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夜色明朗,月靜如水,洛涵風沿着一帶花畦,快步前行。宇趕上來,喘了口大氣,在背後質問他:“你今天是吃錯藥了嗎?”
洛涵風慢下步子,依舊不說話。宇並肩走在他身邊,無奈地搖了搖頭:“又不是叫你去相親,再怎麼說都是自己的媽媽和妹妹。你這樣心不在焉的,難怪乾爹要生氣。”
洛涵風狠狠地扯下探到身旁的一片樹葉,漫不經心地回答:“你不會明白的。我只是希望我爸他清楚地知道兒子心裡的感覺。”
“我的確不明白,當然不明白,洛大少爺的心思,誰能猜得透呢。”宇的語氣半分玩笑半分認真,他把手搭在洛涵風的肩上,歪過頭湊到他耳旁,神秘地笑笑:“還是說點高興的事吧,我知道新涇那邊新開了一處娛樂場,據說裡面有時下最新鮮刺激的娛樂項目,明天開業,有沒有興趣去逛逛?"洛涵風緊鎖的眉頭微微一舒:“也好,我要是待在家裡,我爸又要想着法子來煩我。”
青宇跳到他前面,把石徑兩旁探到園外的枝婭一根根掰開:“乾爹能想出什麼點子,煩得到你呢,最多就是找個過關的女人來給你過目。哎,也難爲他老人家了!”
洛涵風沉默了一瞬,有些訕訕地說:“宇,這段日子,我覺得自己變得有點奇怪。”
宇突然鬆開搭在他肩上的手,緊了緊身子,“你語氣這麼沉重,該不會是,終於發現,其實自己是對男人有興趣吧?”
洛涵風出其不意地一拳砸在宇的胸口,痛得宇當即“啊嗚”一聲,彎下腰來。
宇緩緩直起身子,在他背上回了一拳,洛涵風並不抵擋,反而輕聲笑起來,“我要真有這個癖好,你還會好端端站在我眼前麼?”
宇眉開眼笑,“開個玩笑還當真。不過說正經的,這兩年來光是到周叔那裡報到的名門姑娘,我估計可以從洛園排到時凰廣場了。可憐那些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見得你真顏的倖存者啊,你,洛大少爺卻連正眼都沒有瞧過一個。”
洛涵風神色凌厲:“我不喜歡別人強加給我的東西,特別是女人。”
“很好,你終於說到了女人,剛纔你說自己變得有點奇怪,到底怎麼回事,願聞其詳!”
洛涵風信手摺下掛在籬上的一支白蘭,湊到脣邊一嗅,露出一絲異樣的笑:“如果一個女孩子給你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你覺得代表什麼?”
“呦,你的情商終於開竅了,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這個討好女孩子的方式略顯老套了。現在的姑娘喜歡直截了當地表白的,不喜歡拐彎抹角玩浪漫。”
“不要拿你身邊的那些庸脂俗粉來作比較,我可不是你,見一個愛一個。”
宇不在乎地笑笑,“那些不過逢場作戲,我可是‘百花叢中過,半點不留情’,一顆真心還是完好無損地爲我即將出現的真愛保存着呢。”
洛涵風長嘆了口氣,“那我還真爲你即將到來的真愛感到萬分可惜。”
宇搓了搓手掌,反手立在一叢嬌豔的月季花旁,皎皎月光襯得他膚色潤澤,清秀的眉目間露出無暇的笑容:“我的事,就不勞您高貴的洛大少爺操心了,還是繼續說說你心中那位幸運的姑娘吧。讓我來猜猜,你最近連着去了兩次月城,上一次是爲了吳月大學的慶典,這一次是去參加吳月大學的學術研討會,你以前可沒這種閒心,去參加什麼大學的研討會,該不會就是爲了那個似曾相識的姑娘吧?”
洛涵風的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手中的白蘭花瓣兒被一片片摘下,優雅地散落在空中,記憶裡那場美麗的櫻花雨浮現在他眼前,他盯着斑斕的地面遲疑了半晌,卻不說話,只是加快了腳步。
宇喋喋不休地追問,一路跟着他穿過月季圃,直走上林蔭大道,也沒有得到一句答覆。最後,洛涵風終於忍無可忍,對不遠處立在門前的喜中大叫:“快去叫乾貴把車子開過來,送宇少爺回去。”
“好勒!”喜中應了一聲,連蹦帶跑地往樓中隱去。
數分鐘後,一輛黑色豪華轎車迎面駛來,停在兩人身旁,宇緊握拳頭,擡手橫在胸前,做出“算你狠”的姿勢,洛涵風用不容置疑的目光送走了青宇之後,自己則踱步進入洋樓。
洛家與青家三代相交,從青宇的爺爺那一輩起,青家人就在洛家的產業裡謀事。洛涵風的父親洛天齊與青宇的父親青宴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雖然洛家在40年前選擇了舉家遷至美國,兩家人暫時失去了聯繫,但是自從7年前,洛天齊回國創業後,他依舊毋庸置疑地把青家人當做肱骨大臣重用,不僅收了青宇做乾兒子,還將青宴、青宇父子分別放在集團董事副總經理及子公司負責人的位置上,也算是做得仁至義盡了。
雖則在外人看來,這個家族產業的權利核心終歸是屬於洛家的,作爲家族唯一的繼承人,洛涵風也清楚,許多人親近奉承的理由,但他期待,青宇會是一個例外,無論如何,他自回國後,與青宇三年的相交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撇清的。
洛涵風邁開步子,一路走過大理石鋪築的通道,金碧輝煌的大堂裡,洛天齊神色凝重地陷在沙發裡,看到洛涵風進來,把手上的白瓷紅釉杯重重地仍在一旁,語氣低沉卻極其嚴厲地喝住了他:“你過來!”
洛涵風順從地站到父親跟前,恭敬地低着頭,臉上的表情卻是不卑不亢。
“不管你心裡有多少個結,在外人面前,你還是必須尊稱她一聲媽媽。”洛天齊微擡起頭,直視着兒子的眼睛,銳利的眼神中有種不可一世的威嚴。
洛涵風的脣角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容,不緊不慢地回答:“這麼說,爸一直都認爲,宇其實是外人了?
洛天齊自嘲地一笑,眼中的凌厲依舊,“我想在洛園,包括整個雲城,除了我和你之外,其他人都不能算作真正的洛家人。我今天這麼說,不是想考驗你的耐心,也不想驗證任何事情,只是在提醒你。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媽媽和靜敏回到雲城,你將怎麼面對,難道你的表現也跟今晚一樣,讓外人一眼就看出你的心事嗎?”
洛涵風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鬱,很快又恢復了正常,他朝父親微微頷首,“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想我知道以後該怎麼做了。沒其他事情的話,我想上樓休息了。”他轉過身,徑直走向樓梯,挺拔的身體擋住了父親憂慮的眼神。剛剛走到樓梯口,身後又傳來洛天齊沉重的嗓音,“你脖子後面怎麼回事?”
他停下步子,不在意地回答,“沒什麼,只是發了幾粒疹子,不嚴重,只有幾處。”
“還是叫燕西過來看看吧。”正如他父親決定的事情沒人可以改變一樣,洛涵風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傷痛並不長在表面,那些長年積累在心底的創傷,如生活在陰冷幽暗的角落中的野草,正在肆虐生長,他知道,那樣的痛永遠無法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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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涵風的臥房位於洋樓的最東面,他不喜喧鬧,獨愛此處的僻靜。
打開房門,翠金鑲邊超大落地玻璃窗,像一個濃墨重彩的畫框,敞開在他眼前,若不是夜的黑,從這裡可以看到百花競妍的洛園盛景。窗下幾竿青竹,圍成一籬東牆,牆內收種着各色名貴蘭花,名字叫做幽蘭谷,這裡四季有奇香,夜夜撩人夢。
窗的左右,一前一後,兩壁藍牆,一側通往內臥,他往右轉身,打開一道乳白鑲漆木門,裡面是衣帽間。管家李金早已把行禮放於衣櫃旁,他彎腰打開箱子,從中取出衣物一一掛在整齊羅列的各色櫥櫃中間。
箱底壓着一件雪白襯衫,是當日落水後在月城景區所買,他雙手提起衣角,一塊素色絲絹驟然滑落,低頭一瞥,卻見一束白蘭,枝葉葳蕤,靜靜躺在一角,好似散發着幽香。
他雙手拾起,細細端詳,看到花叢裡還繡着一個粉紅“白”字,倏然想起當日在船上的尷尬一幕,雖然自己意識模糊,但朦朧中,依然能感受到她氣息如蘭……
“白姝安”,他在口中默唸了一遍這個名字,嘴角浮出一絲別樣的笑……只是笑容很快冷卻在脣邊,這樣一個靜雅淡然的女子,卻把自己灌醉,昨晚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此刻仍歷歷在目,正是因爲清楚她的所言所行都另有所指,洛涵風有些嫉妒地感到一絲氣憤,手心的絹帕不覺已被攥成一團。
此時門外響起一陣鈴聲,李金在外面喊了一聲:“少爺,燕醫生來了。”
洛涵風將絲帕塞進櫃中,急急轉出門外,關上衣帽間,把燕西迎進了房裡。
燕西三十歲開外,中等個頭,穿一件米白襯衣,時下流行的中分平頭,高額濃眉,鼻翼下一小撮鬍子,微笑時兩片薄嘴脣牽動嘴角,有幾分滑稽的樣子。
洛涵風見了他,有些無奈地說:“真是抱歉,我不過只是發了幾粒疹子,老爺子卻興師動衆,大晚上的,還麻煩你過來。”
“別看只是幾粒紅疹,折磨起人來,威力可不小。”燕西直走到內臥,把隨身攜帶的藥箱放在牀尾的櫃檯上,像往常一般,爲他仔細做了檢查,末了,遞給他一個半寸大小的鐵盒,裡面裝了兩種藥片。
洛涵風一看,一種是普通的消炎藥,另一種是多元維生素片,這個保健藥丸是他平日裡服用的,再又給他一種外敷的膏藥,也無特殊,只隨手往牀櫃上一扔。
診治結束,燕西一邊整理器具,一邊跟他說着話,那鼻翼下的小鬍子又微微顫動起來:“少爺可是洛董事長的心頭肉,哪怕有半點閃失,我也擔待不起。當然,再好的醫生,若是碰上不聽話的病人,那都是於事無補的。”
洛涵風半躺半倚在牀上,側過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放心,燕醫生,我會按時服用的。”
“這就好,我希望你…好好,保重。”最後兩個字他加重了語調,好似一種告誡。洛涵風並未從牀上起身,只禮貌性地道了一聲謝。
燕西走後,這房間終於陷入深夜的寂靜裡。
他慢慢踱着步,穿過那扇金碧窗門,走進黑色的陽臺,放眼望去,影影綽綽、高低不平的,是隨風搖擺的花木叢林;遠處黑魆魆的,是肅靜的山頭;那遙遠的山外,似乎有一種悠揚的曲調聲,嫋嫋娜娜,傳入他的耳中……
“花影重疊香風細,庭院深沉淡月明……”
一曲終了,餘音又起。
“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聲音越發悽哀,曲調更見悲涼,想不出是經歷了怎樣的坎坷,纔會唱出如此哀婉的深情;是怎樣飄渺的倩影,才能發出如此動人的歌聲;更不清楚那聲音終究是來自夢裡還是一種冥想,怎會久久地縈繞在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