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維希深吸了一口氣。
年紀這麼大了,這麼暴躁,不好,不好。
她壓抑住怒氣,儘量平靜而有條理地說:
“既然字體是模仿的,那麼一定有破綻,我明天,不,我等下就去找鑑定專家鑑定,只要鑑定結果出來,協議就沒有法律效力。”
他毫無壓力地說:“模仿的字體確實不能避免破綻,可是相信我,憑現在那羣鑑定專家的能力還鑑定不出來。”
路德維希冷笑一聲:“如果是十年以後的你說這句話,我會相信的。”
“算了吧,我十二歲僞造的維多利亞女王和她丈夫羅伯特的書信還在倫敦博物館裡擺着。”
“……”
路德維希一推前面的餐盤,擡腳就走,椅子出刺耳的摩擦聲,在交響的旋律中分外明顯。
旁邊不知所措的總經理:“……”
夏洛克:“你不吃了嗎?你要去哪兒?”
路德維希走到樓梯邊,在拐角處原地頓了一會兒,停住了腳。
一位十分年輕貴氣的太太,沿着水晶樓梯,款款走上來。
她黑色的長,被盤成一個優雅的髻,她帶着一頂黑色的禮帽,帽檐上鑲嵌着碎鑽。
她身上穿着一看就是手工製作的墨綠色蠶絲包身長裙,剪裁合體,襯托出她優雅的身段。
腳上的高跟鞋,鞋跟只有細細的一條,卻被她穩穩地踩在腳底。
她與路德維希擦肩而過,精緻的灰色眼睛掩在長長的睫毛下,折射出的光芒,就像秋水一樣動人。
只可惜,路德維希剛剛從一個普通無產階級,升級爲一個負債十萬英鎊的高級無產階級。
怒氣值max,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位太太,優雅古典的舉止,和驚心動魄的美。
水晶牆面上映出她的臉。
是有點貧窮,但一直自得其。
可是,媽媽,她現在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抵押了九十萬人民幣,十萬英鎊……
十萬英鎊……
十萬英鎊…………
十萬英鎊!!!
她捏了捏手指,攥緊拳頭,噔噔噔地越過剛剛和她擦肩而過的貴婦人,怒氣衝衝地走回來,對立一邊無比尷尬的總經理說:
“把你們這裡最貴的菜端上來,全部,所有,都端上來,double,不,都給我上三份。”
總經理誠惶誠恐:“抱歉,小姐,最貴的菜就是西冷牛排和焗蝸牛,三文魚湯……已經被這位先生點了。”
“焗蝸牛就是最貴的了?你們高級西餐廳的節操呢?魚子醬呢?還有你們天天吃的鵝的酒精肝呢?”
“抱,抱歉,我們是環保餐廳,並沒有這兩道菜。”
路德維希一揮手:“那就上你們這裡最貴的酒。”
總經理戰戰兢兢地看向夏洛克:“上多貴的?”
路德維希:“你看他幹嘛?你看他幹嘛?他只負責付賬,點單的人是姑娘我——有多貴上多貴,有多少拿多少。”
路德維希只覺得重生後都沒有這麼生氣過。
無論是際遇這樣奇葩地把她扔進一本書裡,一部電影裡也好,也無論是身體原本的這個小女孩,在父母皆不在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也好。
她都沒有這麼生氣過。
路德維希坐下來,開始切西冷牛排。
夏洛克平靜地彷彿什麼都沒有生過:
“你不生氣了嗎?之後我們還要去現場一趟。”
“我生氣。”
路德維希把被自己糟蹋得亂七八糟的牛排推到夏洛克面前,又把夏洛克那份,已經被他切成完美四邊形的牛排拉到自己面前。
路德維希:“我不僅生氣,我現在還很想撓死你,可我不能這麼做,所以你就幫我切牛排吧——爲女士服務,我就不說謝謝了。”
夏洛克瞥了她一眼,勾勾嘴角,並沒有說什麼,拿起刀開始重新切牛排。
路德維希:“耍了我這麼大一次,你除了幫我切牛排,就沒別的表示了嗎?”
“怎麼表示?”
“道個歉什麼的。”
“all?right。”他毫無誠意地說:“抱歉。”
“……先生,我什麼歉意都沒有聽見。”
夏洛克:“口頭道歉是毫無作用的心理安慰,真實世界的人總是喜歡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
“沒有意義?……我撓死你的時候,你能不反抗嗎。”
夏洛克聳聳肩:“這是事實,不是嗎?要我說,這只是一個邏輯解構問題……”
“福爾摩斯先生?”路德維希適時打斷了夏洛克即將開始的“夏洛克式”演說。
夏洛克停住話頭,“嗯”了一聲。
路德維希壓抑住想要嘆氣的衝動,輕聲說:
“下次不要這麼做了。”
夏洛克沒有說話,灰色的,鑽石一般的眼睛裡,映出路德維希黑色的眼睛。
她的頭被撩到耳後,耳朵上戴着細小的翡翠耳釘。
老坑冰種翡翠,賣價不低。
翡翠就像米粒那麼小,這可能是因爲他的室友路德維希買不起大的。
但是,即便買不起大的,她也沒有想過去買品質不好的玉石充數。
“下次再這麼做,我可能真的不會原諒你了——如果你有一點在意的話。”
夏洛克抿了抿脣:“我並不對我自作主張感到抱歉——”
他看着路德維希已經平靜下來,在燈光下顯得分外安靜的側臉。
……明明並不習慣做出妥協,明明從來就不懂得如何做出妥協。
但是,就像是有一種不由自主的力量,拉扯着他說:
“但如果,這使你生氣了,那麼……”
路德維希睜大眼睛,驚訝地看着他。
福爾摩斯先生這是要認真道歉的節奏嗎?
夏洛克掙扎了一下,好像做出了極大的讓步:
“……我接受每天早上喝牛奶的設定。”
……
路德維希:“……”
果然,她就不能指望姓福爾摩斯的好好說話!
……
在路德維希逼着夏洛克連續切了一桌子的牛排之後,兩人終於能坐下來好好說話了。
夏洛克(咬牙切齒地切着牛排):“我竟然在做這麼愚蠢的事,真難以置信。”
“算了吧,你可是把我莫名其妙地變成你的貼身助理,就讓你切幾盤牛排而已,已經很便宜你了。”
“我已經切了十三盤了。”
“只是十三盤而已——我沒讓你到大街上裸奔一圈道歉已經很便宜你了。”
“由此可以看出,其實你並沒有太生氣,雖然我找不到你生氣的理由,但如果是因爲……位置問題的話。”
他左手切牛排,右手叉起一隻小蝸牛,雙手並用,絲毫不顯生澀。
路德維希皺眉:……位置?什麼位置?
夏洛克吞下一整隻小蝸牛,口齒不清的說:
“……那麼你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做我的助理,和你想要的身份並不衝突。”
“……請吃完了再說話,你後面那句我聽不清。”
路德維希又好氣又好笑:
“我至少能列出十個生氣的理由。但正常人生氣差不多也就這個樣子了,你不能指望我讓你炸掉倫敦博物館來賠罪。”
他舔舔嘴脣:“我原以爲……”
“以爲什麼?”
“沒什麼。”
路德維希撐着下巴,盯着安靜用餐的夏洛克,困惑不解:
“你到底爲什麼那麼費盡心機地,想讓我做你的助理?沒道理,這不像你的風格。”
“我是什麼風格?”
他用叉子準確地叉出大蝸牛的蝸牛肉:
“吃蝸牛也是一種技巧……你不吃了嗎?”
路德維希望着一桌子的帶血牛排,有點反胃:
“你是孤膽英雄的風格……肉太多了吃不下。”
夏洛克對這個形容,不甚滿意地皺了皺眉:
“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趣的案子,而你恰好是其中一個。”
他小幅度地揮動着餐刀,對“路德維希研究案”興致勃勃地說:
“矛盾的氣質,不合常理的舉動……無論是殺人還是恐怖行動,犯人都有明確的動機,毫無目的的犯罪,往往帶有神經症人格,激素的異常使他們不能自控……”
路德維希:“哦,所以我已經和殺人犯、恐怖組織,神經病並列了?……我謝謝你。”
夏洛克驚訝地說:
“當然不是,殺人犯和恐怖組織大部分是心理創傷——相對於你的行爲分析,他們的作案原因簡單多了。”
他語氣裡帶了安撫的味道:
“而且你還算不上神經病——頂多是神經症人格。”
路德維希木然地:“……謝謝您安慰我,您真幽默。”
“不客氣。”
夏洛克微微一笑,眼睛裡燃着幽暗的火焰:
“所以你一定會成爲我的助理——因爲只有這樣,我才能二十四小時把你留在我的視線裡。”
路德維希:我算是看明白你的眼神了,我也終於明白了,主神把我召喚到這裡來的理由。
——主神說,貝克街缺小白鼠了。
——於是,李維希來了。
……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
“二十四小時?”
路德維希擡頭,挑起眉毛,露出一個燦爛地笑容,充滿惡意:
“先生,你這麼無時無刻地看着我,揣摩我,是非常危險的舉動。”
她的語氣裡帶着挑釁,微微仰起的面龐上,落着從上而下的,細碎的,光的碎片。
“因爲你要時刻小心——小心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泥足深陷,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