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維希醒來的時候,又是一天的傍晚,看來她睡眠的長度創造了新高。
她伸出一隻手臂,蓋在蒼白到沒有一點血色的臉上,手指慢慢地拂過眼睛。
她依舊覺得疲憊。
這兩天每天都是這樣,除了早餐和晚餐,其他時間都在睡覺……而且無論怎麼睡都睡不飽。
夏洛克把扶手椅搬進了房間,於是他現在每天都蜷縮在昏暗的房間裡看書。
他聽到路德維希醒來,就擡起頭:
“餓了?”
“餓了。”
顯而易見,目前身體仍極度虛弱的路德維希小姐只有被餓醒這一種清醒方式。
路德維希乖乖地點點頭,手習慣性地稱在身體兩側。
她絲毫不知道,就在她醒來,坐起身這短短半分鐘裡,她已經觸發了第一個監控裝置——一道極細的紅外線光已經穿過她的身體。
夏洛克收起書。
他白色的襯衫襯着墨綠色的亞麻扶手椅,有一種復古的舊時代感。
“桌子上有晚餐。”
路德維希正慢慢地試圖單手從牀上爬起來。
聞言,她眼睛一下子亮了:
“你做的?”
“老約翰送來的。”
再珍貴的美食也會因爲氾濫而廉價,他不會如此不明智。
夏洛克放下書,雙手合在下巴上,盯着他的小女朋友慢慢地下牀,又慢慢地沿着牆壁走出他的臥室。
她沒有喊疼,他也沒有去扶她。
但他看的出來,她現在應該是全身上下都在疼——這不同尋常,即便有些受損的肌肉是在短暫的休息之後纔會蔓延起疼痛感,但也不會反在治療和休息後虛弱成這樣。
連着兩天,他都試圖叫醒她,可她就像靈魂沉溺在夢裡出不來一樣叫不醒。
除了呼吸尚存,白天的她和死人並沒有差別。
他的小女朋友無論從作息規律還是臉色上,都快變成吸血鬼了。
……這是怎麼回事?
路德維希端着餐盤蜷縮在沙發上。
爲了防止英國政府窮極無聊的監視,貝克街的窗簾一直處於嚴密關閉的狀態,窗外一絲陽光都透不進來。
夏洛克拉開椅子,拿了一疊卷宗坐在她對面。
路德維希並沒有吃很多,夏洛克瞥了桌上剩下的飯菜一眼,再珍貴的美食也會因爲氾濫而廉價,他不能自降身價地爲她頻繁下廚。
——好吧,他頂多爲她製作明天的早餐。
就在路德維希用紙巾擦了擦嘴,又打算去睡的時候,就聽到夏洛克快速翻動書頁的嘩嘩聲,以及緊隨其後的,那聲波瀾不驚的:
“方便請整理壁爐邊的文件。”
路德維希:“……”
他頓了一下,沒等她出聲,又補了一句:
“當然,不方便也請。”
路德維希睏倦地按了按太陽穴,靠在門邊:
“……你還是不是我男朋友?”
天知道她現在虛弱得連手都擡不起來。
別的男人或許觀察不到,但這是夏洛克不需要眼睛就能推理出來的事實。
“男朋友?”
夏洛克盯着卷宗。
他眼睛就像無機的寶石一樣,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華美感:
“我們並沒有訂婚,所以到目前爲止,我還算是你男朋友。”
他還沒有求婚,所以他們沒有訂婚,只是快結婚了而已,不能說是未婚妻和未婚夫的關係。
——到前爲止。
平躺礙於胃部消化食物,她不能總是用完餐就去睡覺——但夏洛克顯然並沒有和人解釋他每個舉動意義的習慣。
他只是不動聲色地在桌上敲了敲。
求婚。
……
時間回到十個小時前。
麥克羅夫特和夏洛克正面對面坐在沙發上。
“不要告訴我你根本沒有想到求婚這回事,雖然我已經猜到了。”
“這是多此一舉。”
夏洛克皺起眉:
“既然已經註定要結婚,爲什麼還要返回去求一次婚?”
“在這一點上,我的想法和你一致。”
麥克羅夫特點了點頭:
“可問題是,她的想法未必和我們一致,如果你不求婚,你怎麼知道她接不接受你爲她提供的婚姻?”
“哦,麥克羅夫特,結婚在我們開始這段關係的那天就已經註定了。”
夏洛克毫不在意地笑了:
“她承諾的是‘永遠’,永遠的陪伴當然包括結婚,我現在所做的正是在完成她一直以來的願望。”
“哦,夏洛克。”
麥克羅夫特挑起眉毛:
“你別忘了,她說的‘永遠’是沒有主語的,她可以在這個‘永遠’前加上任何一個人的名字。”
“但是她後來默認了我們的情侶關係,即默認‘永遠’。”
夏洛克微微抿了一口水,語氣愉悅:
“如果她知道,她將在四天後和我走入婚姻殿堂……她會欣然接受。”
“……”
麥克羅夫特單手撐住額頭:
“……所以你的自信心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推理。”
夏洛克背靠着沙發。
白襯衫,黑西裝……他修長的身姿在半明半寐的光線中顯出一種讓人窒息的性感來:
“首先,她沒有理由拒絕我……因爲她想要的一切,我都擁有。”
她需要金錢,他擁有。
她熱愛冒險,而他是刺激的造物主。
她崇拜知識,而他的知識儲備並不比她依賴甚重的維基百科更少——她離不開維基百科,當然也離不開他。
她喜歡音樂,而顯而易見,他的小提琴時常讓她駐足。
她對美麗的男人沒有抵抗力,比如上原二郎,比如那個咖啡廳老闆……而綜合人們歷來對他的評價,他並不缺乏這一方面的資源。
他們還可以再細微一些。
如果她想要環遊世界,他也已經事先用雙足丈量過城市,荒漠和草原,足以做她最完美的嚮導。
……
她想要的,他都擁有。
完全的契合。
只要她要,他的一切就都是她的。
永遠都是她的。
在這樣巨大的誘惑面前,有哪個女人,會拒絕?
人做事需要動機,犯罪有動機,殺人有動機。
而她沒有拒絕他的動機。
所以拒絕,不可能。
……
麥克羅夫特沉默了好一會兒。
考慮到這是他弟弟第一次談戀愛,他決定不那麼苛求……至少這個理由看上去還算合理。
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路德維希小姐的確沒有理由拒絕這樁婚事……不是麼?
“有一有二,你第二個理由是什麼?”
“第二條理由是和第一條理由平行的,根據你實驗室的心理專家調查來的數據,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婚姻裡,影響女方判斷的因素有百分之七十八是來源於情侶間感情的牢固程度……”
麥克羅夫特揚起眉,打斷他:
“我以爲我實驗室裡的數據是完全密封的。”
“哦,那種防守不堪一擊,我花了三秒鐘就把資料偷出來了。”
夏洛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基於這個數據,她也應當會把她對我的感情納入考慮範圍之內。”
……
如果郝德森太太在這裡,如果郝德森太太會用中國網絡語體,她一定會說:“臥槽這麼顯而易見的答案特麼還需要偷資料才能知道?”
……
可郝德森太太不在這裡。
衷心祝福爾摩斯們一切順利。
……
“而如果她真的考慮到這一點,我就更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夏洛克眯起眼睛。
這讓他看上去帶上了幾分懶洋洋的味道。
“因爲——她愛我。”
她愛他,愛到骨子裡。
……哦,這簡直顯而易見,毋庸置疑。
在他以爲他的小女朋友死亡的那段時間裡,他逐漸開始意識到,他之前對她做的一些事有多麼冷漠和殘酷。
緊接着他意識到其它一些事。
他意識到她要準備學業,要準備兩個人的三餐,要洗兩個人的碗筷,要處理兩個人的衣物,要打掃被他時不時的爆炸弄得不堪入目的起居室。
而在此之外,還要陪他一起經歷那些血腥的案發現場,因爲他自作主張地把她綁在身邊,成了他的貼身助理。
而最後,他意識到,他過分獨立的小女朋友,今年只有十八歲,而且極端討厭打掃房間。
……
可她爲什麼願意爲他做這些?爲什麼願意爲他忍受這麼多?
當然是因爲……她愛他。
這是他在那段痛苦的煎熬中得出的結論。
——
他曾以爲她並不那麼愛他。
至少不像他愛她那樣,眼睜睜地看着激素失控,深入骨髓,卻無能爲力。
他曾是一個瞎子。
如今纔看清真相。
——真相?
如果此刻背對着他的路德維希聽到他這一段推理,一定會默默捂住臉,再把殘酷的真相永遠留在心底的。
——喂,你家養了一隻喵,你會叫你家喵去拖地剪草坪疊被子嗎?吃完飯要不要你家喵去洗個碗呢?
對於這種生物,喊它們做家務白搭啊,能不餓死都萬幸好嗎?自理行爲在它們能力範圍之外啊口胡!
……
麥克羅夫特這次沉默了更長時間。
然後他說:
“……我們不要討論求婚的事情了,好嗎?”
“我本來就沒想討論這個問題——因爲毫無必要。”
夏洛克微微勾了勾脣角。
他目光篤定,似乎一切都已經在掌控中——哦,不,她從來都在他的掌控中,一些小小的失誤不算。
“因爲我突然記起還有一件事,比求婚重要的多。”
麥克羅夫特從小黑包裡拿出一大疊外觀精美的紙,卷口用火漆封好。
“新娘的婚紗,我提供了路德維希的照片,託各個國家的品牌以她的身材和氣質設計的一百多個婚紗款式……我知道你不喜歡瓦倫蒂諾,所以排除了這一家。”
瓦倫蒂諾是之前夏洛克第一次帶路德維希去威爾威佳吃西餐時,他給她買的第一條裙子的牌子。
就在那個晚上,他採取了特殊手段,使她成了他的貼身助理。
顯而易見她完全不能接受那種拘束的款式,因爲除了那個晚上她短暫地穿了一會兒,夏洛克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穿過。
……路德維希小姐永遠不會告訴福爾摩斯先生,她只是把他送她的第一件禮物賣了,然後換成了他們一年買洋白菜的錢。
啊,樂世微的戒指錢也是從那裡來的。
學費負擔也輕了很多呢……如果夏洛克不給她改申請的話。
禮物真是一個好東西。
……
“你最好在傍晚之前確定其中一款,或及時提出新的想法和要求
麥克羅夫特看着他弟弟的臉,微微笑起來:
“否則新娘就要在婚禮上裸奔了。”
……
畫面轉回到傍晚的貝克街。
路德維希正在整理壁爐邊的卷宗,忽然在層層的兇殺,失蹤,爆炸文件裡,發現了一大疊色彩花紋都十分精美而浪漫的紙張。
她回過頭:
“福爾摩斯先生,你遇上婚紗搶劫案了嗎?”
夏洛克目光專注地盯在手中的化學反應結論分析上——儘管他從他的小女朋友靠近壁爐起,就一直沒有翻過頁。
“沒有,這只是一個款式參考。”
“參考?”
路德維希皺起眉:
“你有親戚要結婚嗎?還是赫拉斯太太又打算和你父親重婚了?”
“不,的確有人要結婚了,但不是媽媽,是……”
是我們。
夏洛克平靜地看着手裡的文件,從路德維希的角度看去,他此刻的形象簡直完美詮釋了“認真工作的男人最美麗”這句話。
但是這位擁有傑出語言天賦的男人,今天卻突然卡殼了。
路德維希也沒在意,只當他的貴族親戚不方便說。
“算了,反正你的親戚我也不認識。”
“不,你很熟悉。”
夏洛克放下卷宗,十指合起放在下巴下……只有他飛快思考的時候纔會使用這個姿勢。
“其實是……”
其實是你要和我結婚了。
就在三個全天加一個黑夜之後。
……
其實是誰?
路德維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這個名字很拗口嗎?”難道他的親戚是土耳其人?
“……有點。”
夏洛克盯着桌上的飯菜殘渣,就像路德維希吃剩的麪包裡藏着什麼驚天大秘密一樣。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說:
“我祖母十九歲嫁給了我的祖父,我□□母十五歲嫁給了我的□□父……對此你怎麼看?”
她怎麼看?
爲什麼突然跳到了這個話題?
難道是因爲這次結婚的新娘年紀太小?那她就不好直接評價了。
“十九歲結婚?那是老式的習慣吧。”
她不以爲意地把手裡上百套讓人眼花撩亂的昂貴設計放回原處,模棱兩可地說:
“時代風俗不足爲奇,在遙遠的東方還有八歲結婚的新娘。”
可這一次,夏洛克卻意外堅持要得到確切答案:
“所以你贊同?”
“你怎麼會這麼想?我當然不贊同。”
路德維希回頭瞥了夏洛克一眼,有點奇怪地說:
“當然,這是個人意見……三十歲之前,自己的生活還沒有過夠,世界還沒有看完,結婚就太虧了。”
夏洛克:“……”
……三十歲?
她似乎覺得自己的話有點過,畢竟有年輕的新人要結婚了,這麼說太煞風景。
於是她又禮貌地補了一句:
“我是堅持三十五歲之前不結婚的,觀點不能代表主流觀點,所以不用參考……如果有人結婚,替我祝福他們,還是會幸福的。”
夏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