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縣。
寧四娘一早起來,本欲帶着孩子們去給鎮上貧苦人家,送昨天蒸好的大饅頭和禦寒的舊棉衣舊棉被,誰知家丁卻神色古怪的跑來稟報。
“太太,咱家縣衙周圍的雪,不知被誰打掃乾淨了。”
寧四娘聽着一愣,這好事還沒做,就有回報了?
“那是誰掃的?沒人看見麼?”
“真沒有。小的們一開門,就見門前乾乾淨淨,問值夜的人,說是天還沒亮就聽着有人在外頭剷雪,但聲音極輕。他們以爲是衙役在打掃,便也沒看,方纔一問,才知不是。也不知是誰做的好事,也沒留下姓名。”
寧四娘微一沉吟,便不多問了。
依舊帶着孩子們走訪了縣裡一些貧困戶,給些孤寡老人孩子們送了吃的穿的,等及下午寧懷璧回來,把此事說了,寧懷璧倒是一臉無所謂。
“既是做好事,便是善意,不必想太多。娘這些衣食送得很好,正好能幫兒子一個大忙。”
“什麼大忙?”
寧懷璧跟她一說,寧四娘笑了。
“你呀,當了幾年官兒,鬼主意倒是多了不少。從前也不知芳兒象誰,如今瞧來,十足是象了你!”
“那當然。我的女兒,不象我象誰呢?”跟母親說笑幾句,寧懷璧去忙正事了。
雖然衙門放了假,但他還是命人去把張書吏和盛典史叫了來。
“知道你們年下都忙,但今兒這卻是件好事。之前在京裡訂的土地爺畫像得了,咱們一起去給當初預訂的大戶人家送一送。”
寧懷璧當初賣香爐時,已答應了要再賣一批年畫。
普通百姓的年畫是找了個印刷作坊,就是張書吏的岳父家,正雕着版在印,過幾天就能得。但給那些大戶人家的卻不好如此隨意,是專門請了京師畫師打稿,一張張手繪而成。
之前他已經讓人去京城畫坊訂製了,今日從京城回來,寧懷璧順路就去取了畫。這會子叫張盛二人一起去,倒當真是好意。
大過年的,送畫上門,能不給些紅包好處麼?
且縣太爺親自開口,必要給面子的。故此就算兩家也都在忙,但張盛二人還是歡歡喜喜隨着寧懷璧上了車,一路去送畫了。
只沒想到,到了那些預定的大戶人家門前,縣令大人卻是不收金銀,而是來化緣了。
“……年前一場大雪,雖還未成災,但今早家母去探訪縣中孤老時,見尚有許多百姓挨餓受凍。便想請主家酌情贈些柴炭衣食,不須太好,能有些糙米舊衣,救濟一下鄉親即可。這個無須勉強,便不願意也無妨。”
可大過年的,本就是大戶人家慣愛獻愛心做好事的時候,尤其堂堂一地父母官爲了這點小事求上門來,誰不給個面子?
所以土地公公的畫像錢要給,米糧柴炭也要捐!
於是在寧懷璧還在走村串巷的帶着張盛二人送畫時,一車車的米糧衣被已經被送往縣衙了。
寧懷璧早安排了人在這裡等着,誰家送了什麼,當即用大紅紙寫下,貼到縣衙外牆上。
有些人家原本只是應付差事隨便拉些破爛貨過來,見有此一舉,便說先送的是第一車,轉頭又去拖了幾大車來,務必不要顯得刻薄小氣。
然後再來時,就聽說縣太爺的母親也讓人給自家貼了張大紅榜,還說做善事貴在心意,無須攀比,所以她主動把自家捐的米糧也貼出來,讓大家有個參考。
看寧家捐的東西也只是適中而已,衆人見了無不交口稱讚。都贊寧母有見識,怪不得能養出做官的好兒子。於是原本因爲募捐而有些小小不悅的人家,也心悅臣服,高高興興把東西留下了。
然後一傳十,十傳百,消息很快在縣裡傳開。
好些家境尚可的中等人家也背袋米,或扛着自家的舊棉被送來,願意附着縣太爺,做些善事。
其中最讓人感動的不是那些拖着大車來捐的有錢人,而是一個普通人家的老婆婆。
硬要孫兒把她過年的新棉襖捐來,說要給那些更窮的人家。而這婆婆,也得三年纔有一套新衣。
衙門本來不肯收,可那婆婆硬是不肯,執意叫揹着她的孫兒把棉衣放下,這才走了。
寧四娘得知後,大爲感動。在教育了孫兒們之後,也越發決心,這件善事既是她家挑起的頭兒,便一定得把它辦好,方不負這些鄉親們的信任。
這邊她帶着夏珍珍忙個不停,而寧懷璧也在送畫的過程中,不動聲色走遍了全縣的果園,見到了永寧長公主家的那位果園管事,一個叫塗恭的中年男人。
如果不是事先做過了解,寧懷璧當真想不到,如此一個文質彬彬,斯文儒雅的中年人,竟然會是永寧長公主口中,那樣一個奴大欺主,膽大包天的傢伙。
不僅爽快的按原定價錢買下畫像,又額外捐出一車糧食和舊衣,並且告訴寧懷璧,等到明年春天修路的時候,他還會組織家丁在附近幫忙,如有人手不足之處,儘管跟他說一聲就是,連茶水飲食他都包了。
這樣的人,想要動他,只怕比那些面上就兇橫霸道之人,更爲不易。
但這樣的好打交道的皇莊管事,在桃縣之中,已經算是不錯了,連張書吏都忍不住替他說了幾句好話。
“這個塗管事人還算是不錯,我有族人在他園子裡幫工,從來沒有拖欠過工錢。”
寧懷璧不語。
等着回了衙門,就見前衙已經堆了半間屋子的衣食了,還有許多人在源源不絕的往這裡送。張書吏歷來是個熱心腸,一見如此,便說也要回去找些衣物來捐一捐。
等他走後,盛典史想了半天,才把寧懷璧拉到一邊,提點了句,“大人心善,有些話小人若瞞着你,只恐有些欺心。但這縣裡,許多事情皆不能看表面。象有些人,雖表面瞧着和氣,但私底下卻也聽說有些不乾不淨。只無憑無據的,小的也不敢胡說。”
寧懷璧眼睛一亮,這說的是塗恭吧?否則,何至於要避開張書吏?
盛典史在縣中一向掌管刑名,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更多,知道的肯定比旁人多!
於是一把將他揪住,“所謂無風不起浪,橫豎這會子又不是要你去拿人斷案,你便把那些無憑無據的事跟本官說上一說,本官心中自然知道分寸。”
盛典史不妨這位縣大人竟是個刨根究底的性子,心中叫苦。
可這會子既起了頭,也不好不說,只得附耳悄悄跟他說起一事。唯恐寧懷璧正義感爆棚,要立即去做青天大老爺,他還格外強調。
“這事真就只聽人那麼一說,或是看走眼,或被人捏造出來的,也未可知。”
可寧懷璧聽了卻沒動怒,反而沉思起來。半晌,問了他一件事。
“實不相瞞,本官雖位卑官小,但在朝中也有幾門得力的親友。如今有人想買一處果園,託本官暗中照管,盛典史你看可行否?或者你家可有親友,能幫着照管果園麼?工錢什麼的,都好說。”
盛典史卻嚇得面如土色,“大人萬萬不可!那些果園,可是皇莊老爺們的命根子,輕易動不得!您,您就是不看別人,也得看着後宅太太奶奶的份上,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啊!”
寧懷璧倒是笑了,拍拍他的肩,“別擔心,我這不就是先問問你麼?那不如盛典史你幫着本官出出主意,要怎麼辦纔好?也別急,我去讓人備下酒菜,咱們慢慢聊。”
盛典史苦笑,他算是知道,這位縣太爺雖然心善,卻不是個沒心眼的。這不,就把他架到火上來了。
今兒要是不幫着出幾個主意,只怕是不會放他回家的。可若是出了主意,將來不管出了怎樣的紕漏,他能不幫着縣太爺扛鍋?
“大人也不必費心準備酒菜了,您若是有心想查訪果園,找張書吏是最容易的。他張氏一族幾乎都在各個果園裡當差,您想查哪個,一問便知。”
寧懷璧卻只反問,“你覺得張家敢說?”
盛典史不敢吭聲了。
若張家是這樣多嘴多舌的家族,早給滅了,或者被各個世家豪門強逼爲奴。就因爲張家有技術,又從不多嘴多舌,才能在本縣屹立至今。
盛典史明知如此,方纔卻故意那麼說,是想讓縣太爺轉移目標。可如今看來,這位小寧大人實在很難糊弄。
就因爲張家陷得太深,所以就算有什麼,反而不好找他去查,倒是盛典史,家小族微,才或可聽着些真話。
於是,盛典史最後只得說,“若大人實在想查,還有一人或許可用。”
“說!”
寧懷璧知道,那個人便是告訴盛典史那件“無憑無據”之事的人了。很有可能,他纔是解開治理桃縣皇莊管事難題的關鍵所在。
不是寧懷璧急着立功,而是他需要治理好桃縣,交好永寧長公主,以及與她有類似遭遇權貴。
唯有如此,他才能真正護得住自己的妻兒老小,尤其是身陷宮中的女兒和侄女。所以無論怎樣千難萬險,他都會逆流而上,勇往直前!
他不願讓寧芳總這麼懂事的不告而別,也不願見到妻子明明憂心忡忡,卻強顏歡笑的臉。甚至,他都不願見到自家的狗狗通寶,鎮日望着大門,那樣忠誠又失望的眼神。
如果把這比喻成一場仗,那他只能贏!
寧懷璧想的沒錯。
前朝後宮本是一體,就算他還沒做成什麼大事,但他身處的位置,已經開始影響到女兒在後宮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