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找了件長袖衫子,可手腕上的勒痕卻沒辦法遮掩,思來想去,章晗只能尋了兩塊絲帕包裹了腕子,旋即就坐到了梳妝檯前。~看着銅鏡中那張臉,微微紅腫的眼睛絲毫無損她明豔的容顏,反而更讓她顯得楚楚可憐,不曾敷粉的肌膚清透白皙,絲毫沒有半點蠟黃黯淡,可此時此刻,她一把捏緊了手中的胭脂盒子,好容易才忍住砸向鏡子的衝動。
怪不得別人都說紅顏禍水……做女人的,若是沒有家世背景和能耐護得住自己,亦或是遇到那種絕世少有的好男人,那麼多數都是悲劇收場。從前顧夫人無意中對鄭媽媽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年幼不懂,可如今卻終於明白了!
“晗姑娘,我來服侍您梳洗。”
聽到背後傳來這麼一個聲音,章晗這才收起了那些情緒,頭也不回地喚了一聲進來。見銅鏡中映着那個進來的人影,她微微一愣便想起這是原本灑掃上的丫頭琥兒,不料這會兒卻被派了來服侍自己梳妝。想起張昌邕爲了瞞過張瑜的死,必然一口氣把好些丫鬟僕婦或是處置,或是打發去了莊子上,現如今家裡剩下的應該就這麼小狗小貓兩三隻,她心中一動,就把手中的梳子遞了過去。
琥兒只是灑掃上頭的丫頭,哪裡做過這些近身服侍的細緻活,戰戰兢兢梳了幾下頭,甚至還不慎扯落了章晗的幾根頭髮,一時間駭得直哆嗦。見章晗反而指點了她幾手,又和氣地與她說話,她這才稍稍放鬆了些,一邊小心翼翼梳鬏挽髻,一邊分心答着章晗的話。
“家裡頭可忙得過來?”
“當然忙不過來,因爲夫人去世,鄭媽媽殉主,老爺氣得打發了好多人走,家裡一下子少了這麼多人,多虧了宋媽媽前後奔走操持,還去陳同知那裡借了幾個人來幫忙灑掃。”
“如今沒了鄭媽媽,家裡確實少不得宋媽媽,我又病了,多虧了她能幹。”
“是啊,可聽說宋媽媽之前正讓跟着她的小丫頭幫忙打點行裝呢,還給她兒子長青收拾小衣裳,難道是要去什麼地方?這家裡要是沒了宋媽媽,那就更不像樣了……”
說者無意,問者有心,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琥兒說着話的章晗聽到宋媽媽竟然連母子行裝都已經打點好了,忍不住攥緊了手中的那支玉釵。
由於兩家侯府派來的人就快到了,再加上此前的爛攤子需要收拾,整整一個白天,宋媽媽裡裡外外地跑,整個人累了個倒仰,可心裡卻異常輕鬆愉快。
顧夫人並不是一個好主人。別人家小姐出嫁時帶上陪嫁丫頭,多半是爲了將來擡通房亦或是嫁給夫家的得力管事,以此把內外大權緊緊握在手裡,可顧夫人卻只要張昌邕對她們露出半點端倪,就立時毫不留情面地打發出去,就是剩下的人,婚配的時候也全憑喜好。六個丫頭,最終熬成管事媽媽的就只有她和鄭媽媽,而她不像鄭媽媽那樣愚忠,做什麼事都先想着自己,再加上做事不如鄭媽媽利落,於是在顧夫人面前始終不那麼得寵。現如今顧夫人死了,她終於除掉了鄭媽媽這麼個礙事的,又報卻了一箭之仇,她連走路的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老爺在哪?”
見琥兒衝着東廂房努了努嘴,宋媽媽微微一愣,旋即便露出了諷刺的笑容來。緩步走到東廂房門口,她先輕輕咳嗽了一聲,旋即纔出聲叫道:“老爺,我有事稟報。”
“進來吧!”
宋媽媽本以爲張昌邕必定迫不及待成就好事,會拖延一陣子之後出來見她,卻沒料到此時會叫了她進去。想想這一進去就能看到那平日一味裝冰清玉潔的死丫頭在牀上是個什麼模樣,她嘴角一挑就打起門簾進了屋子,可往南邊一進南屋,她就愣住了。
眼前哪有什麼她想象中被翻紅浪的**景象,臨窗炕上擺着一張桌子,張昌邕和章晗相對而坐,桌上四色小菜,章晗正在給張昌邕斟酒,竟連眼皮子都不曾擡起來看她一眼!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剛剛那股輕鬆快意如同潮水一般退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又驚又怒。
“老爺,您這是……”
張昌邕起初過來用晚飯的時候,心裡還帶着幾分不能一親芳澤的遺憾,然而,當章晗笑吟吟地對他解說顧夫人曾經提過的侯府的人事,什麼人能夠在太夫人和武寧侯面前說上話,顧家在文官之中有些什麼人,又給他說了一番之前在顧夫人那無意中聽到今年有京察,他那些慾念就被野心沖淡了許多,甚至兩杯酒下肚就飄飄然了起來。這會兒見宋媽媽直勾勾地盯着章晗,他就不悅地皺了皺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有件事我要和你說一聲,此番送琪兒上京,我已經決定了,讓晗兒一塊陪着。”
宋媽媽不想不過是大半天的功夫,情形就突然發生了這樣的轉變,一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尖聲嚷嚷道:“老爺,你別上了這死丫頭的當,她必定是在胡謅糊弄你,你怎麼能放了她去京城,這不是縱虎歸山嗎!”
“宋媽媽,你知道幾個成語,就這麼張冠李戴?什麼縱虎歸山,我在京城舉目無親,可比不得你在京城還有一堆親戚在武寧侯府威寧侯府當差,歸什麼山!”章晗見宋媽媽氣得臉色發青,她便譏誚地說,“而我的母親弟弟全都在歸德府,這兒纔是我的家!”
“你……”
“好了!”張昌邕想起剛剛宋媽媽情急之下,竟是對他你啊我啊了起來,全然忘記了上下尊卑,頓時沉下臉道,“二丫頭大字不認識幾個,禮儀規矩一竅不通,有晗兒陪着她上京,一路上可以把各種東西都學起來,遇到什麼事也能有人提點。她是夫人親自帶出來的,自然更容易討得太夫人歡心!”
宋媽媽這才知道章晗是用什麼理由說動了張昌邕,一時又氣又恨,可這會兒張昌邕分明是已經給灌飽了**湯,她一時半會尋不出別的理由來駁斥,思來想去只得苦苦勸道:“老爺,事關重大,還請三思,若是此次的事情風聲泄露出去……”
“風聲泄露出去,大夥都是一個死罷了,難道宋媽媽覺得我對武寧侯抑或太夫人告密,她們會單單饒過我去?再者,我母親弟弟都在歸德府,我就算不爲自己着想,也得爲他們着想。倒是宋媽媽,我之前聽說你正在給兒子長青打點行裝?這一趟上京是送姐姐去侯府見孃家長輩親戚,你要帶着那麼一丁點大的兒子去幹什麼?”
宋媽媽不料章晗竟然冷不丁揭開這一茬,見張昌邕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冷,她頓時有些慌亂,好一會兒方纔強笑道:“老爺,我只是想帶長青去京城見見世面……”
“他才八歲,帶到京城去能有什麼用?”
張昌邕想起這次宋媽媽經手的事情樁樁要命,章晗還有家人扣在自己手上,宋媽媽若是反水可不得了,因而他當即不容置疑地說道:“我書房正好少一個伺候筆墨的書童,就讓他在我書房伺候,閒來我還能教他認識幾個字,到時候若是我能成功調回京,我自會帶上他和你家男人。
對了,晗兒剛剛還和我說,家裡才清理過,上上下下人都不齊全,丫頭當中能挑出兩個好的給琪兒就很難得了,而且人多嘴雜,她不如在外頭現買兩個人,一路上調教調教,到了京城也就夠了,橫豎她不是正經小姐,不用講究。而且,這家裡後院認得瑜兒和琪兒的人太多,索性藉口夫人過世瑜兒傷心病了,先到別院裡頭去住着,就在那裡見兩家侯府的人。”
宋媽媽心裡清楚,自己捏着的把柄固然能要挾張昌邕,可除非她不要一家人的身家性命,這一茬是決計不能揭開的,否則就是魚死網破。她不在乎那個沒用的丈夫,可兒子卻是心頭肉,此刻,她哪怕再不情願兒子被留在歸德府,也只能忍氣吞聲地認下了這一樁。至於張昌邕所說章晗建議搬到別院去,她此前也想到過,只是尚未來得及提,而另行採買丫頭那一條分明是章晗提防她派丫頭去監視,可她就算再怒,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了下來。
且讓你這小賤人猖狂得意一時!
等到宋媽媽一一答應後退出了屋子,又和張昌邕周旋了好一陣子把人送走,章晗方纔舒了一口大氣,面上固然還能維持,後背卻已經完全溼透了。
這一丁點的上風,實在是來得太艱難了!可無論怎樣,總算熬過了第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