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誰給誰交代

衆人倒吸一口冷氣。

這個小姑娘,怕是不知道怎麼死的吧?

蕭暘顯然也沒想到她會如此,不過臉上的詫異轉瞬即逝,便淡淡道:“何事?”

沈秋檀止了哭泣,坐直了身子:“我父爲國捐軀,以瘦弱之軀抵擋賊寇入侵,我母死剛剛臨盆,就死在那逆臣賊子的刀下,身首異處。爲何現在城中竟還有人說,是我父親拒不放糧,才導致災民們流離失所,橫屍遍野?我想要個解釋。”

忍着委屈的平靜,看上去更委屈。

蕭暘卻不爲所動,最起碼臉色上沒什麼變化,可說出來的話卻有些咄咄逼人:“所以,糧哪兒去了?你父親是濟北刺史,整個濟北州的存糧都哪裡去了?如今他死了一了百了,你反倒過來問我?”

沈秋檀臉色一白,接着又一紅,聲音陡然擡高:“你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若你是我,你會怎麼想?所以,我這麼想有何不對?”小姑娘想通過哭兩聲、高聲說話,讓自己變得理直氣壯,呵,還真是有幾分可愛。

沈秋檀呼吸不自覺的加重,她是動了真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竟是懷疑爹爹監守自盜!

“我爹若真是固守糧倉,有糧不放,他何至於把自己都餓得瘦骨嶙峋?你可知我府上,除了我和我娘,爹和城中百姓的吃食並無兩樣,災民啃樹皮,我爹連樹皮都吃不上……這樣的人,會是一個監守自盜的人麼?”

說道激憤處,沈秋檀的胸脯不停起伏:“更何況,持續近半年的旱災,夏日炎炎,死屍遍佈,可這些死人中有一個人死於瘟疫。蕭大人,應該知道這代表着什麼。”

“都說事在人爲,朝廷不作爲,但我父親能做的,全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一場旱災持續了半年,但活下來的人足足還有六千,這放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年代,都是沒有過的;更何況,這個沒有過,還包括沒有瘟疫爆發。這還不夠麼?捫心自問,換做是你,這種情形下,你又能做到幾分?”

她越說越激憤,胸中越疼痛,卻不預備收斂:“就算是這些災民能活下來這麼多,靠的是去年自家的存糧,但要是沒有我爹,這濟北州早都亂了!”

淚水無聲落下,沈秋檀紅着眼睛,狠狠的瞪着蕭暘:“其實本來可以活更多的人的,濟陽城中,除了那六千百姓,還有三千將士,他們吃不飽穿不暖,以瘦弱之軀抵擋着袁賁的萬餘叛軍,真真的與城池共存亡。他們也是人啊……憑什麼死了,還要擔一個污名?他們爲國捐軀,他們的家人可有撫卹?他們是否也要和我爹一樣,死了還要被知罪?”

“若是這般,誰還敢從軍?誰還敢奮不顧身的殺敵!”

蕭暘想要張口,沈秋檀的話如同炮仗一般,一說不停:

“你知道袁賁是誰麼?她女兒用的是最好的銀霜炭,缺衣少食半年多,袁賁依舊吃的腦滿腸肥,你怎麼不去查查,是誰給了他糧食,是誰在供給他糧草?是誰在攛掇他謀反?”

蕭暘臉色微變。

袁賁謀反,還另有隱情?

“你做出一副救人於水火的菩薩樣子,說施粥就施粥,可在最危難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朝廷的軍隊又在哪裡?難道我爹守的是自己的城池麼?現在事情過去了,需要善後了,就拉我爹出來頂罪,憑什麼!”

“我……只是就事論事。”

“好你個就事論事。”沈秋檀沒有再哭泣,泛紅的雙眼帶着諷刺:“那我也就事論事。你問糧食去哪兒了,難道我不想知道麼?但是,蕭大人啊,你口口聲聲說我爹監守自盜,證據呢?普通民衆看不清楚也就罷了,你還看不清楚麼?”

“凡事講究個證據,如此污衊我爹,污衊與我我爹死守城池的三千將士,你又是何居心?”

她揚起頭,毫不避讓的直視眼前的男人:“所以,該是朝廷給我爹孃一個說法,給戰死的將士們一個說法,人雖然死了,但這個污名,我們不擔。”

帳中一片寂靜,針落可聞。

十歲的女孩子介於女童與少女之間,瘦弱蠟黃的臉上,哭過的眼睛更黑更亮。不像有些底蘊的人家講究的那般哀而不傷,而是任憑心中的委屈全部傾瀉出來,而且一瀉千里……

情緒外放,不知收斂,張牙舞爪,毫無一般世家子女的剋制明禮,便是自己的妹妹也沒有這麼張狂。

沈晏灃是怎麼養女兒的?

蕭暘不得不正視起這個女孩,以及這件事。

死屍驟然增多,加上天氣炎熱,如果不及時有效的處理,確實會爆發瘟疫,但歷經半年多,濟北州卻沒有人染上瘟疫。不難想象,若是瘟疫一旦爆發,不說是一個濟北州,恐怕臨近的濟中和濰州也會跟着遭殃。

這的確是沈晏灃的功績,無可辯駁。

蕭暘眼中泄出一絲無奈:“沈九姑娘,確實……還有,你說袁賁造反,背後還有人?你……”

“啓稟大人,那隻小花貓找到了!”有人來報,喜形於色。

蕭暘騰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吩咐道:“帶沈姑娘回府城好生安置,不得怠慢。”

說完,便跟着那令官離去。

他一去,劍拔弩張的氣氛隨之淡去。

沈秋檀慢悠悠的站了起來。

這麼久了,他竟然還在找小花貓?不信人,信貓?

想起蕭暘之前的威逼利誘,沈秋檀愈發覺得,蕭暘此人,怪異又狡詐的很,恐怕是腦子有病,當然,他看自己恐怕也好似看一個瘋子。

…………

沈秋檀被抓了,但總有人成功的出了濟北州的地界。

一個三十多歲的白淨男人,帶着一個十二三歲的灰袍少年,走得十分匆忙。

“大姑娘,過了杜縣,便不算是濟北州的地界兒了,我們要不要歇一歇?”

那少年臉上塗得亂七八糟,因爲天冷,又凍得通紅,紅紅黑黑駁雜在一起,顯得特別狼狽,看上去是極需要休息的。

可聽了白淨男人的話,那扮做少年模樣的少女卻道:“無妨,我還能忍得,還是要快些進京纔是。”

留在這裡一刻,危險便多一分。

爹已經死了,這裡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她的未來,她的前途,都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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