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牀內輕移,沐璃側着身子,清淺的眸光靜靜凝視着長安,伸手在空中描繪着少年熟睡的容顏,一筆一畫鐫刻在腦海裡,那樣仔細,那樣認真。
只是這樣看着,沐璃滿心的歡喜,滿眼的眷戀,順着眼角蜿蜒流下的淚水,悄然滑過沐璃的脣邊,原來這便是眼淚的味道,鹹鹹的有點苦澀。
窗外,月落星沉,疏影搖曳;窗內,青絲纏繞,一眼萬年。
長安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微亮,寂靜的房間只聽的到沐璃微弱的呼吸聲,垂眸望着彼此相握的手,眸光一轉,長安若有所思的望着沐璃臉上半乾的淚痕。
半響,長安輕輕抽離自己的左手,下牀,簡單的漱洗後,開門吩咐小二準備兩碗清粥。
拎出那隻白兔,長安再次拿出銀針,和前幾次一樣,沒入白兔體內的尖端會染色,不同的是每次的顏色都不同。
沐璃醒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長安將銀針收起來,淺眸微斂,公子,有些事你不想沐璃知道,那沐璃就當作不知,不管是沐璃身上的毒,抑或是你胳膊上的傷。
將白兔放回籠子,長安轉身,見沐璃正笑意盈盈的望着他:“公子,早。”
心突然變得很柔軟,長安微微頷首道:“醒了。”來到牀榻,長安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雙清淺如玉的眼眸,目光一轉,落在沐璃有些微腫的眼瞼上,左手輕輕搭在沐璃瘦削的肩膀上,長安輕聲道:“用過早膳,我們就去見靜悔師太。”
握住長安垂在腰間的右手,掌心相對,五指交叉,沐璃低聲應道:“好。”
“爺,前面不遠處就是一座庵堂,你要找的人會不會在裡面。”歡快的嗓音藏着說不出的興奮。
望着眼前蹦蹦跳跳的人影,上官磊再次扶額道:“小童,說話就說話,不要總是晃來晃去的。”
撅着嘴巴,小童哀怨的望着上官磊:“爺,你以前根本不是這樣子的。”撓着自個的腦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小童繼續道:“自從爺帶那個醉鬼哥哥回家,爺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上官磊失笑道:“什麼醉鬼哥哥,不是提醒過你要叫許公子的。”
“許公子就許公子,只怕現在是一個孤魂野鬼。”小童低眉,小聲唸叨,沒有看到上官磊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放肆,就算是信口開河也有個度,是不是我以前太寵你了。”手指向一側,上官磊大聲呵斥:“給我回去。”
冷冷的聲音穿透小童的耳膜,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
撲通一聲,小童跪在上官磊腳下,惶恐不安道:“爺,小童知道錯了,你不要趕小童走。”
眸光一斂,上官磊稍微放低聲音道:“我今日來此,本就不適合帶着你,回去吧。”
見上官磊是真的不想他再跟着,小童懊惱不已,都怪他那張嘴,明明知道爺很在意醉鬼的,他還要往刀口上去撞,只是爺,小童沒有騙你,你真的變了,以往你從來都不會如此嚴厲指責小童的,如今卻變得…那個許驚雲真的那麼重要嗎,他都死了,你還如此惦記。
“爺,那小童先回去了。”說着小童起身,瞥一眼表情依舊陰沉的上官磊,聳拉着腦袋,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若有所思看着小童失魂落魄的離開,上官磊自語道:“也許,我真的變了。”低眉望着手上的陶罐,許驚雲的身影在腦海裡一閃而過,上官磊苦笑道:“等我找到你娘,你就不再是孤魂野鬼。”
鏡水庵是雲城落雲山附近的一處尼姑庵,許是離落雲山比較進,故此庵雖小,但裡面也住了上百名女尼,平日裡還是有很多人來參拜的。
“鏡水庵,鏡中花水中月,皆是虛幻之物,公子這名字取的道是很有意思。”沐璃一笑,望着長安道:“鏡中花水中月一切皆是虛幻,不真實,可望而不可觸,就像那水中撈月,月亮高高在上,水中的只是它的倒影,用手去撈,只是一場空。”
長安頷首,淡淡道:“我既不是那水中月,你也不是鏡中花,我們都是真實的存在。”擡眸望着鏡水庵三個字,長安繼續道:“師傅也曾對長安說,他與輕暮的相知相處卻是真真實實的存在過,即使輕暮只是一個化名。”
沐璃瞭然,公子口中的輕暮就是他的父皇,舅舅與父皇其實都是性情中人,只是父皇將情藏的太深,深到一度迷失雙眼,想起父皇經常用他看不懂的眼神望着他,或許那個時候的父皇是最痛苦最無奈的,知道他不是舅舅,卻還是飲鴆止渴,守着這鏡花水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今舅舅早已踏入了輪迴,而他也隨着公子離開,父皇真的就成爲所謂的孤家寡人了。
靜悔師太依舊盤膝坐在蒲團上,手上掛着佛珠,閉目敲着木魚,而她面前的供桌上焚着香,慈眉善目的佛祖憐憫的凝視着周圍。
一個年輕的女尼走進佛堂,恭敬說道:“師太,外面有兩位施主找您。”
並沒有停住敲木魚的動作,靜悔師太開口道:“讓他們進來。”
“是。”女尼應道,接着彎身退出。
須臾,從外面進來兩個少年,正是沐璃和長安。
“施主從何處而來,又到何處而去。”靜悔師太停住敲木魚的動作,但並未從蒲團上起身。
瞥一眼長安,見他面無表情,墨眸微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沐璃只得開口道:“我們從來處而來,到去處而去。”
聞言,靜悔師太起身,將木魚放好,雙手合十,對着佛像三拜。
轉過身來,靜悔師太心中詫異,沒想到會是兩個如此年輕的少年,白衣少年溫和有禮,玄衣少年顏若冰霜,一熱一冷就這麼並肩而立,靜靜站在她的面前。
“施主。”靜悔師太對着沐璃道:“好慧根。”接着看向長安,眉頭一皺道:“這位施主,身上殺氣太重,還望以後能夠修身養性,切勿再造殺孽,否則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師太何來此言?”沐璃心裡一顫,開口問道。
“一念成癡,一念成魔。”靜悔師太坦言道:“這位施主年齡雖輕,但一身戾氣,魔念深重。”心下奇怪,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看到過少年,而這少年的心魔又是從何而來。
對於靜悔師太的話,沐璃還是沒有聽明白,還想再問,卻見靜悔師太神情恍惚的盯着長安。
“靜悔師太,你可知道苗疆毒聖是誰?”長安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淡,也很漠然。
靜悔師太收回目光,開口道:“苗疆毒聖就是苗疆毒聖,還能是誰。”
“那我身上的殺孽重還是他身上的殺孽重。”長安冷聲問道:“蝕心蠱和無心花哪個更毒?”
身子一顫,靜悔師太在心裡默唸阿彌陀佛,嘴上卻說道:“貧尼未曾見過苗疆毒聖,更沒有聽過蝕心蠱和無心花這兩種東西。”
“出家人不打誑語。”長安的聲音更冷:“師太既能看出我有魔念,爲何看不出其他東西。”說着,長安拉住沐璃的手道:“沐璃,我們走。”
“公子……”沐璃開口喚道,他從未見過長安如此咄咄逼人的對待過誰,不過公子此刻這般,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想到公子提到的蝕心蠱與無心花,沐璃胸口又莫名的疼起來。
微微一笑,沐璃輕聲道:“公子,我們走。”胸口的疼痛來的如此突然,沐璃不知道他能夠堅持多久。
認真的看進沐璃的眼眸深處,清淺的流光藏着對他的無比信任,還有一絲隱忍,不着痕跡的探向沐璃的橈動脈,長安輕嘆:“是不是很疼。”見沐璃吃驚的望着他,緩緩擡起右臂直到五指碰觸沐璃的胸口,長安道:“你這裡一疼,我就會知道。”
靜悔師太默然的看着這一幕,心裡說不出的怪異,少年之間旁若無人的互動是那樣自然,只是那白衣少年似乎身中劇毒。
“兩位施主,若是不介意,可以暫到隔壁廂房歇息。”靜悔師太開口挽留道。
“有勞師太。”撫着沐璃,長安墨眸瞥一眼佛祖的雕像,淡淡道:“靜悔師太,您當真看不出什麼嗎?”
沐璃和靜悔師太心下皆是一驚,沐璃只是奇怪長安爲何會用上敬語,而靜悔師太一方面訝異於玄衣少年對她的態度,另一方面則是好奇少年爲何如此肯定她一定知道什麼。
拉住長安的手,沐璃搖頭道:“公子,既然師太有難言之隱,我們也不便勉強。”說着沐璃擡眸看向靜悔師太:“師太,我和公子先行告退。”
“貧尼只知無心花本身無毒,若遇上蝕心蠱則劇毒無比。”靜悔師太有些遲疑道:“而如何解無心花之毒,還得需找出蝕心蠱。”
“師太,還請告知苗疆毒聖的行蹤。”長安淡淡開口:“子蠱曾被在下盡毀,如今唯有找出母蠱。”
“師太。”沐璃看着靜悔師太開口道:“想必您已看出在下身中劇毒,那毒正是無心花。”說完暼一眼長安低聲說道:“公子,我已經知道。”只是公子不希望沐璃知道,那沐璃就當作不知,這焚心之痛本就來的奇怪,沐璃怎會不知,再加上公子一直執着於蝕心蠱的事。
其實在這之前,沐璃曾以爲他身中蝕心蠱,所以纔會疼痛難忍,直到剛剛長安提到蝕心蠱與無心花,他只覺得也許與他身上的毒素有關,卻沒想到他不是身中蠱毒而是無心花。
花雖無心,但可欣賞,人若無心,必死無疑,難怪他的胸口每次疼,都好像在經歷一場生死。
“施主,苗疆毒聖,貧尼真的不知他的行蹤。”靜悔師太,雙手合十,望着黑衣少年道:“但你可以去問一個人,他是墨蓮國的大將軍陸濤。”
“多謝師太相告。”沐璃忍着劇痛說道:“在下和公子感激不盡。”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靜悔師太低眉:“請隨貧尼來。”
跟着靜悔師太來到廂房,長安將沐璃扶坐在板凳上,淡淡道:“師太,我送您出去。”接着看向沐璃低聲道:“別怕,我一定會想辦法。”
沐璃頷首,公子出去也好,如此他也不用擔心自己癲狂之時又傷到公子。
走出廂房,靜悔師太望着長安道:“施主,還有什麼要問的。”
心下略微思索,長安開口道:“敢問師太,中了什麼毒,人會做同一個夢,夢裡出現一大堆蝴蝶,而那些蝴蝶會吞噬心愛的人。”
“莫非裡面那位身上還有其他毒素。”見長安頷首,靜悔師太想了想道:“按施主所說的症狀,夢與蝴蝶,應該是…”還未等到靜悔師太說出名字,就被一道男子的聲音打斷。
“請問,您是靜悔師太嗎?”
長安擡眸望去,見是一位陌生的年輕男子,想着沐璃還在廂房,於是淡淡道:“既然師太有客人,我就不打擾了。”說着,轉身離開。
聽了玄衣少年的話,男子立即走到靜悔師太面前,恭敬的開口道:“在下上官磊,見過靜悔師太。”
腳步一頓,長安沒想到上官磊這麼快就找到這裡,看來他已經見過駱無憂了。
回到廂房,見沐璃疼的臉色發白,淺眸毫無焦距,長安擔憂道:“沐璃,我的血有解毒的功效,你喝我的血,就不疼了。”說着咬破自己的手指放到沐璃脣間。
其實他本想在第一時間就給沐璃喝他的血,可是他更想從靜悔師太知道苗疆毒聖的行蹤以及沐璃體內另外一種毒素是什麼,所以纔會追出去的。
靜悔師太看着上官磊片刻才道:“上官施主找貧尼何事?”心下卻在想,她一向低調,今日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找,先是那兩位少年,現在又是眼前這位男子。
“是這樣的,在下有位故人他前幾日去逝,他生前曾交代在下將他的骨灰能放在鏡水庵裡,這樣他的靈魂才能得以平靜,也有一個棲身之所。”上官磊抱拳道。
“當然可以,出家人本就以慈悲爲懷,憐憫世人,超度亡魂,施主你儘可以將故人的骨灰存放於此,貧尼會爲其做一場法事,願其能夠早日投胎,重新轉世。”靜悔師太淡然道。
靜悔師太呀靜悔師太你可知道上官磊所說的故人就是您的親生兒子許驚雲,您說出家人以慈悲爲懷,憐憫世人,那爲何您從不關心他。
心裡的想法,上官磊自然不能說出來,唯有再三感謝道:“我那位故人此時應該會得以安寧。”
當靜悔師太接過上官磊遞過來的骨灰時,她的心忽然變得很痛,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她體內掙脫出來,低眉望着骨灰,靜悔師太的眼睛一酸,差點掉出眼淚來。
捧着骨灰的手微微顫抖,靜悔師太咬牙將它安置好,雙手合十,念着往生咒。
上官磊將靜悔師太的神情盡收眼底,擡眸望向天空,低聲道:許驚雲,你可以安息了嗎。
誦完一段往生咒,靜悔師太轉身,看着神情恍惚的上官磊,開口道:“上官施主,請節哀。”
心裡苦笑,這話應該是他對靜悔師太說吧,如果她知道的話,一定很痛苦,許驚雲生前唯一的願望就是帶着他母親回到墨蓮國過着平淡生活,如今能夠這般守着她母親,也許對他來說是一件幸福的事。
可是人死如燈滅,就像石頭,他再也見不到了,甚至連屍體都沒有,許驚雲我上官磊不負你卻負了親弟,死後也無顏去見地下的父母,以後的路上官磊又該如何走。
沐璃醒來的時候,看到長安負手靜立在門口,想到他被疼痛折磨的快失去意識時,似乎又是喝了長安的血,幸虧這次他沒再癲狂到去咬傷公子。
走到長安身後,沐璃伸出雙手,環住長安的腰間,臉貼着長安的背部低聲問道:“公子,現在什麼時候了?”
“此時正好可以看日落。”聲音淡淡的,長安轉身,墨眸溫柔的看着沐璃。
聞言,沐璃微微一笑:“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明天還會有,落照霞光景。”
“那不過是我隨口胡謅的話。”長安敲了一下沐璃白淨的額頭,語氣略顯無奈道:“你怎麼還記得。”
“公子說過的話,沐璃都會記得,而且永遠都不會忘。”沐璃拉住長安的手,一字一句,認真說道:“公子,你說過沐璃不願你做的事情,你絕不會做,沐璃也是,有些事公子不想沐璃知道,那沐璃即使知道也要不知道。”說着,沐璃撫上長安的眉眼,低聲道:“公子,沐璃不是紙糊的,不會一吹就破,你將沐璃保護的如此周到,沐璃會恃寵而驕的。”公子,沐璃想說的是,不要將所有的事都自己一個人承擔,沐璃願意跟你一起承擔,就像你曾經說過的,沐璃無論夢到什麼東西,好的壞的都告訴你,和你一起感受。
將沐璃攬進懷中,長安久久不語,他怎麼忘了,他的沐璃也是一個玲瓏剔透的人,纖細而又敏感,溫和而又內斂,固執而又堅強,他再如何隱瞞,有些事藏的久了,沐璃一定會看出端倪,而沐璃的那些話不過是向他解釋之前關於身中無心花毒的事,想到今晨沐璃臉上的淚痕以及微腫的眼瞼,或許沐璃已經知道胳膊受傷的事情。
“沐璃,我明白。”長安聲音很輕,帶着淡淡的心疼之意,長安從未當你是什麼紙老虎,你是我心中的驕傲,想到沐璃熟睡之際,靜悔師太讓人送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莊生曉夢迷蝴蝶這七個字,長安接着道:“沐璃,你體內除了無心花毒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毒素。”
在長安懷裡點了點頭,沐璃低聲道:“想必公子送靜悔師太出去就是爲了此毒。”原來他體內還有另一種毒素,沐璃在心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