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由高翔的身體內逃逸出來,一飛沖天。
關文急追上去,一前一後,如流星趕月。
魔女的身體瞬間變得頂天立地,忽而又小如芥子,時而化爲花鳥魚蟲,時而畫作青峰古樹,繁複變化,層出不窮,但卻始終逃脫不了關文的追擊。此時此刻,關文心頭只剩一個鮮血寫就的“殺”字。
倏地,魔女竟然突破了赤焰尊者以六字大明咒構建的山谷平地,二次進入崖下黑洞。
關文毫不猶豫地追進去,直抵黑洞最深處那圓形池塘。現在他才明白,人類的炸藥摧毀了魔女自身的力量,卻不能令她粉身碎骨,所以纔有機會藉着高翔的身體與唐絕的靈魂衝出黑洞。
魔女站在那水晶平臺上,裙裾低垂,再也沒有了殺人飲血的囂張狂妄氣勢。
“饒我一命吧,求求你,我真的不敢再殺人了。如果你願意,我甘心做你的女僕,爲你做任何低賤的工作。我愧對那些已經死去的人,給我機會,我會每天誦經轉經,超度他們的亡魂早入輪迴。求求你,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她的長髮垂入水中,影子倒映於水上,孤苦無依,如殘冬裡最後一朵枯荷。
關文站定,相隔三十步,遠遠地看着她。
“我知道,很多佛家典籍上說,魔也是可以皈依的,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看,我手中根本沒有刀,只不過是爲了自保殺人。你肯定明白,有時候爲了活下去,我們必須做一些違心的事。我也憧憬過,像這世界上的普通女人那樣,嫁一個好男人,生很多白白胖胖的娃娃,在家相夫教子,平安無憂地過完一輩子。我發誓,我真的那樣想過,但沒有人給我機會。這次,如果你肯高擡貴手,給我機會,我一定能做好,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她蹙着眉,微微地抿着嘴角,柔聲訴說着。
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如果她發下的誓都能遵守,那麼她就不再是魔女,而是大千世界中的良家女子。
這個世界,永遠都缺少溫良恭儉的好女人。好女人就像沙漠中的甘泉那樣,稀少而珍貴,一旦出現,就能讓荒涼死寂的沙漠變成生意盎然的綠洲。
關文的心忽然軟了,像浸在溫水裡的冰。不過,他心底有另外一個聲音在清醒地響着:“除魔務盡,除魔務盡,除魔務盡……”
正是因爲這聲音的督促,他高舉着大刀,一步步踏上那條小徑。
“求求你,求求你,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給我一次機會……我知道你的心無比善良,難道一次小小的機會都不能給我嗎?你看,我是如此卑賤,我跪下來求你——”魔女真的向着關文雙膝跪倒,匍匐在地,不敢起身。
她的衣服在剛纔的追逐中撕裂,大半身體已經裸露出來。那樣美麗的身體,就算只看水中的倒影,也足夠讓世間男人目眩神迷了。
關文止步,他胸中的殺機已經散了,真的願意給魔女改過的機會。他是男人,如果是在兩軍陣前真刀真槍地交手,他也許不會手下留情。現在,要他親手斬殺痛哭流涕的女人,他實在不忍。
“好了,一切到此結束吧。”他把大刀拄在地上,“只要你痛改前非,我就不再趕盡殺絕。”
他鬆開手,大刀跌入水中,刀鋒正好掠過魔女的影子。
剎那間,跪拜着、剛剛向上擡頭的魔女突然斷了頸子,頭落地,拖着凌亂長髮滾到關文腳邊。
“謝謝你。”這就是她最後的遺言。
拉薩八廓街的冬天,冷徹骨髓,少有人行。
關文剛剛畫完一幅唐卡,用夾子夾住,掛在繩子上晾乾。冬天氣溫太低,要想將畫作完全自然晾乾,至少需要一週。
這家唐卡鋪子是勒白旺傑送他的,前者已經關閉了自己的藝術中心,正式皈依於扎什倫布寺,終日誦經修行。
勒白旺傑曾說,金錢和慾望使人慾壑難平,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虔誠修行,自會心情平靜,其樂無窮。如今,藏地如他那樣的人越來越多,即使沒有剃度皈依,也都誠心禮佛,每日誦經轉經,保持謙卑平和的心境。
“喂,寶鈴離開多久了?”坐在窗前搖椅上的顧傾城擡頭,合上了手中的書本。
“到今天爲止,正好一年零一個月。”關文回答。
關於寶鈴和寶麗珠的關係,簡單來說是這樣的——
寶麗珠的先祖寶祿屬*正黃旗寶濟氏門下,曾以軍中文職的身份跟隨福康安西征,抵達尼色日山斷頭崖時,撿到了朝歌公主留下的白銅鑰匙,留給後代。寶麗珠腦中有“除魔識藏”,所以纔來到扎什倫布寺,並結識了畫家冰秋寒。她請求冰秋寒畫出自己思想深處的“識藏”,兩人因此而情根深種,珠胎暗結,那孕育於寶麗珠腹中的,就是寶鈴,也即是朝歌公主的轉生靈魂。正是因爲寶鈴的存在,寶麗珠才感覺到尼色日山地底魔女的殺機,不辭而別,退回香港。
寶麗珠的美麗是人所共見的,才旦達傑畫的那半張美人臉,也正是她的模樣。
冰秋寒放棄修行,追到香港。寶麗珠爲了不連累他,故意閉門不見。寶麗珠誕下寶鈴後便患不治之症身亡,冰秋寒心灰意冷,將寶鈴送入孤兒院。後來,他沒有返回西藏,而是四處流浪,終老於山東濟南。
尼色日山一戰後,寶鈴便告別關文與顧傾城,返回香港,發誓要爲寶麗珠守墓十年,以報母恩。
“我剛剛看到本書的第八十七回——”顧傾城輕輕拍打着書冊,“章回題目是‘楊戩智斬四妖邪,白猿遭擒太極圖’。我忽然想到,當日你在尼色日山黑洞之內繪製壇城除魔,與楊戩用太極圖構建奇幻世界擒殺梅山猴妖有着異曲同工之妙。難道明清小說家的著作,都跟真實歷史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嗎?”
她看的,是明代許仲琳所著的《封神演義》一書。這是一部中國古代神魔小說,約成書於隆慶、萬曆年間,其原型最早可追溯至南宋的《武王伐紂白話文》,可能還參考了《商周演義》、《崑崙八仙東遊記》,以姜子牙輔佐周武王討伐商紂的歷史爲背景,描寫了闡教、截教諸仙鬥智鬥勇、破陣斬將封神的故事。
關文笑而不答,因爲他對這本書有更深的理解,自己接受樹大師、才旦達傑、桑徹大師的屢次教誨時,時常想到這本書。他在各個輪迴中的真實經歷,與書中多處情節頗有吻合之處。
其實,不僅僅是這本書,他在渡劫之後曾無數次仔細閱讀過中國四大名著,深以爲《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紅樓夢》這四本書中蘊含着幾百條與除魔有關的線索,細細玩味,思韻無窮,幽深曲折,深不可測。無怪乎中國近現代的文人無不推崇四大名著,奉爲案頭至寶。
這些複雜想法,他已經跟顧傾城探討過無數次,兩人各抒己見,各有所得。
顧傾城的身世曾讓關文無比唏噓,她就是冰秋寒與前妻所生的孩子,生母在她一歲時病故,所以冰秋寒才離開傷心地,遠赴西藏磨練畫藝。顧傾城本姓冰,因此混入五國十二寺智者行列的時候,自號“冰神”。
現在,顧傾城不再是單槍匹馬闖蕩江湖的賞金獵人,而是這小小的唐卡鋪子的老闆娘。
“老闆,你賣的唐卡里有沒有《西藏鎮魔圖》?”三個年輕人經過鋪子,一個年輕人停下來問。
關文搖頭:“沒有。”
年輕人皺眉:“我是問有沒有那幅唐卡的臨摹品?那種古董寶貝要是出現在你這種小店裡就真成了怪事了!”
關文又搖搖頭:“對不起,沒有。”
年輕人向同行的兩個女孩子聳聳肩:“真掃興,大雪封山封路,把咱們困在這裡,本來想買張唐卡,給你們講講松贊干布帶領文成公主、尺尊公主鎮魔的神話故事呢——這破鋪子,啥都沒有,真懷疑這老闆有沒有一點點文化修養,連臨摹《西藏鎮魔圖》都不會?”
一個女孩子笑着回答:“算了算了,神話故事有什麼好聽的?我們回去上網,看看新版的《封神榜》開播了沒有。聽說這次的男女主角都是港臺演員擔綱,帥哥美女,非常養眼……”
三個年輕人嘻嘻哈哈笑鬧着離去,關文與顧傾城相視苦笑,不知該說些什麼。
鎮魔、除魔之戰不是故事,而是真正發生過的艱苦卓絕的戰爭,有無數藏傳佛教的智者爲此獻出生命。可是,現實世界中,又有誰注意到那些?大家都在過自己的日子,追星的追星,泡妞的泡妞……於是,關文、顧傾城之流,永遠只能做默默無聞的無名英雄。
“這是最好的年代嗎?是我們生命中最完美的輪迴嗎?”顧傾城換了另外一本書,那是狄更斯的《雙城記》。
“我想應該是吧。”關文回答。
顧傾城搖搖頭,若有所思地說:“可是,一王兩公主的年代,松贊干布與文成、尺尊兩公主能和諧相處,成就千古佳話,爲什麼我們就不可以呢?寶鈴離開,寧願一個人在遠方孤城守着一方小小的墳墓,爲的就是成全我們。我們快樂,她一定不快樂。”
關文無語,因爲那也是他時常擔心的。
“我堅信,未來的某個輪迴裡,我們一定可以重回一王兩公主的年代,做最好的朋友,成就新一代的愛情傳奇,你說呢?”顧傾城追問。
門外,鵝毛般的雪花又開始飄飄灑灑起來。
關文笑着點頭,攬着顧傾城的肩看那銀屑碎玉般的雪。
他盼望着,大雪過後,寶鈴迴歸,那必將是一個春暖花開的美好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