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這一病,太子妃代掌鳳印,對於從前早就領教過章晗那風頭的大太監們而言,自然誰都不敢馬虎行事。然而,和從前三妃協理宮務,章晗受命監察的那一回相比,這大半個月下來,人人都發覺章晗更多的時間都在坤寧宮中侍疾,其他事務縱使打理,卻也並不嚴苛,漸漸也就放鬆了下來。即便如此,想要巴結的內侍們仍然少不了常常往坤寧宮跑,早請示晚彙報,生怕被人覺得自己不敬。
於是,當這一天傍晚時分,幾個年紀不小品級不低的內侍先後來到坤寧宮的時候,自然並不扎眼。來的除了掌管東宮典璽局的路慨外,還有御用監左少監陳海,內官監右少監閻立,以及顧淑妃身邊的管事牌子魏成。除了品級算不上第一流,他們在宮裡都是很有些實權的。此時此刻,衆人跟着引路的內侍,來到章晗這幾日處置事務的坤寧宮東披檐清暇居,在門外只稍稍等候了片刻,裡頭就傳來了章晗的吩咐聲。
“都進來吧。”
清暇居雖不是坤寧宮正殿,如今傅氏又病重,可章晗仍是坐在左下首的第一張椅子上,避開了正位。見幾人魚貫而入磕頭行禮,她知道門外有單媽媽親自帶人守着,因而略掃了幾人一眼,便開口說道:“如今內外多事,宮中又經歷了遷都之後人事變動的當口,老人們固然還在,但也進了不少新人。閻立,你內官監管的是宮中人事;陳海,你御用監管的是宮中用具器皿;你們二人這些年的勤勉忠心,皇上皇后都瞧在眼裡。至於魏成,你是淑太妃身邊最得用的人,其他太妃的人都會敬你三分,至於路寬你更不用說了,東宮之內,這些年內侍宮人你若不能如臂使指,也白費當初皇后娘娘把你從乾清宮調過來的一片苦心!所以,我不得不讓你們多辛苦一點。”
路慨外,往日其他人固然都牢牢記着自己得過陳善昭這東宮太子的恩惠,算是東宮的人,但若有事都是單獨領命,今日太子妃一塊見了他們,又說出了這樣的話,無疑透出了一個意思——那就是他們是如今太子和太子妃在這宮中最信賴的人!路寬早就在東宮,對此表現得還淡些,其他三個卻不免都心中激盪,尤其當年在謹身殿中見證了章晗第一次有喜的陳海,更是重重一頭磕在了地上。
“太子妃殿下若有差遣,奴婢必定萬死不辭!”
見其他人也慌忙附和,章晗便淡淡地說道:“眼下並不需要你們萬死,只消你們竭力!遷都移宮之後,這宮中的新人太多,雖則是外頭有紅鋪禁軍晝夜輪值,但禁宮之中卻是外人進不來的。閻立,陳海,當初從南京啓程之前,爲防路上有所萬一,我曾經讓你們擇選體格精壯且絕對可靠的人組成一隊人,練過數月的長棍,路上關鍵時刻可以派上用場。雖說最終也沒用上,到了北京之後更是打散了編入各宮,但我要你們立時把人重新聚集起來,尤其是每日晚間必須避人耳目齊聚起來,可能做到?”
“太子妃放心,奴婢一定做到!”
見陳海答應得擲地有聲,閻立自是慌忙也點頭應道:“奴婢謹遵太子妃令旨。”
吩咐完了這兩人,章晗方纔看着魏成說道:“魏成,幾位太妃的安危我就交給你了,更不用說燕王妃和世子如今也暫時安置在清寧宮。你把清寧宮上下人的底都給我摸清楚,若有萬一緊閉清寧宮大門,若是有任何紕漏,唯你是問!”
等到三人齊齊應命,章晗又囑咐了幾句,把諸多細節交待清楚了之後,這才放了他們離去。直到最後,她方纔端詳着在東宮一呆就是十二年,現如今已經五十開外的路寬。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嘆道:“路寬,太子殿下對我說過,你是李公公的徒孫。當年三位太妃娘娘選了你去乾清宮管事,就是因爲你這身份。而你之所以有這緣分,是因爲太子殿下的建言。太祖皇帝龍馭上賓,你能夠從乾清宮轉調東宮,雖說是因爲皇后娘娘建言,但亦有太子殿下爲你求情的緣故。這些話原本不該再說,但眼下我不得不問你,路寬,你可有當年李公公的忠肝義膽?”
當初路寬新官上任的時候,還因爲在章晗面前馬屁拍到馬腳上狠狠吃了一頓教訓,可過後他一路謹小慎微勤勤懇懇到了現在,早就把那一頓嘴巴的事給丟開了。此時此刻,聽到章晗如此問,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隨即才重重磕了一個頭道:“奴婢這條命是太子殿下給的,奴婢有今天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的信賴提拔,若是有能做的,奴婢一定會豁出去!”
“很好。你記住你的這句話。”章晗眯了眯眼睛,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聽說你在宮外養了個孩子,充作養子打算承繼你的香火?”
路寬頓時面如土色。須知李忠當年忠心耿耿跟了太祖皇帝那麼多年,親人都死光了也沒想着領個孩子延續香火血脈,自己不過東宮管事牌子,卻還偷偷摸摸做了這麼一檔子事,偏生還不知道怎麼就讓太子妃知道了!情知是再隱瞞不了,他只能重重磕頭道:“回稟太子妃,確有此事,奴婢罪該萬死!”
“人非草木,年紀大了想要領一個孩子繼承家業傳承香火,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章晗搖了搖頭,旋即便溫和地說道,“更何況你多年忠心耿耿,這種事情並沒有什麼難容的。”
然而,這使人如沐春風的話只說到一半,她的聲音再次驟然轉厲:“可你大多數時間都在宮中,何嘗好好管過你那個養子?他打着你的旗號在外頭買房置產,而且和金吾左衛指揮使杜中過從甚密,你可知曉?”
剛剛因爲章晗態度還算溫和而鬆了一口氣的路寬乍然如遭雷擊。他甚至忘了禮儀,難以置信地擡頭看了章晗一眼,見其面色鐵青,分明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他頓時幾乎癱軟了下來。但下一刻,他很快反應了過來,膝行上前便聲音顫抖地辯解道:“太子妃殿下,奴婢只是留了人在外頭伺候他,又請了先生供養他讀書,得知遷都更是早早讓他到北京買了宅子,萬萬沒想到這孽畜竟然會如此胡作非爲!奴婢……奴婢愧對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的信任……”
見路寬越說越是語無倫次,章晗方纔開口打斷道:“你可有對他說過宮中的事情?”
“沒有!”路寬幾乎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繼而賭咒發誓似的說道,“奴婢若是泄露一絲半毫宮中機密,管教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一面說一面又重重磕了兩個頭,額頭上竟是隱現青紫,“奴婢一年都難得見他幾次,不過說幾句話捎帶些東西……都是奴婢糊塗,沒想到小孩子如此丟着是會被人帶壞的!”
“養不教,父之過,你跟着李公公也讀過幾本書,這道理需得知曉!”儘管此前秋韻稟告的消息曾經讓自己大吃一驚,但章晗想想路寬這些年的表現,心裡知道人還是可以信賴的。因而,如此敲打過之後,她便緩和了語氣說道,“此事你自己心裡有數便可,不用去質問你的養子。但若是他有什麼消息捎帶進來,抑或是要你做些什麼,你記得事無鉅細稟報於我,你可明白了?”
聞聽此語,路寬哪裡不知道倘若養子只是一時受迷惑還好,可要真的被杜中挑唆要做什麼事,那條小命興許就完了。然而,就在今天,他隱隱約約聽到消息,彷彿是前方親征大軍出了岔子,皇帝和皇太孫如今都下落不明,因而此時此刻,他只得咬咬牙把心一橫道:“奴婢明白了!”
等到把路寬亦是放了出去,章晗方纔軟軟靠在了身後的椅背上,先頭被死死壓下的對長子的思念和擔心又在心頭瀰漫了開來。她不願意去想那種最糟糕的可能,然而那種設想卻一再擴散開來,到最後眼前竟滿是各種血淋淋的場景。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正在恍惚之中的她被一個熟悉的聲音驚醒,擡頭一看方纔發現是陳善昭。不過一天一夜不見,就只見陳善昭的眼睛裡滿是血絲,顯然一直不眠不休到現在。
剛剛在幾個太監面前始終不露聲色恩威並濟,但這會兒見到陳善昭,章晗繃緊的神經頓時鬆弛了下來。她無言地看着面前的丈夫,期冀從他口中迸出一個能讓自己安心的答案。
“還沒有消息。”陳善昭知道這個回答會讓章晗失望,但更知道冰雪聰明的妻子必然不會被那些蒼白的安慰騙倒,因而實話實說了之後,他便按着章晗的肩膀說道,“你讓秋韻帶着明月和青鳶去了威寧侯府,我已經知道了,事到如今是得留一手。只不過你不知道的是,留下的只有青鳶,明月卻回來了。她剛剛對我說,這些天都是她打理東宮事務,倘若她不見了,別人決計會有疑心。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她都會和我們在一起。”
聽着這話,章晗只覺得眼圈一紅,眼淚險些奪眶而出,隨即便下意識地伸手環抱住了面前的陳善昭。下一刻,陳善昭的下一句話便鑽入了他的耳畔:“我已經吩咐了沈明建去威寧侯府,有五城兵馬司掩護,他會先把青鳶送出城。若一旦有事,他會星夜把青鳶送去南京。南京不但有衛國公,而且還有胡彥。當然,我絕不希望事情會落到那樣的田地!四弟既然能把四弟妹和昂兒送進宮來,應該是他已經有相應決斷,如今我最擔心的是父皇和晨旭究竟如何……”
“還有杜中。”
章晗吐出了這言簡意賅的四個字,見陳善昭同樣微微點頭,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那在如今這初夏之日仍然有些冰冷的手。那一刻,她很清楚,儘管比不上從前那道最難過的關卡,但現如今同樣是容不得出半點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