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侯府和英王府離得並不太遠,都在京城的權貴區。
只是按理說,公主下嫁,理當再賜下一座公主府。可永寧長公主幼年喪父,在宮中又不受寵,便沒了這樣待遇。
還說什麼衛家人丁單薄,不欲公主駙馬與長輩分離太遠,便只把平陽侯府邊上一處中等官員宅院稍加修繕,便當做公主府賜給了她,永寧長公主和駙馬全家還得感恩戴德,叩謝隆恩。
但小宅也有小宅的好處,永寧長公主出嫁後,便把兩個宅子的後花園打通,修了一個頗爲寬敞的演武場。
程嶽和寧懷璧過來的時候,永寧長公主正在這邊,照看兒子隨宮中新來的武師傅馴馬。
寧懷璧有些詫異。
一般來說,待客多在正廳。再說這會子雪雖然停了,但天氣仍冷得很。就算演武廳裡擺了三個大火盆,暖和得很,但在這裡見客,是不是有些太過隨意?
才自想着,忽地一陣鑾鈴聲響,就見一個紫衣女子騎着匹白馬,風馳電掣般從廳前飛奔而過。
爲了演練方便,演武廳是建在一處小丘之上,大廳門窗闊朗,尤其在新降的皚皚白雪映襯下,看那女子飛馳而過的身姿,尤爲賞心悅目。
就見她提馬連過數道馬樁,然後抽取弓箭,竟是一箭射中百步外的轅門靶心,連寧懷璧看了,都忍不住輕聲讚了聲好。
錦簾輕搖,環佩叮咚,永寧長公主一身淡雅家居待客常服,笑吟吟從後面出來了。
“小女賣弄,讓貴客見笑了。”
喲!
寧懷璧挺意外的,這樣功夫,可不是花拳繡腿,必然是很下過一番苦功的。原來竟是侯門千金?
二人忙上前見禮,程嶽方讚了句,“將門虎女當如是!”
永寧長公主的眼睛明顯亮了亮,“三公子不覺得小女粗鄙?”
她的容貌繼承了吳太妃的美貌,卻又多了幾分皇家嬌女的貴氣,卻不似宜華公主般霸道,反因良好的家教和坎坷的經歷,添了幾分謙和,只讓人心生敬意。
只此時聽人贊起女兒,那神色中的歡喜,就如世上任何一個尋常母親,更加親近慈和。
程嶽正色道,“公主何出此言?平陽侯府威名赫赫,也有昔年貞義縣主掙來的榮光吧?小姐如此,正是不墮家風,不忘先祖,何來粗鄙之言?”
永寧長公主聽得眼眶微潮,“也就是如三公子這般博學多才的人,方還記得我家姑祖母了。”
貞義縣主,乃是她丈夫的姑祖母。
當年,平陽侯府的男丁們皆去鎮守邊關,家鄉有盜匪作亂,當地官府竟不能敵。
那時,年方十五的貞義縣主挺身而出,帶領家丁和鄉親們組成義軍,救下了官府中人,與盜匪對抗,直至力戰身亡。卻爲前來救援的朝廷軍隊爭取了最寶貴的時間,也避免了一場動盪。
事後朝廷追封她爲貞義縣主,還爲她在老家立了牌坊。只是往事多年,早已隨着平陽侯府的沒落而被人淡忘。
是以程嶽今日提起,才讓永寧長公主心生傷感,也生起一份別樣的希翼。
而此時,只聽他又說,“雖世事蹉跎,但世道人心,青史留名者總會有人記住。一如府上千金,總有人欣賞這份巾幗豪氣。”
永寧長公主眼中極快的閃過一抹失望之色,但也就一瞬,她很快便收起情緒,招呼客人。
寧懷璧這纔對吳太妃照應侄女之事正式表示了感謝,又奉上家中準備好的禮物。
東西不多,但俱都很精緻,尤其一套黃楊木嵌寶石的梳篦極得永寧長公主歡心。就算在宮中長大,見慣了好東西,也忍不住稱讚了句。
“也就是你們江南那樣人傑地靈的地方,才做得出這樣好東西。”
說話時,她已打算把這套梳篦留給女兒做嫁妝了。
寧懷璧謙虛道,“小小物件,怎及得宮中太妃娘娘照應之恩?”
永寧長公主道,“這於母妃不過是舉手之勞,真要說謝,更該由我家謝過小寧書女纔對。若不是她仗義執言,又怎能爲我兒爭一個官職?”
兩人又彼此客氣一番,到底說到正事。
永寧長公主雖素來不愛拋頭露面,卻不是那等羞羞怯怯,一句話要拐十八道彎之人。揮手讓無關緊要的下人退下,她開誠佈公的跟寧懷璧談起一事。
“大人到桃縣的時候雖然不長,但您的一番作爲,本宮也略有耳聞,對大人的才智深表敬服。只不知大人知不知道,我家在那裡也有一處果園。”
這個寧懷璧還真做過詳細的調查,聞言點了點頭。
“平陽侯府的果園還是早年間先帝在世時分封的,只當時的老侯爺一直在外征戰,所以那果園一直是皇莊中的人在打理。”
永寧長公主一臉苦笑,“實不相瞞,這果園雖掛着我家的名,卻是半點由不得我家作主!”
寧懷璧默然,這也是桃縣難以治理的惡疾之一。
桃縣,因爲從前朝起就盛產果木,又鄰近京城,所以一直由皇家王室佔據。而皇上親王日理萬機的,怎麼可能有空去打理小小果園?於是這些果園一般都是交給皇莊的管事打理。
而能做皇莊管事的都是些什麼人呢?
至少也得是皇上信任的家奴。
所以就算皇上隨後曾把一些果園隨同皇莊管事們,分封給有功之臣,譬如平陽侯府,但因爲利益攸關,這些負責皇莊的管事們,基本都不會把果園的實際操縱權交回到主人手上,而是由他們繼續“打理。”
而大臣們也不可能爲這點小事就去跟皇上告狀,說你給我的家奴有多難纏。所以這麼打理來打理去的,就打理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了。
簡而言之,就是那些皇莊管事們,一個個坐大,然後拿着雞毛當令箭,在本地稱王稱霸。
永寧長公主說得委婉,“本宮倒也不是要指着那幾個果子錢吃飯,只怕有人打着平陽侯府的幌子招搖生事。要說先皇當年安排的管事倒是忠心,只是兒孫繁衍至今,難免良莠不齊。說句實話,自本宮接手這家計以來,真是成日爲那邊提着顆心。就怕生出什麼不好的事來,一來惹皇兄煩惱,二來也叨擾百姓。”
您太客氣了。
寧懷璧早知,那些皇莊管事們豈止是叨擾百姓,簡直是盤剝欺壓,無惡不作!
在張書吏決定向寧懷璧投誠後,沒少跟他說起桃縣的淵源。尤其他們張氏一族被打壓得如此厲害,果園幾乎被侵佔完畢,基本都是這些管事們的傑作。
但有地方說理嗎?
宰相門前還七品官兒呢,這些皇家的奴才,就好象世家裡的家生子,就算都是些奴僕,但隨着主子的代代繁衍,他們之間也形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無比複雜的關係網。你都不知道動了這一個人,背後能帶出多少泥來。
有句老話說得好,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所以,就算是以永寧長公主之尊,對此事都只能忍着。她若敢去要,人家現成的話就是。
“從前咱們幫你祖上管着時,也沒見有個二話,怎麼到你這裡,就如此多事?你是不信任我們,不信任你家列祖列宗,還是不信任先皇?”
所以事到如今,永寧長公主是真的很擔心。
“從前駙馬在時,他們還有所顧忌,等駙馬去後,竟是連個假賬本都不肯送來了。只每年按例送些鮮果和銀錢,也是一年比一年少。去年秋天,我們一家出來郊遊,祺兒和她弟弟半道說想去那邊果園轉轉,嚐嚐新鮮果子。誰知還沒進那邊地界,一處果園裡卻忽地躥出野豬來,好懸沒把我兒驚下馬來。許多奴僕都受了傷,本宮也只好帶着他們回來了。”
雖已時隔半年,她說起還心有餘悸。
程嶽雖知些桃縣的弊端,倒還不知他們竟猖狂至此。
就算永寧長公主成了寡婦,但畢竟是公主啊!那些皇莊管事再驕縱,也是下人,怎麼就敢公然襲擊一個公主呢?
再有,她是“半道”上想去果園查看究竟,這事必然之前是保密的,說不定就她們母子三人知曉。
可就這樣,也能讓人找着機會通風報信,這除了說明公主身邊的下人有問題之外,更能證明那些果園管事們相互勾結,欺瞞主子已經到了一個無法無天的地步!
否則,好端端的果園,那麼多家丁護衛守着,怎麼可能躥得出野豬?
永寧長公主很是誠懇的表示,“所以,我想請寧大人幫着想想辦法。那果園說實話,本宮是真不想要了,縱便宜些,能賣出去就賣出去吧。”
但程嶽卻覺得不妥,“縱是公主肯便宜賣,也得有人敢接手。但您有沒有想過,若是回頭出了事,難道就不會找回來嗎?何況公主想賣,那些管事又會不會從中阻攔?”
永寧長公主一想還真是,田產房屋的交易,從來不是一錘子買賣。若有不好,便是鄰居們不滿,也是能鬧出事來的。
尤其對那些管事來說,一個在侯府及公主庇護下的果園,不比做一個尋常人家的果園要便利得多?
永寧長公主是真發愁了,“那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