蘇嬀眼前一黑,只感覺有個重物朝她撲來,不是姜之齊是誰!
落地的時候,風在耳邊輕聲私語,彷彿在哀嘆。
男人根本捨不得讓她受半點傷,做了人肉墊子,只不過飛奔的馬勢何其兇猛,他們在地上滾了好久,直至蘇嬀的腰部撞到巨石上才停下。
“哎呦。”姜之齊不住呻·吟,他臉上有許多道被碎石刮破的血痕,額角還被撞起個大血包。“七娘,你怎樣了,沒事吧。”
姜之齊將蘇嬀垂下的頭掰正,瞧見她只是臉頰有些輕傷,其餘倒沒什麼,可能是給摔暈了。
男人氣地輕拍女人的屁·股,卻寵溺地罵道:“讓你再跑,你瞧老子今天咋懲治你。”
怎麼 回事,手怎麼感覺暖乎乎的。
姜之齊往下瞧去,赫然瞧見手上全是鮮紅的血,彷彿還在冒着熱氣兒。
怎麼 回事?稍微經歷過點人事的都知道這是怎麼了!
“七娘,你別嚇我,你醒醒。”
姜之齊慌了神,他隱約記起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雪天,當時他帶了她去十二樓找辛左,馬車忽然顛了一下,他沒坐穩,手肘給頂到她肚子上,那會兒她流了好多血,可沒有現在這麼多、這麼紅。
後邊的金子、劉能等人終於追來了,他們瞧見這白的雪,紅的血,都愣住了,竟忘記去套三爺和夫人騎的馬兒。
金子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馬的,摔下來的?滾下來的?他只看到孃親流了好多血,而且仍在流,他還看到是爹撲倒了娘。
“娘!”金子使勁兒搖他母親,可母親臉色比地上的雪還白,連動都不動一下。金子看見他爹還愣着,火氣更大,不由分說地就撲打:“你這混蛋,你害死我娘了,我要殺了你!”
許是太疼了,又許是金子在搖晃,蘇嬀竟醒了。
她感覺自己的下身彷彿被泡在一攤暖烘烘的熱水裡,她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能聽見周圍有好多焦急的聲音一直在叫她:七娘,夫人,娘……
“七娘,你再堅持一下。”姜之齊顧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抱着蘇嬀往 回塔縣跑,他恨自己,他又傷害了她一次!“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好好的,求你了,我求你了!”
蘇嬀用餘光看到自己剛纔倒地的地方,紅的觸目驚心,好似還有些血泡沫,在陽光下真好看。
沒了……全都沒了。
她咬牙,用最後的力氣喊:“爲什麼會這樣!都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