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南京的乾清宮,如今的乾清宮更加軒敞,而爲了防止北地過於寒冷讓人難耐,屋子裡不但通着地龍,而且向南的窗戶到了冬天全都得用兩層的高麗紙封起來。而從冰天雪地的冬日到了如今這種盛夏時節,糊窗戶的就換成了網眼最細密的輕紗,蒙上去既防塵又透光透風。就好比眼下,陳善昭隔着窗戶,就能看見外頭彷彿有人走動說話。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路寬的聲音。
“皇上,太子殿下來了!”
“讓他進來!”
放下硃筆輕輕揉着手腕的陳善昭看着挑簾從外間進來的陳曦,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年少的時候。陳曦固然長相酷似他,但和他相比,平時就顯得更加嚴肅板正,那張臉上平素少見笑容,也難怪他這個皇帝倒不是人見人怕,跟了他十幾二十年的那些內侍們還能夠湊趣開個玩笑,而陳曦這個皇太子卻只要一出現,人人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想着這些題外話,等陳曦行過禮後,他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是有話要對朕說?”
“是。”陳曦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鄭重其事地再次躬身行禮道,“兒臣不明白宮正司此次爲何要興此大案,所以請父皇示下。”
終於是來了!
陳善昭微微一笑,見屋子裡本來伺候的那兩個內侍垂手退了出去,很快外間便鴉雀無聲,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晨旭,你可知道,朕自從即位以來,降等封王,是針對皇族的;而爵位以及軍官世職世襲的時候需要另行考覈,而且今後封爵不再世襲罔替,而是降等封,這是針對武臣勳貴的;至於吏部開始逐漸考覈,則是針對那些從京官到外官在內的廣大文官,這些都是爲了什麼?”
面對父皇的這個問題。陳曦幾乎不假思索地答道:“父皇自然是怕皇族子弟和朝堂文武從此不思進取!皇族子弟出生就是宗室。及冠成婚之後就會封王賜爵,一代一代繁衍下去,卻只是個虛名,相當於只是養着,虛耗錢糧只在其次,不能使其有效力之道,這纔是最關鍵的問題。而勳貴子弟落地就安享富貴榮華。到了年紀便封爵,與其練出一身好武藝去戰場上搏殺,或許還會如同威寧侯那般出岔子,還不如樂得輕鬆。至於文官們,當了官有了出身,那些經史也好。修德也罷,忘在腦後只想着撈錢的不在少數,若不能嚴加考覈,苦的是百姓而已!”
“好,看來你該想的都想到了!”陳善昭含笑點了點頭,隨即方纔站起身來。走到素來最器重的長子跟前,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人好一陣子,突然開口問道。“但你想過沒有。封王的審覈朕交給了禮部;而爵位的承襲和考覈官員,在於吏部。倘若這些衙門出了岔子呢?”
想到這幾天一直縈繞心頭的那個問題。陳曦不禁脫口而出道:“父皇,莫非您真的要復錦衣衛,或是和當年皇爺爺一樣授權金吾左衛?”
“哦?你以爲朕會如此做?”
父親這一反問,陳曦反而有些吃不準了。猶豫片刻,他方纔搖了搖頭道:“以父皇言出必行的習慣來看,但不會如此出爾反爾。”
“你這是給朕戴高帽子呢!”陳善昭挑了挑眉,隨即漫不經心地說道,“錦衣衛也好,金吾左衛也罷,事實證明,監察官員的事情他們頂多做好了一小半,還有一多半都放在了以權謀私上頭。所以,太祖皇帝方纔殺了滕青,廢了錦衣衛;而太宗皇帝震怒之下,也同樣棄了杜中。但是,官員不可無人監察,都察院的十三道監察御史固然盯着,可依舊沒那麼眼利,更何況難保私心。所以,偵緝和刑獄要分開。也就是如同此次宮正司的案子,查是宮正司查的,證據都是秋韻領銜,這三年多的功夫一樣一樣蒐羅起來的,但真正審的時候,卻是內官監御用監等幾個要緊衙門朕和你母后信得過的那幾個人,一塊看審!”
此話一出,陳曦頓時吃了一驚。恍然大悟的同時,他隱隱約約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沉吟片刻便字斟句酌地問道:“這麼說,父皇是打算由內而外?”
“難不成你也和外頭某些閒人那樣以爲,你母后會用宮正司去插手外頭朝中事務,讓女官們去監察外官?”
“兒臣哪會有這樣無稽的想法!”陳曦趕緊搖頭,見陳善昭負手而立,臉上笑吟吟的,顯見只是開個玩笑,他想起此前對齊曉問過的話,索性大膽說道,“父皇既然默許宮正司把案子牽扯這麼大,顯見這麼做確實成效斐然,而且沒有冤屈?”
“沒有冤屈自然不可能,縱使查得再細緻,終究還是會犯錯,更何況若下頭人有私心,做些小手腳,這也是難免的。古今中外,沒有冤獄是不可能的,但倘若能做到少有冤屈,那就已經是善政了!而且,這一查之下,牽扯出來偷雞摸狗的小事很不少,貪墨等等更不用說,你母后已經傳令,將其中罪大惡極的立時按照宮規法辦,其餘情節輕微的造冊存放的。若是下次再犯,則重罰不饒!”
不是一把火燒了,而是存檔留着以觀後效,這自然是不爲了讓人生出怠慢放縱的心。陳曦贊同的同時,心中的另一個念頭卻忍不住了:“可因爲此案牽連太廣,宮中這些日子人心惶惶,縱使他們在父皇母后面前不敢聲張,可若是日後對宮正司存下怨氣,呂姑姑是跟着母后這麼多年的人了,爲何不用旁人來司職此事?如此呂姑姑事後再接手,也就自然而然能籠絡人心……”
這話還沒說完,陳曦就發現陳善昭眼神轉厲,一時間便不敢再說下去。見父皇那一貫溫和的臉上竟是呈現出幾許冷峻之意,他一時間更有幾分惶恐。可就這麼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他卻沒有等到父皇的回答,而是另一句淡淡的吩咐。
“你自己下去好好想想吧!”
出了乾清門,陳曦一個人緩步在前,幾個東宮內侍都遠遠跟在後頭,誰也不敢出聲。然而,陳曦正要踏入謹身殿後東側的小門之際,突然停住了腳步,隨即轉身說道:“去坤寧宮。”
得知陳曦又折了回來,看樣子是要去坤寧宮見章晗,陳善昭並不意外,說了一聲知道了便繼續埋頭看奏摺。果然,纔剛看了兩本,外頭路寬便又低眉順眼地進來稟報,道是太子殿下撲了個空,皇后早一步去寧壽宮探望淑太妃等幾位太皇太妃了。儘管今次和陳曦說的這番話並未和章晗商量過,可此刻聽到這麼一個消息,陳善昭還是露出了笑容,若有所思用右手中指敲了敲扶手,他便擡頭說道:“回頭你去坤寧宮瞧着,什麼時候皇后回來了,就遞個話過去,讓皇后不拘賞賜些什麼去東宮。另外,請皇后拘管住明月那丫頭,讓她別去擾了她大哥!”
當從寧壽宮回來的章晗聽到陳善昭讓路寬捎帶來的話,立時明白這位當父皇的又在打什麼主意。之前早一步得知陳曦魂不守舍出了乾清宮,她就立時去了顧淑妃那兒,和惠妃敬妃一塊打了一個多時辰的葉子牌,算準陳曦應該不會久留方纔回了坤寧宮。此時此刻,她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去東配殿看看,把長寧公主召來。”
果然,不一會兒,來的不單單是陳皎,還有奉了她懿旨陪着陳皎一塊讀資治通鑑的齊曉。屏退了人下去,她便看着陳皎說道:“明月,你從年初開始讀資治通鑑,現在讀了多少?”
“才起了個頭呢。”陳皎立時愁眉苦臉地說道,“這書怎麼這麼長,史記漢書都比不得!”
“史書如鏡,多看看不是壞事,光讀也不行,這樣,這兩日你寫一篇讀史的小記給我。”見陳皎一時瞪大了眼睛瞠目結舌,章晗微微一笑,三言兩語把要討價還價的女兒給打發了下去,這纔對齊曉說道,“太子剛剛在乾清宮似乎吃了一頓訓誡,到坤寧宮卻又不防我去了寧壽宮,因而撲了個空。這樣,尚食局剛剛釀的玫瑰露才送來了幾罐,你帶人給太子送一罐去,再讓小廚房去做幾樣他最愛吃的點心一併送去。”
雖說是宮正司司正,但除了之前案子最要緊的那些時候,一直跟着秋韻,一路親眼目睹了從拿人到最終定案的所有過程,其他時候齊曉幾乎都在坤寧宮,不是陪着長寧公主陳皎讀書,就是陪侍皇后章晗日常起居。或跟着去寧壽宮見各位太皇太妃,或跟着去各式祭祀,唯一遺憾的是三月初已經行過先蠶禮,她未能有福分目睹,只能暗自在心裡遺憾罷了。因而,這會兒皇后又派了她去東宮,她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皇太子出入坤寧宮,她也是幾乎天天見的,可此次一到東宮春和殿見到陳曦時,她卻隱約覺得太子彷彿一直在走神。臨走之際,她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卻不料陳曦竟是在此刻正好擡起頭來。四道目光一碰,她連忙扭頭,再想退出門時卻已經晚了。
“齊司正,孤有一件事要問你。”
本能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後,陳曦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打定了主意。父皇不說,他自己又想不通,那便索性再聽聽當事人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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