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伴讀就是陪伴富貴人家子弟讀書的工作,這個差事,也好也不好。
好的是陪主子讀書做伴,算是主子的同學了,日後可以受照顧當大官,好處說不盡。
壞的是當主子的替罪羊,主子沒完成功課或是不守規矩,天潢貴胄不能象其它小民家的子弟那樣罰跪挨手板,只好由伴讀來替受罰,以期對主子有警醒震懾作用。但是從日後得到的好處來說,這點苦頭不算什麼。
對於昭華來說,當皇帝的伴讀,好處肯定沒有,壞處是絕對有的,不知道會有什麼損招來折辱他。他很清楚這一點,打起精神來準備應付。
午膳的時間到了,奴隸們排成隊從御膳房把飯菜手端肩扛端過來,四個奴隸擡來兩張描金雲龍獻壽膳桌並在一起。把佳餚從包着棉布的食盒中取出來,放在燙過的熱水盤上。精美的飯菜盛在各種金銀精瓷餐具裡展示着奢華,每道菜裡插着一隻驗毒銀牌提醒着富貴背後的危險。
總管太監等皇帝一個眼色,說聲開碗蓋,內侍們紛紛把碗蓋打開。另外兩個內侍從各個盤碗中取出一點菜當着皇帝面吃了。過了一會兒,沒有什麼事,皇帝纔開始動筷,皇帝御膳有正菜小菜酒餚一百零八道,再加上主食麪點粥品等等擺滿兩張桌子。
一切按步就班,日復一日的老一套。文康平常身體健壯,飯量也不小,今日卻沒有胃口,隨便夾了兩筷就不吃了。
伺候一旁的宮奴們立馬上前,一個跪下奉上漱口茶水,另一個跪捧漱盂,還有一個奉上潔白柔軟的絲巾,供他擦手。文康漱了口之後,昭華還是按先前分派給他的活,端一盆水上前跪下,伺候文康洗手。
那碗蔘湯只是撐着他沒倒下去,被捆了近三天的手臂顫抖得似是承受不住任何重量,而且三天未進食水,今天的水盆對昭華來說格外的重,虛弱的身體連走路都不穩,何況跪捧水盆。他咬牙堅持着,如果水盆灑了,又要跪瓷片挨鞭子。
文康看到盆中搖晃不停的水,淡淡地說:“今天不用你伺候洗手了。”
昭華不明所以,旁邊一個內侍接過水盆。
文康又吩咐:“桌上的御膳賞給你吃。”又補充一句:“不必謝恩了。”
昭華有些驚訝,不明白他今天爲什麼反常,既然他說不必謝恩,那就是說不用磕頭了,
皇帝用剩下的御膳奴隸們是沒資格用的,一般情況下,文康會吩咐把菜賞給受寵的妃嬪和大臣侍衛們或是直接倒掉。
今日卻把御膳賜給昭華,旁邊侍立的人都非常驚訝,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奴隸用御膳的先例。難道皇帝又想出了新的懲罰招數?
昭華卻懶得管那麼多,他已經近三晝夜水米未進,胃一陣陣抽痛,不管文康是吃錯了藥,犯什麼毛病,還是有什麼折騰人的後招,先吃飽再說。
昭華只對文康微一躬身:“謝陛下賞賜。”
每頓御膳都備有粥品十來種,甜鹹俱備,有肉粥、菜粥、魚粥、果粥。昭華只挑了一碗紅棗粳米粥站在桌邊喝了,齊國境內不產米,以麪食居多,大米從南方國家購來,只供上等人用,自來齊國後,他還未吃過米食,這次有了機會,細細品味。
原以爲他會爲這突如其來的恩典受寵若驚,或者心懷疑慮,戰戰兢兢,沒想到他還真的很聽話,無所謂的吃起來。直把尊貴無比,令人懼怕的皇帝視爲無物。
文康頗感興趣地看着他,三晝夜未進水食,他居然還吃得斯文秀氣,絲毫不見粗魯失態。果然從小受過良好教養的人在任何情況下,一舉一動都從容文雅有貴人風範,就連餓了三天後再吃東西也那麼好看。甚至他垂下頭的動作都那麼優雅輕緩,讓人不由自主的多看幾眼。
昭華先喝完一碗粥,又喝一碗湯,溫暖了胃,才吃了一碗米飯,只在就近的盤子裡挑清淡的吃了幾口菜。自來齊國爲奴後第一次用這麼豪華的御膳,可惜的是被皇帝這麼盯着,大倒胃口,什麼味也品不出來。
好在食物給了他力量,雙腿也不再輕微打顫了。
撤了桌子,文康躺在榻上小休了一會兒,沒讓人捶腿。
昭華侍立一旁,趁他合着眼,偷偷揉按自己酸脹疼痛的肩膀胳膊。被那樣綁了三天三夜,該不會落下病根吧。
他沒有發現文康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暗中瞧着他。
午後,昭華陪着皇帝在御書房讀書。
御書房是皇帝讀書學習的地方,在建章宮的東配殿,面闊五間,裝飾富麗堂皇。
文康雖然十年前就登基爲皇,兩年前親政,但是太傅們仍然不放鬆他的學業,上午是早朝和批奏摺時間,午後是學習時間,學習的東西很多,除了爲政之道,史學文學,還要學習弓馬武術。只有午飯後一小段午休和晚上才能自由活動。
授課的師父們都是齊國資深學者,馮宣太傅負責講政史,何恬太傅負責教詩文書畫,曲太傅教琴棋禮樂,楊太傅負責術數等雜科。還有教弓馬教劍術教兵法的武師父若干。
文康聰明卻不好學,重武輕文,不喜詩文書畫,認爲那是對治國無用的東西。爲報父仇他刻苦學習治國治軍之術,自從滅了燕國後,他明顯懈怠下來,天天飲宴玩樂,好多天沒召太傅們上書房了,今天是從燕國回來後第一天上書房,太傅們非常高興。
得知皇帝要上書房,太傅們已經事先商量好,先講文學。
進了御書房,太傅何恬已經等候多時。
平常人家是學生恭候老師,皇宮裡相反,是皇帝想上書房了,傳師父候着,太傅在門口恭迎,先行過君臣大禮,然後皇帝再向老師行揖禮,接着伴讀再向太傅行禮,然後落坐,開始授課。
文康已經有一個伴讀,右相國林瀟的寶貝兒子林御風。以前文康也有過幾個伴讀,受不了他的虐使淘氣,都逃跑了。只有這個林御風,模樣英俊,性子開朗,脾氣更是溫柔隨和,頗能得到文康歡心,兩人很合得來,所以就相處了下去。
而昭華這個伴讀只是名義上的,真正作用是替主子受罰,另外端茶倒水打扇磨墨什麼的。奴隸自然是沒有座位的,只能侍立一旁。
第一課先對對子,豐富一下學生的詞彙。
何太傅輕咳一聲:“先出個簡單的。風。”
文康對:“雨。”
“秋風。”
“春雨。”
“秋風寒香散。”
“春雨貴如油。”
“不對,根本就不搭配。”何太傅不滿意地皺眉,這也差得太遠了。
文康開始撓頭,看他的樣子不再是威嚴陰鷙的皇帝,而是一個等着被老師罰的稚氣學生。昭華微微嘴角上揚,這個極小的動作讓文康看見,心裡有些怒,你瞧我笑話麼?
“昭華,你替朕對。”
昭華一愣,稍一思索,對道:“春雨草木生。”
“好,對得好。”何太傅讚賞。他教學生循序漸進,賞罰分明,學生學得好他不吝表揚,學得不好他也狠狠懲罰。
“瑟瑟秋風掃園寒香散。”太傅繼續出對。
“綿綿春雨潤物草木生。”昭華不假思索地對。
“好,很好。”何太傅更讚賞,瞧了昭華一眼,雖是奴隸打扮,卻自然流露出一種獨特的清雅飄逸,實在是人間少有,眉宇間帶着淡淡哀愁,讓人忍不住爲之心生憐惜。心想,難道這人就是淪爲奴隸的燕國亡國太子慕容昭華,果然是才思敏捷,氣度不凡。
何太傅又咳一聲,道:“該陛下對了,陛下難道還不如一個奴隸嗎?”
他這麼說只是想激起文康的好勝心,好好學習,卻不料文康斜了昭華一眼,那眼光冰冷陰森令人膽寒。昭華仍是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不爲所動。
“再來個簡單的。”何太傅清清嗓子。“色難。”
文康再次擰着眉頭,憋半天也憋不出來,又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昭華,低聲道:“你這麼愛逞能,你來對。”
昭華輕輕地說:“容易。”
文康等着他對,半天不見他說話,急道:“你說容易你怎麼不對?”
昭華小心地瞧他一眼,低聲說:“奴才已經對過了。”
“你什麼時候……”文康正要發怒,忽然又明白了,面對太傅大聲道:“色難應該對容易。”
“不錯,皇上有長進。”何太傅捻着鬍子點頭,其實他全看在眼裡,只是裝不知道罷了。
“現在,以四季爲題做詩一首。你們都做,做不出要受罰。”太傅佈置下新功課,自在一邊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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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康又犯起了愁,他本來不愛吟詩作賦,卻不得不作,他也知道太傅爲他好,身爲一國之君,宴請羣臣,招待各國使臣之際,文辭不雅也是不好的。好在他聰明過人,憑急智也能湊出詩來,只是算不上出色罷了。
今天他懶得動腦子,胡亂填了一首。再構思下一首,心煩意亂:“倒茶。”
昭華倒了熱茶,給文康端上,一旁的林御風也叫:“倒茶。”
昭華也給他倒了茶端過來放桌上。林御風擡眼瞪他:“你不知道奴才該如何敬茶嗎?”
瞄了皇帝一眼,昭華沒有遲疑,端着茶碗跪下:“請林公子用茶。”
林御風接過茶,故意在昭華的手上捏了兩下,昭華垂着眼,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流露絲毫感情。
文康眼角的餘光把這些都看在眼裡,臉色沉了一來,不知怎麼,心裡有些不痛快。詩卻做不下去,瞎寫一氣命昭華交給師父。
何太傅看着手裡的作品,對其中一篇暗暗吃驚,構思奇巧,文辭優美,立意深遠,寓雄奇於淡遠之中,蘊陽剛於陰柔之內,再看書法,筆力剛健,瘦勁挺拔,一段奇氣自然達於筆端。所謂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他知道這絕不是文康做的,也不是林御風做的。擡眼看昭華,道:“這篇春夜月可是你做的?”
“是,請太傅指正。”
“還不錯。”何太傅本來想說文才斐然,六國之中也難找出可以比肩。但是一想,對年輕人還是不要太過褒獎的好,以免心生驕傲,止步不前。
“謝太傅誇獎。”昭華仍是垂着頭,毫無得意之色。
何恬太傅心裡暗自感嘆,他十五年前曾遊歷燕國,深受燕皇賞識。燕皇慕容雲楓容貌俊美,爲人寬厚溫和,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是六國皇族中最風雅最惹人愛的一位,可惜他坐錯了位子,善舞文弄墨,卻不善治國練兵,又重文輕武,軟弱無能。昭華繼承了他的美貌和長處,卻沒有他的短處,在治國理事上頗有才能,可惜父親留下的危機讓他來承受,無力扭轉漸衰的國運,最終淪爲奴隸,過人的才幹也不能改變他受人踐踏的命運。
一念至此,只能枉自嗟嘆。
何恬念在往日與慕容雲楓相交一場的份上,心裡對昭華頗爲憐惜,只是面上不好露出來,只說:“作詩作文,用詞求盡其意,意盡則止,不要有多餘的話。最後一首你自己再琢磨一下。”
“謝太傅指正。”昭華誠心禮敬,非常感激。知道自己的詩作有了冗語,想不到齊國的太傅竟肯指點他這個奴隸。
何太傅又看林御風的詩作,辭采華麗,韻律齊整,就是立意不高。道:
“林公子的詩作缺少立意,詩以意爲主,文辭次之。意爲帥,無帥之兵,謂之烏合,無意之詩,不是上品。”
(作者插嘴:把“意”提到帥的地位,是清代王夫之提出的。大白話就是:意就是一個作品要有把字、詞、句統一起來的中心主宰,就是現在說的主題思想。好的題材以意爲統帥,才能形成好作品。本文架空,表計較清朝人的理論咋提到古代。)
林御風不服,小聲嘟囔:“這還不算上品?在我這年齡的,別人還寫不出呢。”
何太傅臉拉了下來:“好好寫你的文就是了,若生了與人攀比之心,總想蓋過他人,必不會虛心看人的長處,長期下去,眼界不寬定成井底之蛙,再無成就。”
“太傅說得有理。”昭華眼中滿是欽佩之意,真心覺得有道理。
太傅再看文康的作品,第一首雖一般,卻也有個詩樣,後三首卻是胡亂應付之作,連韻律都沒有,意思更是亂七八糟,連打油詩都算不上。不禁有些生氣,當然不能朝尊貴的皇帝發怒,只得朝昭華瞪眼:“跪下。”
文康和林御風都抿嘴輕笑,知道昭華要受罰了。
昭華毫不遲疑的跪下。
“看你主子寫的這是什麼東西,把手伸出來。”
昭華擡眼一看,見何太傅手裡拿着戒尺,知道他要打手心。打手心是師父教訓弟子的常用手段,他小時候也嘗過,但是這次他卻沒有順從地伸出手,而是勇敢地與太傅對視,道:“請太傅明言,奴才犯了什麼錯要受懲罰?”
“你主子功課沒做好,你替他受罰,不該嗎?”何太傅很驚訝他的膽大。
“當然不該。”一句斬釘截鐵的話從昭華口中清楚地吐出來,讓御書房所有的人吃了一驚。他是不是吃錯藥了?
皇帝學習不用心,讓他來替受罰,這樣開了頭,以後的日子可怎麼熬?
“你說什麼?”何太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上身爲一國之君,自然要以國家爲已任,太傅教導他學習,本該教他爲自己做的事負責,才能更進一步,爲國家爲百姓負責。如今太傅卻教他把自己做的錯事由別人來承擔責任,這不是正確的教導爲君之道。難道日後皇上在朝堂上做錯了事,也諉過於臣下嗎?”
這樣的辭鋒,讓何太傅說不出話來,書房其他人也震驚住了,林御風眼含笑意,不掩讚賞之色,而文康眼光閃爍盯着昭華,神情複雜,不知在想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若生了與人攀比之心,總想蓋過他人,必不會虛心看人的長處,長期下去,眼界不寬定成井底之蛙,再無成就。
寫到這句時,我想起自己發文時,老是盯着人家的點收數據,想着和人攀比,很羞愧哦,根本就是口是心非的人……
以後儘量學着蛋腚啦,沉住氣,再沉住氣。要蛋定,沒蛋要也定……
偶家小受就是特別能沉得住氣,才躲過危險,最終反敗爲勝滴,沉住氣是好優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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