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元輒握刀的手骨節高高凸起,彷彿下一刻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斬下來,可怕的是這個男人的眸子沉靜的有如一潭枯水,外界的變化絲毫都無法將他打動。
“啓稟我王。”元輒手腕微微轉動了下,雖說是對元邵說話,可他卻一直盯着蘇嬀:“此人蓄意欺瞞愚弄您,當斬!”
話音剛落,他就輕喝一聲,揮刀朝蘇嬀的頭砍來。
只聽噹的一聲巨響,原來是劉能見蘇嬀有難,便什麼也不顧,忙將案桌掀起砸向行兇的元輒。
劉能本就臂力過人,而那元輒竟然只用片小小彎刀,就將厚實沉重的桌子瞬時給劈成兩半,可見這夕月國第一勇士的稱號絕不是白來的。
躲過這致命一擊,蘇嬀緊退了幾步到劉能身後,她鳳目生寒,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已經按上腰間佩劍,看着高高在上的元邵冷笑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國主的這番做派,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來使?”元邵嘴角滿是不屑,他大步走來,垂眸看着對面的女人,冷笑道:“本尊要見的是蘇人玉將軍,而你?”元邵故意不說破,他從元輒手中拿過彎刀,準確地扔到蘇嬀的腳下,淡漠道:“本尊看你膽色過人,很是敬佩,不願見你在我軍中受辱,你自盡吧。”
“慢着!”
正在此時,在角落的不語忽然彎着腰疾走出來,她輕咳了幾聲,將聲音壓低道:“國主爲何要賜死蘇將軍,難不成說不過人家,惱了?”
“又是你這奇怪的小老頭。”元邵瞧見不語,臉上的陰霾忽然一掃而光,玩味笑道:“這姓蘇的傢伙僞造德貴妃的信,有意欺辱本尊,難道不該殺了她麼?”
元輒聽見國主這般說,不由分說地抓向不語的肩,他絲毫不知眼前的老頭其實是個女子,還真當這黑瘦醜陋的老傢伙在冒犯國主,喝道:“敢頂撞我王,好大的膽子!”
“哎呦。”忽然被人抓了這麼一下,不語下意識喊了出來,只不過這聲音嬌滴滴的,再配上她現在這幅蒼老模樣,說實話,着實讓人感到詭異。
“你,你,”元輒瞪大了眼,他只感覺頭皮麻溜溜的,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你是人妖嗎?”
不語自小便與父親走南闖北,而住到 回塔縣的這幾年,軍營裡的叔叔哥哥們,哪個不是讓着她寵着她,忽然被男人如此無禮冒犯,她氣得一把揮開元輒的手,沉聲喝道:“你給我滾一邊去。”
元輒被個奇怪的人妖老頭這般辱罵,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還嘴,只得指着不語,磕磕巴巴道:“你,你”
“你什麼你。”不語白了眼元輒,冷笑道:“我就不明白了,國主仍在,你一個區區王族子弟,有什麼好狂的。”
只聽得一陣拊掌之聲響起,原來是元邵瞧見此情此景,不由得樂的拍手哈哈大笑:“這小老頭真是越發有趣了,王弟你說不過她,退下。”
說來也是奇怪,元邵他自問一向蠻橫,今日這事若放在別人身上,豈能容她還活着侃侃而談,可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這小老頭很有意思。
不語冷笑着整理衣襟,她仰頭看高大的元邵,道:“國主方纔說蘇將軍有意欺瞞您,可是因爲德貴妃寫的信?”
“不錯。”元邵低頭看不語,只是稍微往前探了點,就能看見她藏在狐皮毛領裡雪白的脖子了。“德貴妃本是夕月國宗女,她若給本尊寫信函文書,該用我國文字。”
不語瞭然地笑了笑,她從袖中掏出方摺好的潔白絲帕,雙手捧起呈給元邵,歪着頭傲然笑道:“德貴妃娘娘的親筆信,原是一式兩份,一封是漢字書寫,落款蓋有鳳印;另一封則用夕月國文字所寫,落款蓋有指印,請國主過目。”
這話一說完,衆人臉上表情莫測,紛紛盯着不語手中的那方白帕子。
最吃驚的莫過於元輒,方纔姓蘇的言辭犀利,步步緊逼國主,好在他素來有富急智,想出用文字這招來壓制,瞧姓蘇的一籌莫展之樣,絕不該有什麼第二封信,到底怎麼 回事。
“我看看。”
元輒忙往前走了幾步,正要去拿過不語手中的白帕子時,卻被元邵大手揮開。
元邵臉色有些難看,顯然是不滿元輒的越俎代庖,在外臣面前,他不好叫人知道他們兄弟間不睦,便強忍住怒氣,從不語手中拿過白帕,面無表情地抖落開。
只見元邵一臉不可置信之色,他一邊看帕子,一邊看面前的不語,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以爲這信就是遠在長安的元蘭親手所寫。
因爲這帕子上的字,就是用夕月國文字寫的!
“怎麼會這樣。”
元邵喃喃自語,他將白帕子湊近了仔細看,好像是拿眉筆之類的東西所寫,字跡娟秀,收尾一筆有些匆忙,而落款的紅指印還有些潮溼,彷彿是用血蓋上的指印。元邵不禁再次向不語看去,只見這假冒小老頭的傢伙正不住地將右手往袖筒裡縮。
“原來是這樣。”元邵忽然恍然大悟,這第二封信是這‘小老頭’方纔趁亂寫的!好快!好厲害!元邵眉頭深鎖,他上下打量着‘小老頭’,正色問道:“你多大了?”
瞧見國主如此神色,元輒忙上前道:“請王兄將此信給愚弟一看。”
“不必了,這是真的。”元邵搖搖手,他都能看出信是小老頭僞造的,聰明的王弟自然也能看出,王弟一向手黑不留情,萬一傷了這有趣的傢伙,豈不是大煞風景?
一旁的蘇嬀看着元邵莫測的神情,心簡直都快跳出來了,方纔語兒被那元輒一抓,露出了本聲,做母親的怎會認不出這是自己的孩子!她死在敵營倒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她都經歷過,可是語兒才十三,她的路還沒開始啊。
“啓稟國主。”蘇嬀忽然跪倒在地,她用餘光看了眼女兒,咬牙道:“臣既爲使者,自當將死生拋之度外,只不過隨臣來的羅公子與其僕實乃無用之人,若死在這兒,實在有損國主英明,求國主將此二人逐走。”
誰知不語聽了母親這話,卻渾然不理,只是對元邵道:“瞧國主這般言行,此番和談想必無論如何都進行不下去了?”
“不錯。”元邵原本想着和談,因爲他實在是不敢讓聖地月亮城受半點損傷。可就在召見蘇嬀前,忽然來了封快馬加鞭的密信,敵軍死傷慘重,已經停止進攻月亮城。後方之危暫消,也就沒有和談的必要了,不是麼?
“那既如此,能否放我等 回去?”
“不行。”元邵看了眼對面的兩個女子,她們拼死保護對方,到底是什麼關係?當年就是因爲蘇嬀這妖孽,讓他在離宮顏面大失,此番既有如此機會,他能讓這女人活着離開?可是……元邵彎腰將蘇嬀面前的彎刀拾起,他盯着不語,問道:“你不想她死?”
“不想。”不語忽然紅了眼,她強忍住眼淚,咬牙道:“但您若想殺了她,我情願和她一起死。”
元邵身子一震,想了片刻,忽然溫柔地扶起蘇嬀,笑道:“蘇將軍的容顏傾國傾城,想必誰都捨不得你死吧。”
蘇嬀毫不畏懼地迎上元邵如狼一般的雙眼,冷笑道:“你想利用我?”
“哼!全都帶下去看好了,不許爲難他們。”元邵推開蘇嬀,他轉身走上高臺,冷漠喝道:“叫人帶信兒給姜之齊,再換個人來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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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天邊飄過來一朵黑雲將夕陽給完全遮住。一時間飛沙走石,戰場上鬼哭陣陣。
“姨娘,對不起麼。”不語已經跪在蘇嬀腿邊好久了,她使勁兒地搖母親的腿,眨着眼睛可憐兮兮的,可這般小女兒神態放在一張老頭子臉上,別提有多……詭異了。不語見母親氣的將臉別在一邊,還是不理她,她忽然抓住母親的手,使勁兒往自己臉上招呼,邊打還邊說:“叫你不聽話,叫你任性,看惹姨娘生氣了吧,打死你都活該。姨娘,你別不理語兒啊,你使勁兒打我好不好。”
“我怎麼敢打你?”蘇嬀此番真是動了大氣,她將手從不語手中抽出,幽幽冷笑:“從今以後,你愛去哪兒去哪兒,不用問我,我可管不了你。”
羅公子見蘇嬀這般說,忙走過來將不語的胳膊拉住,腆着臉對蘇嬀笑道:“夫人,其實是在下將語姑娘帶來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說起這個,氣更大。
蘇嬀歪着頭看羅公子,冷笑數聲:“我就不明白了,語兒年紀小,不明白這裡邊的事有多危險,你這麼大個人難道也不懂?”蘇嬀將女兒從羅公子手中搶過,她把女兒摟在自己膝邊,一通火全發在羅公子身上:“你腦子是不是有病,你自己來送死誰都攔不着,可你爲什麼要帶語兒來!”
“娘。”不語怯生生地擡頭,有外人在的時候,她從不敢叫蘇嬀孃親,可這次情況不一樣了,說不準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你別怪羅公子,是我用自殘逼他的。”
“你!”蘇嬀氣的心口子疼,她狠勁兒呼吸了幾口,這才擡頭看向羅公子,嘆道:“子嬰,喜歡不等同縱容,否則你會害了她。”
這個道理,直到嬋姐死後她才恍然大悟,只不過一切全都被時間打敗,唯一 回不去的,就是從前。
“子嬰知道了。”羅公子見蘇嬀的氣好似消了點,他忙笑着湊近了,不忘討好:“不過此番也真多虧了語姑娘急智,臨場仿造了封假信,那國主這才無話可說的。”
蘇嬀也想起那會兒的事,不語確實拿出封用夕月國文字寫的絹帕,不想則罷,一想又生氣。
“你這丫頭也忒大膽了,連元邵都敢糊弄。”蘇嬀越發覺得頭疼了,元邵是誰?就連姜鑠這樣的人,見了這頭草原之狼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兒,這丫頭實在是太……蘇嬀恨得使勁兒打了不語幾下,見女兒銀牙咬着小拳頭忍着疼不吭聲,她又心疼的不得了,使勁兒給孩子揉了揉,問道:“信真是你寫?你會寫夕月國的字?”
“那當然。”不語將頭枕在母親的腿上,嘴角勾起的那抹傲然笑意,真真與韓度如出一轍:“在我九歲時,父親帶我和弟弟在月亮城住了三個多月。那會兒他忙着整理從地底下挖出的簡帛,我閒着沒事,就學他們國家的字。”
蘇嬀驚訝地半張着口,道:“只學了三個月,就會了?”
“恩。”不語點點頭,她毫不在意地笑道:“比起漢字的博大精深,夕月國的字簡直太容易了。”說完這話,不語不滿地將手舉起來讓母親瞧,那會兒沒有硃砂,她就咬破了手指頭,可疼了。只見女孩忽然想起什麼似得,收起頑態,坐正身子道:“此番瞧元邵元輒兄弟態度強硬,連連爲難,想來是出了我們不知道的狀況。他將咱們扣在這兒,是不是要威脅齊叔?”
蘇嬀點點頭,語兒的分析完全在理,只不過?
“莫慌。”蘇嬀淡淡一笑,輕聲道:“本來我就沒打算與他和談,事情再變化,也在意料中。”
這下輪到不語怔住了,她忙問:“那您是來做什麼?”
“做生意。”
蘇嬀的話音剛落,只見帳篷外走進個士兵,他面無表情地衝蘇嬀行了一禮,朗聲道:“蘇將軍,我們九王子要見你們的家老先生。”
九王子要見家老先生?不好,那個狠辣的元輒想要見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