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臉色陰沉,戾氣逼人,呼地一下站起來握緊了拳頭,停了一會兒,又坐下來慢慢啜着手裡的茶。他在學着剋制自己的脾氣,以免暴怒下做出不妥當的事。
昭華曾說,當憤怒的時候做幾個深呼吸,用其它事情來引開自己的注意力,等情緒平復了再去處理那件令人發怒的事,會更妥貼一些。
所以,文康坐下來,提了筆寫起字來,寫到三頁紙,手越來越穩定,一雙眼睛眸光閃爍,似是在回憶往事,又似在思考什麼問題。
寫了十頁紙,文康徐徐起身,揹着手踱到後殿。
管笛簫笙和着歌聲越來越清晰,樂府待詔們仍賣力演奏,昭華見他進來眼裡含着笑意,站起身來,命十六帶樂師們退下,每人打賞三千錢。
文康嘴角扯出一絲笑容:“你出手真大方,隨便一賞就成千上萬。”
“陛下心疼錢?”
“不是。”文康搖頭,“你如果安份聽話對朕真心實意,整個皇宮寶庫給你都無所謂,你若是暗存異心,那麼朕不會姑息,朕可不是那種爲搏美人一笑自毀江山的昏君,你所做所爲只要不觸朕的底線即可。”
昭華收了笑容看他:“敢問陛下,臣做了什麼事讓陛下不快了?”
“朕問你,去年朕賜你的金雀衣爲何不見你穿?”文康又冷冷一笑,“以前朕問過你,你說要惜福,穿用此珍物怕折福壽,那今年,你是不是換個說法?”
“陛下,臣是不喜歡過分享受,以惜福養身。”昭華仍然從容不迫道,“今年開春袁相爺大壽,臣送這個做壽禮了。”
文康的臉色愈發難看:“這金雀衣整個齊國僅此一件,朕尚捨不得拿出來,特意給你,想不到你隨手送人毫不在乎。”
昭華低頭跪下:“臣罪該萬死,請陛下降罪。”
文康狠狠捏着他的下巴,迫他擡起頭來:“你只要安份呆在朕身邊,朕自會寵你護你,你想要什麼有什麼,可是你拿寶物巴結朝廷重臣什麼意思?想結黨亂政你還差點。”
昭華下巴疼得要碎掉,說不出話來,看着他的雙眼仍然澄澈鎮定,沒有懼意。
“來人。”
“奴才在。”鄭無離趕緊過來聽候吩咐。
“去公子那裡搜,把賞物檔拿來覈對,看少了什麼多了什麼。”
皇帝日常生活除了有文史館起居注官撰寫起居注以外,物品進出都有隨侍太監記檔,再由內府官員存檔,所以皇帝賜給昭華的東西從珍寶衣飾到食物日用件件有檔可查,昭華日常在內庫支領物品也有記檔,再覈對現存的東西,訊問伺候的人,不難查出物品來源去向。
文康吩咐完又轉向昭華,道:“趁這個時候你老實交待,朕賜你的東西都到哪裡去了。”
“是。”昭華垂下頭,一副畏懼馴服的樣子。交待了寶物的去向,一是拿出變賣,一是送給朝廷大臣,還有一些小的玩意則打賞給太監侍衛或是進宮演奏的藝人。變賣所得也用來打賞了。
“打賞?”文康氣得連連冷笑,“朕給你的寶物你隨便用來打賞下人,你籠絡人的本事真不賴啊。”
一會兒,鄭無離將查驗結果稟報,皇帝所賜寶物多半已經不在,只有不易搬動的大件還留在宮裡。
除了那些消失的東西,還有一些多了的東西,大多是某些會鑽營的大臣們託內侍送進來的。關於這種事昭華事先給皇帝稟過,收下的理由是:“只因臣御前侍奉,掌文墨案櫝,所以那些人試圖結交揣測君心,若不收下,那些人心裡不安,只怕會對臣不利。只是臣並未泄露半點有關陛下的心思或意見。”
“那是你禁於深宮,沒機會向外泄。”文康瞪視一眼,他也明白這點,清正之人若不自污只怕難容於世。他雖收昭華爲臣,但是並沒有完全放手,一直命人留意檢查,昭華自任秉筆主簿以來,來往文書都仔細處理,沒有扣留,沒有疏漏,也沒有受任何人請託做任何職權範圍之外的事,也沒有向外泄漏半點有關皇帝的事,讓一心挑他錯的人大大失望。
本來他見昭華做事仔細,又安份沒有疏漏,打算要信任他,卻又發生這樣的事。
心裡的憤恨是一波接一波,分派在他身邊監視的宮人,包括朝廷重臣居然這樣被他大肆收買,他蠱惑人心的本事倒真是不小,其實也該料到,連自己不也被他蠱惑了去嗎?何況普通宮人?
和他這場鬥智鬥力的仗,打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真的不死不休,爲什麼狠不下心殺了他?
過得一會兒,搜查的人拿來一個東西,說是在牀頭小箱子裡面發現的,是一個人偶,上面寫着皇帝的生辰八字,還插着細針。文康看了,意外的沒有發怒,只是冷笑一聲:“朕知道你對朕恨之入骨,只是……想要朕性命,你隨侍御前多的是機會,沒必要用這邪惡的巫蠱之術。”
昭華見到那人偶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聽他這麼說,更是臉色慘白,道:“不是……不是……這是陷害……我沒有……”
“住口!”文康喝道,“你還敢狡辯。”
繼續翻查時,小箱子裡還有幾樣奇怪的東西,金鎖、香囊、戒指、玉簫,還有一件染血的奴隸服。文康認得玉簫是太后所賜,其他幾樣不知何物,問過之後臉色陰得可怕,比看見人偶更加陰狠。連連冷笑:“你保存這奴隸服是不想忘了以前的事,提醒自己曾被朕折辱過,是吧?”
“陛下,不是……”昭華趕緊辨白。
“朕對你再好,你也毫不在意,只記仇不記恩,這種無德小人,朕後悔那樣寵愛你。”
“陛下……”昭華看他冷淡疏離的眼神,心如被利刃劃過,不知道說什麼好。
“朕不想聽你說話。”文康打斷他,吩咐鄭無離,“除了玉簫,把這箱子所有東西燒了。”
“陛下,不要。”昭華絕望地喊,“那是我父皇母后留下的念信。”
“哼。”文康不爲所動,看也不看他,冷冷地吩咐:“燒了。”
落月見狀,趕緊上前接過箱子,親自去燒。
昭華悲憤之極,恨恨地瞪着文康,緊咬下脣,一聲不吭。
文康不理他,看着內侍送上來的物品清單,發現先前賜給昭華的齊國大內至寶皓月珠也沒有了,更是勃然大怒。詢問去向,昭華卻不吭聲,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文康更怒:“來人,傳板子。”
“陛下息怒,給公子一個反省的時間。”落月見狀不妙,趕緊上來勸解。又回身對昭華說:“現在不是慪氣的時候,陛下問話快老實回答。”
昭華還是倔強地咬着嘴脣,根本沒有屈服的意思。
“快向陛下認錯。”見他不肯屈服,落月只得退一步,暗示他先把皇帝的怒氣哄過去。
最心愛的紀念品被無情地燒燬,昭華憤怒不能自抑,一股倔勁上來,就是不肯求饒。
“不肯說,是吧?你以爲朕查不出來嗎?”文康的火氣也愈發旺了,下令:“重重的打,看他硬到何時?”
落月,蘇送爽等人急忙求情。
昭華恨恨地瞪他,眼神含着怒火和不屑:“陛下除了以強力壓迫別人,可還會別的?”
文康氣得一怔,說不出話來,氣極反笑:“沒錯,朕就是要用強力壓人,你勢不如人,就該受着,否則,就該乖乖聽話,這纔是明智,你非要做不明智的事,怪不得別人。”
說完,怒吼一聲:“還愣什麼,重重的打,誰都不許求情。”
旁人見皇帝震怒,哪敢拖延,立即拿來刑具,把昭華按倒打了三十竹板,看到大總管落月暗中打的手勢,沒有用陰勁,不傷筋骨,只是外面皮開肉綻,鮮血淋淋,看上去很是可怕。
落月再勸:“陛下消消氣,公子心疼父母遺物被毀,正在氣頭上一時轉不過彎來,等他想明白自會認錯,陛下何必跟他計較?況且公子一直體弱多病,再打下去萬一有個好歹,後悔也晚了。”
文康看昭華滿頭冷汗,氣弱面白,褻褲上滲着斑斑血跡,十分可憐,心裡暗痛,面上卻仍是冷若冰霜,沉吟一會兒,吩咐:“把他關在刑房反省。”
說着,又走到昭華跟前蹲下來看着他的臉說:“知道該反省什麼嗎?你是朕征討燕國的戰利品,是奴隸,是階下囚,朕寵你幾分,你就興頭的忘了自個現在的身份,拿起以前當太子的款來,擺起主子的架子,敢大肆籠絡大臣下人,你該想想,朕能給你翅膀,也能折斷你的翅膀,能給你寵愛,也能收回去,沒有朕的寵愛,你什麼都不是,只是個任人踐踏、卑賤之極的奴隸罷了,你要想明白些。”
昭華聽到這話,微微睜開了眼,沒有看他,也沒有任何憤怒悲傷的情緒,反而如放下什麼重物一般,平靜淡然。
寢宮角上的刑房,還是和以前一樣,牆上掛着幾件簡單的刑具,沒有窗戶,黑暗陰冷,只有門縫透入一線光明,昭華趴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緊閉的大門,腦子裡空空的,什麼都不願意想。
一會兒,門輕輕打開,落月進來,拿着被褥,鋪在地上。
“不知道皇上什麼時候消氣,你還是在這裡安心呆一段時間吧。”
昭華淡然一笑:“恐怕某些大臣不會讓皇上消氣的。”
“不錯。司農大夫這次發難,必然是大將軍在後面坐鎮,他們知道皇上忌的是你和他不一條心,暗中搞什麼花樣。他們這次出手,針對的就是這一點,沒有滿意的結果是不會罷休。這次的人偶恐怕是趁機栽贓。”
“伺候我的那些人怎麼樣了?”
“翡翠被趕回洗衣局了,其它人被下令杖斃。”
“什麼……”昭華驚得臉色慘白。
“我向皇上求情,終於饒過他們的死罪,改爲杖四十,貶到永巷幹雜活。”
“是我連累了他們。”
“你做的這事,如果沒有下人幫忙,你也做不成,以皇上的性子,放在以前,肯定沒一個人能活命,現在肯饒過他們,也是多虧你這兩年和他在一起,消了他不少戾氣。”落月嘆口氣,又微微一笑,“以前我就對你說過,你能控制他改變他,果然如此。”
昭華想起以前暴虐的文康,再想起現在的他,心裡又一陣刺痛:“他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總不肯放下戒心,時時監管我,有時對我很嚴厲,來顯示他纔是控制一切的人。”
“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自己做的事也很難讓人放心,也就是皇上因爲有情纔會容忍你如此。內侍結交外臣,在歷朝歷代都犯了君主的忌,你不要忘了,皇上首先是君,其實才是寵你的人。”
昭華默然不語,趴在褥上不說話。漠然看着四周,憶起當年初入宮時在這裡受的酷刑,還被關在這裡三天不進水食,皇帝又將他關在這裡,看來是真的惱怒了,要重新調/教他,讓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再有任何不安份的念頭。
落月離開不久,蘇送爽又進來,拿着上好的傷藥和乾淨衣裳。
昭華看也不看一眼,冷冷地道:“蘇大人沒聽見今日皇上說的話,說要我反省,明白自己的身份,按規矩,奴隸沒有主子恩准,是不能用藥的。”
“你又慪的什麼氣?”蘇送爽發急,“皇上嘴上說得硬,他的心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皇上不就是要我安份,守規矩麼?若是得知我又壞了規矩,又該找事了。”
“你……”
“蘇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的傷不妨事。你趕緊走吧,當心讓皇上知道要責怪你。”昭華看着他說道,語氣十分溫柔卻又堅決。
蘇送爽拗不過他,只得離去。
昭華昏沉沉睡去,恍惚覺得有人走近,掀開被子,一睜眼,看見是陳嘯仙正在看他的傷勢。
昭華一笑:“這是怎麼了,一個個的都來看我,我又沒死,況且也不大可能重新獲寵,有什麼好看的。”
陳嘯仙看了看他的傷,知道掌刑的下手沒有用陰力,外面看上去皮開肉綻很嚇人,其實裡面筋骨完好,用些外用藥很快就沒事,看他傷勢不是特別嚴重,心裡略放了心,道:“你怎麼不和皇上說實話?”
“說什麼?”
“說你變賣御賜寶物,是爲了籌錢救我那不肖子?”
昭華搖搖頭,沒說話。文康是聰明人,那些寶物的價值遠不只一萬兩銀子,而且他確實是用寶物籠絡大臣侍衛,無從辯解,陳嘯仙不知實情,以爲他是爲了救陳公子而獲罪,又急又擔心。
“這個藥是我自己配的九毒靈芝膏,治外傷最好,用了它,兩晚上你就行走如常了。”
“不用。”昭華淡淡地說,他現在需要用疼痛來保持頭腦清明,提醒自己不要沉溺於鏡裡恩愛,夢中柔情,而忘了自己的責任。
第二天,司農大夫紀淳風和廷尉前來覲見皇帝。
文康知道他們爲了什麼事,等他們開口。
紀淳風先開口:“慕容公子違犯宮規,使宮廷寶物流落商肆,且身爲御前侍奉,卻結交外官,籠絡大臣,居心叵測,不可不嚴懲。”
廷尉接着說:“更嚴重的是對陛下使用巫蠱邪術,欲置陛下於死地,絕對不可輕饒。”
文康不置可否,只問:“廷尉掌管刑獄司法,你看該如何處置?”
廷尉以爲皇帝會庇護,沒料到他會問到自己,道:“且不說結黨的事,只說在宮中使用巫蠱之術,按律處置,自然是該五馬分屍,誅九族。”
文康閉了眼,思索着,道:“他畢竟是一國之君,又是先皇后的侄子,就開恩給個全屍吧,三天後賜死。”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又是一場明爭暗鬥。
可能有不少讀者親覺得文太長沒耐心看,情節拖了。
汗,的確是拖了,所以小鳳以日更五千的速度快快的更。
可是有些鋪墊實在不好刪。大家希望早點看小華復國,其實小華一直在爲復國做準備,他的行爲處處離不開復國,只是活動範圍不在戰場在宮廷。但是同樣是復國。
第一步,先屈服示弱保住性命。
第二步,使皇帝態度改變。於是復國方略一條條實施。
第三步,逼走大將軍削弱對方實力。調起內訌製造內亂,消耗庫存,破壞對方外交,最後使齊軍撤出燕國。
第四步,小華跑路,率軍打仗。
大家覺得文文好久不入正題,其實文的正題就是復國,主角一直爲復國做準備。打仗很痛快,可是先前那些破壞活動同樣是復國呀。
要不讀者親可以跳着看,或者跳過過程等結局,要不等我寫完再發個縮減版,只留三分之一。也可以繼續追文看康華的感情變化,還有小華的內心掙扎,以及復國的重重困難。最後的戰爭所佔篇幅不會很長。
我儘量加快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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