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見文康突然變臉離去,也不害怕,與翡翠聊了一會兒,歪在竹牀上看書。一會兒,兩個太監手裡拿着絹紗和釘錘瓶罐等物到水竹居,在外間行禮稟報:“公子,二總管打發奴才來伺候公子。”
昭華見其中一個桑田是的弟子十六,另一個面生,心知八成也桑田的心腹,點點頭,道:“我不喜歡人貼身伺候,你們只在外間伺候灑掃提水就是了。其它的事不明白的問翡翠。”
“是。”兩個太監答應着,“奴才來換窗紗。”
昭華見他拿着鮮紅的紗,皺皺眉頭。十六乖巧,知他不喜顏色濃豔之物,忙道:“這紗名煙霞羅,疊起來看顏色是豔了些,展開來糊窗子或做帳子,就象籠在一片紅色的煙霧裡一樣,配着青瓦白牆,翠綠的竹子,很好看的。每年只出產百匹,很難得。”
說着,展開手裡的紗,只見那紗是銀紅色,隱着雲紋暗花,薄薄一層看上去真如蒙上一片雲霞,美麗燦爛。
翡翠一見叫好:“好啊,真的美如彩霞一樣,拿它先糊了窗,若有剩的再做帳子。”
“紅色的做什麼帳子?睡覺時眼花。”
十六立馬乖巧地上前道:“這紗還有兩種顏色,一種雨過天青色,一種蔥綠色,公子喜歡哪種,立即命人拿過來。”
“不用,現在這樣就挺好。”
“公子喜歡素淨,可是外人看來不象樣,不敢跟那些貴族王子比,起碼也要配得上御前侍奉的身份。”
“我的身份……”昭華冷笑一聲。
翡翠趕緊說:“拿那雨過天青色做帳子吧,那蔥綠色也拿來一匹,我做個坎肩。”
昭華不理他們,歪牀上看書,兩太監輕手輕腳上去換了新紗。
“主子,別看了,小心眼睛疼。”翡翠端來茶水勸他。
昭華揉揉發酸的眼睛:“我不看書能做什麼呢?等皇上召我伺候?只怕他這幾天不會來了,或者再也不來了。”
“哼。提他做什麼?”翡翠還是討厭這翻臉如翻書的的君主。“奴婢給主子唱個小曲解解悶可好?”
“好。”昭華含笑放下書。
翡翠微一思索唱了起來:“柳嬌黃,雙燕翔,蓮葉渡口是故鄉,捧瓊觴,鬥新妝,採蓮爭看少年郎……”
輕柔嬌媚的南方小調,軟糯委婉的水鄉口音,彷彿帶着山清水秀的潤澤氣息,直滲入人的心肺。
“好,好。”聽到故鄉小調,昭華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你總是這麼溫柔就好了,不至於到現在也沒人提親。”
“我的溫柔是看人給的。”翡翠不想提嫁人的話題,“主子也唱一個嘛。”
昭華微微一笑,也不彈琴,開口唱了起來:
“皇天不純命,生民被罪愆。役賦壓斷背,災年人相食,
刀戈自相戕,白骨露於野,勢利使人爭,紛亂無時盡。
聖賢皆貧賤,野狼盡冠纓。願欲遊四海,惜哉無方舟。
空負千里志,徒俱匏瓜懸。終貽千古笑,天命與我違。”
歌詞的意思是,上天無常,降禍於百姓,終年勞作服苦役,災年捱餓甚至人相食。逢到戰爭時期,更是白骨遍野,可是各國權貴爲私利還是紛爭不斷沒有止盡。有才華的人居於貧賤,狠如豺狼者卻身居高位壓迫百姓。想改變這一切,沒有可借力的東西,一片壯志雄心,如架上的匏瓜白白空懸,上天和我做對,徒留後人恥笑。
沉鬱頓銼、慷慨悲涼,久遠的憂愁在蒼穹下吹散千年。
翡翠雖然不是十分明白歌裡的意思,卻能聽得出裡面的蒼涼、悲憤與不甘和那悲天憫人的胸懷,不由得怔在那裡流下淚來。
最後一聲結束,餘音繞樑,綿綿不絕。昭華一轉頭,見翡翠臉上兩行淚,笑道:“傻丫頭,有什麼好哭的?”
翡翠勉強一笑,打岔道:“這歌叫什麼?”
“這歌名叫行路難。”
裡面的人沉思如綿,外面的人也癡了。自聽到翡翠唱小曲時,文康悄悄來到窗下,命人不得發出動靜,待聽得昭華獨特的嗓音哀哀響起,心魂俱蕩。
彷彿又看他跨馬揚鞭立陣前,急切切地準備着挽狂瀾酬壯志,無論屈辱磨難,還是安樂富貴,他都念着外面的黎民蒼生,都沒有放棄理想和抱負。
一曲唱完,文康仍立於窗外,透過如霞似雲的煙霞羅,好象能看到裡面的人輕蹙的眉尖,憂鬱的眼眸。
他這樣理想遠在雲端的人,卻生生被折斷羽翼跌落泥淖,所以痛苦才如此深切。
不知過了多久,陰雲摭日,涼風吹過,颯颯落下一陣雨,文康雖然立於廊下,然風捲冷雨,不一會衣衫也溼了。旁邊太監忍不住:“陛下,進去吧。”
正歪在榻上看書的昭華聽到聲音,吃了一驚,趕緊起身在房門內跪迎,文康拉起他,一同坐在竹牀上,問:“在做什麼呢?”
“回陛下的話,剛纔隨便拿本書翻翻。”
“在看什麼書?”
“也沒什麼書看,借陳太醫幾本醫書看,以後有什麼不舒服,不用麻煩太醫,自己可以症治。”
“胡說。”文康溫言責備,“醫術沒有專攻十年以上,哪能診治疾病。自己的身子要當心些,怎麼可以爲省事不召太醫。”
說着,文康攬過他的腰,又道:“這一生一世,我都要與你糾纏下去,我們還要一起快活地過一輩子,等過了二十年,還要和你一起遊遍天下,賞遍千山萬水,看江南□□無邊楊柳桃花,看漠北黃沙漫漫長河落日,你怎麼可以不保重自己的身體。”
昭華狐疑地看着他,烏亮如寶石的眸子劃過一絲迷茫和悵然。
“我要陳嘯仙每日來給你診平安脈,有什麼問題可以及時發現,你自己不要看了一兩本醫術就亂開方子。”
“哦,不是……”昭華忙解釋道,“我只是覺得沒意思罷了,也沒什麼書看。”
“你要找書看,自己去弘文閣找罷。”
昭華聞言眼睛一亮,那弘文閣是位於宮廷的皇家圖書樓,所藏甚巨,定有他想要的東西,趕緊跪下:“謝陛下恩典。”
“一點小事不要這樣。”文康把他拉起,很想說希望能象兒時那樣嬉笑怒罵,言談不忌,可惜這是奢望,經過以前種種傷害,他們終是再也回不去了。
昭華見他臉色又沉鬱起來,不知道他怎麼了,也不敢吭聲。沉默一陣,文康問道:“昭華,你……”
昭華等他發問,卻見他欲言又止,似有重重心事,納悶道:“怎麼了?”
文康拿碗蓋撇茶沫良久,觀察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你先前不是有個志向,要廢除奴隸制度,建立一個和平富強的國家?”
昭華一驚,只覺背上一片冰涼,好象閃着寒光的刀架在了脖子上一樣,趕緊跪伏於地,誠惶誠恐地道:“陛下,昭華不敢有二心,只求能伺候陛下左右,就心滿意足了。”
文康愣了一下,自嘲地笑笑,摸着他的頭髮,手指順着臉頰滑下,擡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昭華不敢動,順着他的手擡起臉,乖巧溫順。
文康眼裡劃過懷疑,神情有些黯然,道:“你真這樣想?”
昭華茫然地盯着他,回道:“以我現在的境遇,還能有什麼其它想頭?”
文康沒說話,只嘆了一聲。昭華不知他在想什麼,只覺得這微微的嘆息,帶着無奈和痛苦,似是在說我該怎麼辦,我該拿你……怎麼辦。
安靜的空氣裡,有一股悲傷盤旋。
“算了,不說這個。”文康收回手,“你覺得悶,朕與你下棋,待會兒一起用晚膳。”
帶着些微涼意的風透過竹簾輕送入室內,送來竹葉清香,再加上案上插着的蓮花蓮篷芳香,整個屋子瀰漫着醉人的氣息。
四周寂靜,只聽簾外竹葉隨風搖曳輕響和棋子落下的清脆聲音。
看着面前人眉目如畫,清雅如案頭那枝潔白的蓮花,恬淡安寧,只看到他就能撫平煩擾的思緒。文康覺得永遠這樣也很好,不去理會那凡塵俗事,只把這人永遠困在身邊,只是他那輕鎖的眉頭看着心疼,若是那秀氣的雙眉不再輕蹙,烏亮的眼眸不再盛着憂鬱,這一切就更完美了。
第二日,是皇帝的壽辰,文康怕熱,沒有回都城皇宮,宴席擺在華林苑,因是二十歲整生日,比往年更加熱鬧些,不但皇宮擺宴賜給衆文武大臣,御苑設宴賜親貴重臣。還在街市搭了十里綵棚,設三千桌流水席,賜宴平民百姓,以示舉國同慶之意。
都城各主要街道兩旁商鋪全部油了新彩繪,街口牌坊也披紅掛綵,從皇宮到御苑的道路兩旁的樹上皆掛着紅緞,到處一片喜慶。
文武大臣們陪着皇帝看戲喝酒,都穿着裡外三層的正式禮服,熱得汗流夾背,頗不好受,只是陪皇帝看戲是極大的榮寵,還有賜宴賜酒,過後還有賞賜玩器錦緞,大臣們不敢走也捨不得走。
文康前胸後背都汗溼得粘着衣服,很是難受,又不能離開掃大家的興,只得強忍着。折騰一天,終於得以回寢宮休息,沐了身再喝杯涼茶覺得舒服了些,想起一天都沒見昭華,問:“公子呢?”
內侍回稟:“上午去內庫要了些東西回來,一直待在屋裡沒出去。”
文康想起昭華說過兩人要單獨玩一天,卻不知他準備了什麼東西,一時來了興致,也不帶人,獨自來到水竹居。
昭華不喜歡奴才在跟前伺候,所以兩個新換的太監在廊下聽喚,翡翠在外間做針線,文康進來,打手勢命她不要驚動,來到東屋,只見昭華正坐在書桌旁吃晚飯,旁邊擺着一本書,文康輕輕過去,倏然把書抽走:“你什麼毛病?吃飯還看書。”
昭華一驚,趕緊跪下行禮。
文康拉他起來:“都給你說多少次了,沒人在跟前不要這樣。”
再往桌上一看,見桌上擺着一碗碧粳粥,沒有什麼菜,只有兩個小碟,一碟是鹽漬杏仁,一碟白裡發青不知什麼東西發出一股餿腐的臭味。
文康一見大怒,道:“這些混帳奴才,今日朕沒有與你一起用膳,你就吃這個麼?都臭了。”
剛要擡手向碟子砸去,昭華忙攔住他,道:“陛下息怒,是我身上不耐煩,沒胃口,想吃點有滋味的小菜,這是翡翠費了些功夫弄的。”
“嗯?”文康很奇怪,“這臭臭的是什麼,也能吃?”
“這叫腐乳。”昭華解釋道,“是民間的小吃,據說一個賣豆腐的小販因天熱豆腐賣不出去,只得用鹽醃了放着,南方潮熱,沒幾天豆腐長了綠毛,發黴變臭了,他捨不得扔,於是試着嚐了一口,一嘗居然鮮美可口,於是成了在民間頗受歡迎的小菜,很開胃的。”
文康掩鼻:“這臭東西也能吃?”
“怎麼不能?翡翠也喜歡吃,只知道大概做法,試了幾次才做了出來,今天不用陪陛下進膳,所以叫她盛了一塊。”
“她會不會做?發了黴的東西弄不好會壞肚子。”
“忽”一聲,門上軟簾被掀開,露出翡翠半張含怒粉面:“壞肚子的東西我會拿出來給主子吃嗎?”
昭華把簾子放下推她出去,道:“翡翠已經試吃過了,除了稍鹹了點,很成功,沒什麼問題。陛下嚐嚐。”
文康有些好奇,又受不了那味,道:“淋點香油摭一下。”
翡翠拿了瓶香油淋上,昭華拿筷子夾了一點放他嘴裡,文康閉目一嘗,點頭:“果然味道特別,聞着雖臭,吃到嘴裡卻是美味。”
文康又累又熱一天,面對滿是雞鴨魚肉的晚膳沒有一點胃口,現在覺得有了些滋味,也命翡翠盛碗粥來吃,那鹽漬杏仁越嚼越香,吃完一碟又盛了一碟,那臭腐乳配着清粥時味道更佳。
一邊吃,文康一邊打趣:“聽聞狗愛食糞,蜣螂好滾糞團,蒼蠅喜逐臭,你是蒼蠅還是蜣螂?”
昭華臉色微紅,一本正經地道:“此物聞着臭,吃着卻味美,就好比人不可貌相,食物也不可以外形判斷是否可食。比如毒蕈色豔,卻能致人於死地,腐乳雖臭卻是平民喜愛的佐餐美味。”
“如此賤物,你也能說出一番大道理。”
“物雖賤,卻也是鄉里平民佐食之用,上位者嘗之,也可知民間飢苦。”
“民間小吃也別具風味,還有什麼東西價廉味美?”
“還有種東西叫兩頭望,做苦力的販夫走卒喜歡。”
“好奇怪的名字,是什麼?”
“做醬鴨時爲了使煮鴨鍋不透氣,用面把鍋縫糊上,待鴨子滷好,把面揭掉,醬鴨鮮味皆入面中,面棄之可惜,賤賣給貧民。有的人喜歡這味,買了吃又怕熟人看見,所以買時前看後看,兩頭望望沒人瞧見,趕緊掏錢買下,所以叫兩頭望。”
“哈哈,真有趣,哪天叫御膳房做來吃。”
“開什麼玩笑,齊國御膳房雖然偶爾也做其它國家的菜,但都是宮廷名菜,這種民間賤物哪有人會做,也不值得啊。”
這樣邊吃邊低聲談笑,令人胃口大開,不像用御膳時好象進行一個莊重的儀式,靜悄悄沒有敢出聲,文康覺得心情愉悅,不知不覺吃了兩碗粥,吃光小菜又命再添。吃完胃裡很舒服,覺得這樣吃些清粥小菜,比面對滿桌只重排場不重味道的御膳,被衆多人伺候着吃更加愜意一些。
文康看着面前的人,看他眉峰清秀眼如秋水,看他領口和挽袖繡着流雲百蝠,忍不住微微一笑。宮裡許多裝飾都用蝙蝠,什麼“流雲百蝠”、“福壽三多”、“五蝠捧壽”之類,寄寓着人們對“福”的無止境的追求。
其實幸福也很簡單,和心愛的人對面而坐,吃點喜歡的東西,隨意閒聊兩句趣話,沒有俗事煩擾,沒有絲竹亂耳,只有清風明月默默相伴。就可以了。
如果那心愛之人能敞開胸襟,開懷而笑那就更完美了。
只是現在才知道什麼是幸福,是不是太晚了?
“你看我做什麼?”雖然不是第一次被這樣盯着,昭華還是有些彆扭。
文康看着他,神情無比嚴肅,口氣無比鄭重地說:“有件事,方纔我一直想對你說,怕你生氣,沒敢說。”
“少賣關子,我哪敢生氣,就算生氣,你也不用在意。”昭華瞟他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小康和小華單獨度過一天,小康鼓起勇氣問小華還恨不恨。含蓄地表白了。
這幾天收藏不漲,點擊也在遞減,小心肝要碎了,真寫得這麼爛麼?內牛滿面/(ㄒoㄒ)/~~
一定要堅持寫完。
下章還要再考慮一下用詞,如果考慮好了,今晚就放上來。安慰大熱天受我這小破文折磨的讀者親。
愛乃們,啵一個↖(^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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