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似是不太想回答,沉默一會兒,方說:“富而不嬌,貴而不傲,聰明博記,胸有丘壑,而且堅韌不拔,能屈能伸,正如聖人所說的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富貴不淫。”
他用那麼惡劣的手段折磨羞辱他,不停刺激他挑戰他的底線,他也能忍下來,這讓文康暗自佩服的同時,也有一種難以自覺的懼意,不停地挑起他的好勝心。
“皇上只看到其一,未看到其二。”
“請太傅明言。”
“亡國前一道廢奴令爲光復燕國埋下火種,可見此人其志不小,眼光獨到,下手也準,六國中能看出奴隸作用的不多,能利用起來的更少,敢於冒得罪貴族的危險提出廢奴的,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以前陛下也有廢奴之意,可是不願得罪那些擁有奴隸的貴族,一直未有推行。現在看起來,廢奴是利大於弊啊。這一點昭華看出來了,也做出來了,這份過人的膽識,連陛下也不如。”
敢直言文康不如別人的,也只有馮宣一人了。
文康默然無語。
“這是其一。”馮宣又繼續說:“其二,昭華自入齊國後的所做所爲,老臣都看在眼裡,一個無比尊貴的一國太子淪爲奴隸,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屈辱,居然能忍了下來,而且寵辱不驚,從容不迫,舉止應對進退有度,毫無失措。這份隱忍功夫世上罕見。這人在戰場上悍不畏死,處囹圄堅強隱忍,如果不是胸有大志,是什麼能讓他做到這一步?”
文康還是默然無言,話說到這份上,他心裡也明白。
“能讓他做到這一步,說明他心中有個信念在支持着他,那就是光復燕國。”馮宣繼續挑明:“陛下,您自登基以來就有宏願要稱霸中原,統一天下,要做到這一步,您第一個要剷除的,就是物產富饒的燕國。現在燕國這塊絆腳石剛剛搬掉,且不可掉以輕心,給對方以可趁之機。”
“他現在只是個奴隸,被嚴密看管□□,朕要殺他易如反掌,就算他有什麼遠大志向,過人膽識又能怎麼樣,雄鷹囚於籠中,有翅也飛不起來。”
“陛下真的這麼想?須知雄鷹收起翅膀低下頭顱,暫斂鋒芒,一旦脫離牢籠,展開翅膀,仍然是能夠振翅高飛的雄鷹。”馮宣臉色嚴峻,道:“先是衛庭芳被黜,接着皇后被廢,大將軍叛逃,中間還有燕國囚徒鳳逸,容乾等人莫名逃脫,西楚國皇長子李元皓突然來齊國遊歷,向陛下索要昭華,這一切事情,都和昭華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陛下真以爲都是巧合?”
“那太傅認爲朕該如何處置?”
“皇上何必明知故問,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他一了百了,只是皇上不肯去做罷了。”
文康苦笑一下:“太傅說得有理,朕明知道該怎麼做,卻下不了手去做。”
“陛下,身居君位者不可感情用事,更何況你和他爭的是江山,不是小時的吃食玩具。”
“朕以嚴刑打掉他的銳氣剛性,使他心存畏懼,不敢反抗,再以安樂富貴漸漸磨去他的意志,使他耽於安逸享受,雙管齊下,必能徹底征服他,讓他不會有任何異心。”文康還是不想下殺手,想要徹底征服昭華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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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那種能被屈辱刑罰磨掉傲骨棱角的人,也不是能被安逸富貴腐蝕壯志雄心的人。您不要以爲您是皇上,大權在握,就可以贏下所有戰爭。”馮宣再次進言。
“太傅覺得朕會輸?”
“他受盡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能忍得下去,說明他對自己夠狠,那麼對別人會更狠。”馮宣繼續苦口婆心的諫勸:“陛下這是把刀柄子遞給別人,危險之極。趕緊懸崖勒馬,抽身退步,趁着還沒有陷進去之前拔出腳來還來得及。否則國家危矣,社稷危矣。”
“太傅想讓朕怎麼做?”
馮宣看得出來現在要文康殺了昭華不可能,只得退一步慢慢來,道:“陛下乾綱獨斷,不需臣下進言。做君主的只能寵愛應該寵愛的人,而不能由着性子愛自己喜歡的人。這一點陛下很清楚。
自昭華入宮以來將近一年,陛下與他朝夕相對,相處久了難免被他蠱惑,不如先與他分開一段時間,您靜下心來,好好想想。年輕人愛嚐個鮮很正常,時間是磨滅激情的最佳良藥,到時候您會發現自己只是一時迷戀,並不是真的動了情。”
“……”文康猶豫不答,也許是個好主意。
馮宣看他心思有些活動,再趁熱打鐵:“自陛下廢了皇后,朝野震驚,您再把他放在身邊,等於把自己和他都放在風口浪尖上,對你們兩人都有害無益。請陛下三思。”
文康想了想,點頭道:“好,朕採納太傅忠言,把他遷出寢宮,囚禁內廷,不殺不放,也算對得起太后臨終囑託。”
剛剛和太傅說的話猶在耳邊,現在兩條腿又不聽使喚地來到那人面前。文康苦笑一下,恨不得摑自己兩耳光。
關於廢后的事,他不後悔,本來對蒙家的擅權不滿,礙於皇后隱忍下來,可是蒙家暗中以陰謀陷害昭華失敗後,竟不顧他的警告,乾脆明着對昭華下手,讓人忍無可忍,簡直不把皇帝放眼裡。
可是廢后帶來的一系列後果,卻是嚴重的,連素來待昭華寬厚的太傅都不能容忍他繼續待在皇帝身邊。看來只能先分開,避避風頭再說,也許分開後,減少見面,那麼自己真的可以在沒頂之前,從流沙中拔出腳來,從此恢復以前萬事隨心、掌控一切的日子。
昭華和翡翠不知皇帝駕臨又不說話是什麼意思,只得默然無聲。
文康把眼光從他身上挪開,把臉色放冷,開口發話:“這裡是皇帝寢宮,你一個奴隸不能住這裡,朕命人開了摘星樓,你搬到那邊去,未經允許不得踏出院門一步,否則必受嚴懲,你可聽明白了?”
“明白。”昭華恭順地說。
“現在?”翡翠問道。
“沒錯,就現在。”
“可是,太子的傷……”
“哪個是太子?”文康眼裡又閃過一分暴虐。
翡翠嚇了一跳,怕連累昭華,趕緊跪下:“奴婢該死,陛下恕罪。”
文康也不多言,命兩個宮奴把昏迷多日才清醒過來的昭華架了出去。
摘星樓是離皇帝寢宮最近的一處宮院,原是先皇妃嬪住的地方,因爲那位妃嬪自盡,據說鬧鬼,所以早已廢棄不用,無人打理,庭中滿是荒草。一個小院,三間小樓,兩間廂房,地面和傢俱陳設上滿是塵土,顯得十分陳舊,只有窗戶上兒臂粗的鐵欄是新的。
翡翠把昭華以前應用的舊物搬了過去,也沒什麼東西,只是兩牀被褥,火盆,水盆手巾,以及皇帝先前給的幾件衣裳和一套茶具而已。
翡翠看着冰冷的房間,又流下淚來。這種地方,連她在燕國皇宮當宮女時的下房都遠遠不如,居然要她尊貴的太子住在這裡。果然太子說得對,君王之寵是最不可靠,翻臉比翻書還快。
昭華本來對這些身外之物無所謂,反而勸她:“怎麼又哭了?老人們說過,打落牙齒肚裡吞,打折胳臂袖裡藏,再痛苦也不能示弱人前;你要笑着面對各種磨難。難道忘了?”
“主子說得是。”
翡翠一把抹去眼淚,打了水,把房間擦洗乾淨,不多的物品歸置好,又綻露笑顏:“看,這樣子好多了。只要能伺候主子,無論在哪裡,翡翠都覺得是天堂。”
當晚,翡翠一邊整理房間一邊咭咭呱呱的不知所云,聽她天南地北的閒扯,昭華暫時把哀愁放在一邊。
落月命人在庫房挑了些不用的日用傢伙送了過來,略爲鋪陳一番,主僕兩人就在這監牢住下來。
院門不但上着結實的鐵鎖,門外還有武功高強的侍衛把守,到了晚上,連房門都上了鎖,想在院中走兩步也不可能。院內幾個太監擔負看守和伺候之責。
翡翠恨得咬牙:“這殺千刀的,看守的這麼嚴,怕殿下跑了嗎?”
昭華微微一笑:“皇宮守衛森嚴,哪能跑得掉,這是怕我不知輕重,冒然出去,被埋伏在宮裡各處的暗衛們殺了。不能出去也罷,你把樓下東西搬掉騰出空地,我得偷偷練一下武功,好久沒活動手腳,都要生鏽了。”
昭華隨遇而安,白天在翡翠的攙扶下,緩緩地在院中走幾步,雖然痛得額頭流汗,卻也咬牙硬撐着,盼着身體快點好起來,晚上和翡翠守着孤燈說着閒話,一邊忍痛活動按摩手指。鞭傷已經結痂,癢得難受,他硬是忍着不去抓撓,看守他的蘇送爽怕他抓破皮膚惡化傷勢,想把他綁起來,可是見他居然強行忍住,不由得佩服他的忍耐力。
搬離皇帝寢宮,昭華還是毫無怨懟之色,也無愁嘆之聲,只有在沒人的時候,他坐在窗前,把着窗上粗粗的鐵欄,遠望南方,不可察覺的輕輕嘆息,眉間的一點哀愁濃得象化不開的秋雲。
抑鬱難解的時候,他會拿根筷子敲打瓷杯輕聲吟唱,翡翠仔細支着耳朵,才聽到他唱的是什麼.
采薇采薇,春日載陽。
曰歸曰歸,我心仿徨。
鶯花三裡,草木齊芳。
蓮葉渡口,爲吾故鄉。
登樓啊遠望,徜徉啊徜徉。
日暮愁我心,淚下沾衣裳。
采薇采薇,黃鵠南翔,
曰歸曰歸,易水茫茫。
誰家雙燕,徘徊舊樑,
故國千里,道阻且長,
縲紲無歸期,孤魂歸何方。
狐死必首丘,鳥飛返故鄉。
暗啞的嗓音低低吟唱,凝成悠遠蕭索的幽思一聲聲擊人心肺,摧人肝腸,彷彿可以隨風送向遠方。翡翠雖然不大懂詩中的意思,卻也感受到了其濃濃的愁思。
“您方纔的唸的那個什麼鳥飛返故鄉,狐死必首丘是什麼意思啊?”翡翠問道。
昭華耐心給她解釋:“就是說,鳥飛得再遠也要返回故鄉,狐狸死的時候一定會把腦袋對着它出生的山崗。”
一股熱熱的**涌上翡翠的眼眶,她什麼也沒說,背過頭去繼續做着手中的針線。
後宮妃嬪們聽說文康把昭華遷出建章宮,心中暗喜,個個費心妝扮,期盼得到寵愛,文康也天天翻牌子,招人侍寢,卻總是提不起精神,美女身上濃郁的脂粉香,男寵的一臉獻媚,百般奉迎挑逗,都讓他膩得要命,反而愈發懷念起那人苦苦忍耐又強自清高的樣子。
那人容貌清秀氣質脫俗,舉止從容儀態端莊,眉宇間一股凜然的正氣,眼底卻有着深深的憂鬱和哀愁,無處不在吸引人。痛苦和溫順的背後是傲骨深藏,這一切在到處充斥着勾心鬥角,醉生夢死的皇宮裡,是那樣獨特又令人難忘,這人自入宮以來就不停地撩撥着他的慾望,真不該當初爲滿足好勝心和報復心把他留在身邊,以至於今天進也不是,退又不捨,進退兩難。
文康獨自在御花園漫步,踩在綿綿的積雪上,腳下沙沙的響聲,在寂靜的花園裡顯得愈發悽清。
金碧輝煌的殿閣在白雪映照下,化爲玉宇瓊樓,御苑別是一種風姿。
園中的梅樹綻放出點點紅顏,映着一片廣闊的銀白,如同置身於一個最美麗的琉璃世界。記得出生在下雪天的昭華最喜歡踏雪賞梅,可是現在,只怕再美麗的景觀在他眼裡也是一片灰白。
每天下朝後,文康回寢宮前都要繞個圈,不走前門,而是從寢宮後門進入,在這裡可以看到摘星樓獨立宮道北端,窗口一個身影在鐵欄後憑窗而望,孤獨而立,說不盡的寂寥悽然。
這天,文康實在忍不住,見不得那人遠望南方的蕭索落寞,竟鬼使神差地到了摘星樓。
只見翡翠正在擰手巾,凍得直哆嗦。
昭華安靜地坐在窗口前遙望,夕陽西下,金色的霞光,在他額前和鼻樑上鑲了一道的金邊,整個人如同蒙上一層金紅色光澤的雕像。
文康放輕了腳步,不欲破壞眼前寧靜又美麗的畫面。悄然來到他身後,拾起他一縷長髮湊到鼻尖,仔細地嗅着。十個月過去,當初被剪斷的頭髮長了許多,先前命人制梅花膏給他養髮,現在他的長髮又有一絲隱約的梅花清香。
昭華遠望南方思念故國,正陷在暇想之中,沒意識到有人來,待發覺他來了,吃了一驚,急欲起身行禮,卻元氣虛弱,站起來猛些都頭暈眼花,文康忙扶住他,又壓了回去。
“別動。”文康也坐在窗臺上,從身後擁着他,下巴抵在他肩上,輕嗅他的頭髮,耳垂和脖頸,拋開以前那些愛恨情仇不說,這溫柔親密的姿勢,象極了恩愛無比的情人。
昭華心裡卻是悲涼,悲嘆自己從供人使喚的奴隸變成等待皇帝臨幸的男寵了。
“怕嗎?”文康把臉埋在他的脖頸間。
昭華想了想,說:“皇上天威浩蕩,奴才怎能不怕?”
這中規中矩又恭馴無比的回話讓文康覺得很是刺耳。
“想我嗎?”
這個問題讓昭華心裡咯登一下,這個還真的不好回答。他應該獻媚地回答“想”,還是驕傲地答“不”。這兩種答案他都不願意。
“別說了。”文康把他抱得更緊,他不想聽到不想聽的答案,也不想聽到虛僞的答案。
昭華心裡一陣恍惚,又期盼又懼怕又痛恨,不知該如何自處。但是他的懷抱真的很溫暖。昭華強行剋制自己不應該有的想法,平息情緒,不動如山,沉靜如水。
忽然,文康似是想到什麼,一把將他推開,臉上又是威嚴的表情。
冷冷地道:“在這裡可住得慣?”
“還好,謝陛下垂問。”昭華淡淡的說。
“朕來了不知倒杯茶?”
昭華的手指恢復得不錯,已經可以做些簡單的事,給他倒了杯白開水,文康一看皺眉,這水顏色發渾,有股異味,生氣地道:“這哪裡是人喝的東西?”
昭華好象聽到了好笑的事,略帶譏諷的一笑,說:“齊國都城濟州城位於蓮花山下,從地下打的井水都是這樣鹹澀混濁,洗衣澆地還可以用,但是做飯或飲用都是淘澄清了纔可用,皇宮裡和富貴人家飲水用的是山中泉水,從城外用水車運來的。平民和奴隸自然喝不上,陛下難道不知道嗎?”
文康大慚,他這齊國皇帝直到今天才知齊國的國都用水情況是這樣的。
昭華又說:“而且這裡也沒有淘澄水用的明礬,更沒有茶葉。皇上要喝好茶該回寢宮,或是到哪個娘娘那裡去。”
“你要趕朕離開嗎?”
作者有話要說: 太傅雖然有點憐惜小華,但是更忠於國家,不允許小華有不安分的傾向。做爲太傅,發現皇帝行爲不當,有危險苗頭,立即制止提醒,這是稱職的表現。大家表砸。
總之,小康爸留下的班底很不錯。結構平衡,權力分配合理,人員忠誠能幹,如果小康不那麼自負,老實呆在臣子羽翼下,循序漸進向外擴張,做人再低調點,謙虛點,就OK了。
皇帝雖然對小華有情,但是更要做個稱職的皇帝,是不允許動情滴。所以……
因爲背景的原因,秦漢以後許多好詩不能用,秦以前的詩太少,淚……
小鳳只好硬着頭皮自己湊,韻律意境啥的,親們就表講究了,領會精神就行了。誰提平仄韻律起承轉合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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