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望日,是每月一次的大朝之期,爲示鄭重,皇帝沒有在華林苑設朝,而是回皇宮上朝。
正大光明殿前到光明門陳設大駕鹵簿,殿前奏九韶之樂。御道兩步隔幾步便有執戟侍衛肅立,氣氛森嚴。
文武百官分班進殿朝拜,個個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心裡頭卻惴惴不安。右相國公子在後宮非禮左相國千金一事,已經傳出宮外,鬧得沸沸揚揚,袁相那邊的人正摩拳擦掌準備給林相安個教子無方的罪狀,就算扳不倒他也要叫他顏面掃地,威望大減,在朝廷上擡不起頭來。
有的人準備看好戲,有的人擔憂朝局動盪,更有不少人尋思着如何應付對方的人馬,當然皇帝的表態是極其重要的。
待九卿奏完日常公事,寶座上的文康緩緩開了口:“前些日子宮裡傳出謠言,說是右相國公子,御前侍讀林御風淫/亂後宮,強行非禮袁相國千金。”
殿上衆臣登時豎起耳朵心跳如搗,整個金殿鴉雀無聲。
怎麼回事?這醜事成了“謠言”了。
“其實並不是外面謠傳的那樣,是朕見林御風和袁家小姐樣貌家世都極般配,有意撮合,製造機會讓他二人在一起,既然兩人都屬意對方,情烈如火,朕也樂見其成就好事,欲賜婚袁林兩家。”
全殿大臣目瞪口呆,沒想到年輕的皇帝居然肯吃下這啞巴虧。
自從皇帝在衛國鎩羽而歸,受了挫折之後,變得沉穩了許多,除了乖乖聽御醫的話,老實服藥養病,在朝堂上也願意謙虛接受臣子們的意見,待人處事逐漸妥貼成熟。大臣們原本惴測皇帝可能會念着林瀟的功勞和林御風的友情會將這事壓下去從輕發落,但是卻料不到他居然會做得如此寬大周全,保住了袁林兩家的臉面。
退一步果然海闊天空,一場朝廷大動盪就這樣在皇帝舉重若輕的處置下掐滅於萌芽之中,衆臣不禁眼中含着欽佩和敬仰之意。
林瀟更是感動地跪伏在地,老淚縱橫說不出話:“謝陛下……臣……臣……”
文康本來對這事極惱怒,覺得大失顏面,卻又不忍真的下手懲治林御風,正左右爲難之際,何恬的進諫讓他豁然開朗,原來一件壞事只要肯退一步,就能變成好事。現在看臣下的反應,他很是滿意,也愈發寬仁豪爽:“朕會備下賞賜,賀新人成婚。待林御風成婚之後,朕再委以官職。”
袁子益臉色一變,正要說話,文康搶先開口:“着欽天監擇吉,奉常大夫準備賜婚禮儀,朕會親臨婚禮,爲新人祝福。”
大臣們欽佩的目光中又帶着幾分羨妒,皇帝親臨賜婚祝福,多大的榮耀啊。
袁子益見大臣們的意思明顯支持皇帝,不好當面回絕。沒等他想什麼話來回應,文康起身離座。
侍候一旁的落月一聲喊:“退朝。”
百官跪送御駕,袁相國的異議壓根沒機會表示。
文康在後殿單獨召見了袁子益,勸道:“朕後宮妃嬪衆多,也無法獨寵令愛一人,令愛入宮從此隔絕親人,終身禁於深宮,長夜漫漫枯等君主臨幸,做父母的豈不心疼,還不如嫁個如意郎君,小夫妻倆一心一意過日子,隔三岔五回門省親,承歡二老膝下,相國得以常見女兒,又得一個孝順女婿,豈不美事?過幾年再生幾個外孫,一家合美,正是人生之福。”
見袁子益似有活動之意,文康又道:“林家雖出身庶族,可是相國公子也不算辱沒令千金,林御風是朕的侍讀,聰明好學,才幹出衆,朕以後必會重用,袁相也多提點着他,日後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袁林兩家結爲姻親之好,於國於私都是大有益處的。袁相國三朝元老,必以大局爲重。”
皇帝的意思很明顯,不許爲此事引發朝廷內訌。把話說到這份上,袁子益再不高興,也只得接受事實。女兒已非完璧之身,入宮爲妃伺候皇帝是不用想了,就算另嫁他人也找不到好人家,嫁過去還免不了被夫家歧視,許了相國公子也算門當戶對,皇帝日後肯定會重用林御風,想到此處,也只得吃下這啞巴虧。
散了朝,何恬心情舒爽,總算年輕的皇帝沒有辜負太傅們多年苦心教導,平時雖然急躁些,但是關鍵時候畢竟能顧全大局,拿出最附合利益的決斷,展現出了一個有雄心的君主應有的度量和風範,這讓他甚感欣慰。
瞧,這晚夏的陽光,多明媚,多燦爛,連吹來的風都讓人渾身舒服。
“何太傅心情很好。”大將軍公孫昌從後面跟上,邊走邊拿着帕子擦汗,這夏天的太陽就是毒,不動彈也一身汗。
“那是當然,看着精心培育多年的小苗長勢喜人,很快就可以長成參天之木,心情怎會不好。”何恬喜滋滋地說。
“嗯,皇上聰明睿智是我等之福。”公孫昌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說:“皇上自親政以來,除了處置燕太子這事做得不太妥當以外,其它事上均無大錯。”
“大將軍可是有話要說?”
兩人在御道旁,邊走邊低聲談了起來。其他大臣見他們談話也不打擾,各自散去。
公孫昌說出自己的擔憂:“如今天下一統已成大勢,往年齊國每滅一國都會毀其宗廟,殺盡該國皇室,要麼就是淨身爲閹奴,讓其徹底不能翻身,最寬大的也是囚禁於國都,嚴加看管。皇上爲了使燕太子投降答應他那樣的條件,本來就不妥。那昭華若是一般的王子,也就罷了。可他卻是在列國素有賢名,頗具威望的燕國太子,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雖亡了國,卻仍有不少人忠心於他,他本人也是智勇雙全的人物,更該嚴加管束纔是。可是陛下還將他留在身邊,朝夕相對貼身伺候,這實在是不妥之極。若有異心,受害的可是皇上。”
何恬道:“皇上當初下狠手摺辱他,除了泄憤之外也是爲了讓他接受現在的身份,安份守已,經過多次刑罰,他已經屈服,應該不會有什麼不利舉動。”
公孫昌不大同意他的話:“若是其它人受了那樣凌/辱和刑罰,也許會因懼怕而認命屈服,可是昭華此人素有壯志,心性極高,怎會就此臣服,而且一般男人都不會甘心做後宮一男寵,更何況是他?”
何恬捻着鬍子沉默不語。
“我知道你心裡把他當弟子關愛,可是這人真不可掉以輕心。如今你是上書房首席太傅,身爲帝師,也該勸皇上以大業爲重纔是,太傅的話,皇上素來看重。”
何恬沉思一會兒說:“這事兒我也考慮過,要皇上離開昭華,只怕不能,殺了他更是不可能。所以我想,何不成全他倆。”
“什麼?太傅你這是何意?”公孫昌驚得瞪圓了眼睛,“不想着把那迷惑君主的妖孳除去,反而要他留在皇上身邊。”
“蒙將軍,皇后,還有馮太傅,林相國都試圖除去昭華,軟的硬的都用過,結果怎麼樣呢?”何恬苦笑一下。“索性徹底將昭華的心收在皇上身邊,皇上要成就大業,也需要他這樣的人。”
“太傅,你簡直……”公孫昌目瞪口呆,嗓門也大起來,“簡直老糊塗了,這是養虎爲患。”
“大將軍請寬心,大臣們也不是白吃飯的,他若是做出有害皇上的事,哪裡能瞞得過精明的相國和將軍,等他有所動作,你再捉了他的把柄交給皇上,皇上自會清醒。現在他行跡不顯,你們一個勁說他會如何如何有什麼用?”
公孫昌想想也是,只得閉口不言。
完美解決完這件意外,將一場大風波消彌於無形,還獲得百官欽佩,和林家死心蹋地的忠誠,文康也覺得很滿意,陰霾散去,臉上也和氣了許多。起駕回到華林苑,命人把林御風叫過來。
林御風在御苑一處偏僻院落被關了幾天,心裡又悔又怕,聽得皇帝宣召,惴惴不安地過來。
文康把朝堂上的決定告訴他,又道:“你做出如此對不起朕的事,本該重罰。爲了朝堂大局,朕不與你追究,你好自爲之,以後別老想着玩,成婚後派你任個縣令,從下面好好幹,做得好了,朕會用你,做得不好,你爹再能幹也不能罩你一輩子,到時候沒了爹爹,你就去擺攤賣茶葉蛋去,朕不會理你,不會恩寵一個沒用的人。”
林御風原想着這回即便逃過一死,也會活罪難逃必受重譴。不料皇帝會做如此處置,只驚不喜,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林公子,還不謝恩。”落月在旁邊提醒他。
“陛下,我不想成親。”林御風鼓起勇氣壯着膽來了一句。
文康臉色一變,眼裡充溢怒氣,眼看明媚的晴天又要落雷陣雨,落月見勢不對,趕緊過去把他的頭往地上按:“快謝恩,別說廢話。”
林御風叩首謝恩,精神恍惚的離去。
文康歪在竹榻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小几上的梅湯、香茗、細點和瓜果也無心動用。
落月和桑田互相使眼色,落月上前輕輕打扇,道:“再過幾日就是陛下壽辰,宮裡已經安排好了慶典,陛下可還有別的什麼吩咐?”
文康閉了眼象沒聽見一樣。
“煦春園那六十一名待選女子經過一個月觀察,擇其溫柔貞靜者留下,除去袁家小姐,留下三十名,先前公子和總管太監商量過,初步擬了名單,陛下沒有異議就命這三十名女子入宮,賜於名號。”落月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臉色。
文康突然睜眼,帶着怒意:“你向來知朕的心思,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用得着這麼羅嗦?”
本來一片明媚晴天忽然又變成雷霆陰雲,落月也不理會他這突如其來的翻臉,躬身退下。然後悄悄喚了桑田過來:“明天叫他過來搬馬桶。”
“是。”桑田會意。
第二天一大早,昭華按照昨晚皇帝寢宮傳下來的吩咐,過去搬馬桶,往日都是有專人負責往各宮將淨桶用推車運到淨房,他只負責刷洗。這次指名要他去搬,心裡也明白幾分。
皇帝用的淨桶叫“官房”,紫檀木雕成,上面雕着九十九隻形態各異的蝙蝠,極盡精美奇巧,不知道的人定以爲這是個多珍奇的古董玩物,裡面裝着細灰,隨時更換,毫無異味。皇帝的便溺也是尊貴無比,拿的時候也不能如其它淨桶那樣隨便往外搬,而是要頂在頭上出殿門。
昭華低頭垂眼,目不斜視,完全沒有看到旁邊有什麼人。推着一車洗好的馬桶到寢宮,在趙和的指揮下放到該放的位置,再把用過的桶搬到車上,又接過寢殿太監遞過來“官房”頂在頭上退下,臉上沒有任何屈辱不堪的神情。
文康看着他幹活,臉色愈來愈冷,一直沒有吭聲。直到昭華推着車子出了角門。
這一日寢宮之內,皇帝肝火極旺,摔盤打碗,對宮奴們橫豎挑剔,又打又罵。
宮奴們在大總管跟前訴苦:“這事已經雨過天晴,皇上連主犯都饒了,不會不饒他,要留下他只需要一句話,可是偏偏不開口,大總管快想法子給個臺階下,再這樣下去,奴才們要被折騰死了。”
“他不開口留人,我們做奴才的怎麼可以擅專?”落月淺笑,優雅地端起茶碗輕啜一口。
“哎呀,大總管,皇上那死要面子的勁兒您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沒有人搭梯子,他下不來呀,如果有公子伺候,皇上哪會這樣肝火旺。大總管就當可憐我們這些奴才。”
落月看向旁邊的桑田,問:“你說呢?”
“皇上不開口,我們做奴才的還能多嘴?看誰彆扭過誰。”
“你把他打發到永巷淨房,是想讓皇上多心疼,當然這麼說。”
“皇上爲人您不是不知道,您從小把他帶他,見他心疼過誰?包括親母。”桑田撇嘴,掩飾着對文康先前不孝親母的不滿。
落月想了想說:“算了,明天煦春園的秀女要加封侍寢,再僵下去,吃虧的是公子。咱們不鋪臺階,可以搭個梯子。”
一整天,文康都沒有出寢宮,也不召妃嬪伴駕,一會兒看看書,一會兒在廊下踱步,越來越煩躁。
傍晚,昭華又推着車送回乾淨的馬桶,一個個放回該放的地方,再把髒桶搬到車上。正抱着一個桶出寢宮廂房,突然,一個小太監端着一盆水斜刺裡過來,昭華閃避不及,一下子從臺階上摔了下來,髒桶碌碌滾老遠,一盆洗臉水也潑了一身。
趙和看見當然不敢罵端水的小太監,重重一腳朝昭華踢去,罵道:“瞎了眼的,不知道躲,還不快把這裡擦乾淨。”
這動靜驚動了文康,他看着這一切,臉色陰得可怕。
昭華從階上摔下來,又被踢了兩腳,捂着痛處蹙眉,勉強起身去扶翻倒的桶,準備找東西清理傾出來的污物。
落月大聲喝斥道:“不許動,看你身上弄得又髒又臭,還不回去洗乾淨。”
立即兩個小太監上前把昭華架走。
“陛下恕罪,奴才回去一定重重處罰這不長眼的東西。”趙和趕緊過來跪下,嚇得哆嗦。
文康斜了他一眼,冷冷開口:“你把這裡清理乾淨,然後去刑房領一百刑杖。”
尋常三十刑杖就可以打死一個沒有武功的人,一百杖分明是要人性命,趙和嚇得癱倒在地:“陛下饒命。”
吩咐完,文康轉身回寢殿,趙和仍是嚇得磕頭如搗蒜,小太監十六道:“你省省吧,皇上自己把公子弄傷還吊好幾天的臉,打人罵人呢,你居然敢傷他,還敢叫公子伺候你梳洗,真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呢,還是放心去吧,下輩子投個好胎。”
翡翠留在水竹居,整日以淚洗面,雖然聽桑田說皇帝肯定會饒了昭華,她卻不信,心疼得寢食不安。
這會兒忽見昭華被兩個小太監扶了進來,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翡翠,快伺候洗浴。”
翡翠又驚又喜,激動得淚花閃爍,趕緊備好洗浴用物,外間伺候的太監準備好了熱水。
昭華靜靜坐在浴桶中,因勞累而痠痛的身體在熱水的浸泡下感到舒服許多。近十天來他每天只能睡兩個時辰,還不能保證一天能用上一頓飯,早就又累又弱,身子陣陣發虛,現在泡在溫暖舒服的熱水中,只覺倦意漫延四肢百骸,不一會兒不一會兒,神志恍惚,睏意沉沉,迷糊中感覺一雙手拿了巾子在爲他擦洗身子,芳香光滑的胰子在身上輕輕滑過,十分舒服,接着這雙手把自己抱出已經涼下來的浴水,放入另一個桶中,桶內漂着香氣馥郁的花瓣,水溫適宜,這雙手撩起熱水朝他淋着,還拿巾子輕輕擦他的身子。
不對,這雙手根本不是翡翠的嬌小柔軟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老話說吃虧是福,這話也有點道理。
這場暗鬥,小康輕鬆贏了一個回合。小華還是不夠狠,如果弄死一個,把事情做絕讓小康沒法子轉寰。
小林怒指:“丫的小康你說話別那麼直好不好,什麼沒了爹你就去賣茶葉蛋,我不理你。朋友一場你應該拍胸脯說,沒了爹有我罩着你,這話才暖人心啊。”
小康叉腰:“光嘴上說得好聽有毛用?這是叫你上進知道不?今天朕還厚着臉皮在你丈人面前說你能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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