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歷史學家都知道明代小說家吳承恩所著的《西遊記》是根據唐代《大唐西域記》衍生而來,但杜撰小說與真實歷史之間必定是有着某種聯繫的,絕非空穴來風。否則,何以中國歷史上那麼多怪力亂神的誌異小說,唯獨《西遊記》可以名列四大名著之列?
那麼,把《大唐西域記》刻在這裡的朝歌公主,對於該書有着怎樣的解讀呢?她畢生奉行的“除魔”與《西遊記》又有着怎樣的聯繫?再向歷史中追溯,一王兩公主的“鎮魔”呢?那已經在天鷲大師身邊化爲熊熊火焰的《西藏鎮魔圖》碎片呢?與《西遊記》的淵源又是怎樣的……
各種情節紛至沓來,擠滿了關文的腦海,令他彷彿置身於汗牛充棟、浩如煙海的巨大圖書館中,陷於億萬典籍之內,滿眼是翻開的書卷,哪怕具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事,也得一本本、一卷卷看過去。所費時日,絕對是天文數字,就算傾盡畢生,也看不了萬分之一。
“停,停下!好了,先停下——”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就要爆炸了,忍不住用盡全身力氣,大喝出聲。
關文睜開眼,但隨即察覺自己置身於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各種顏色的光從東窗射進來,依着窗櫺構成的形狀,變成圓形、三角形、正方形、長方形、菱形、雲頭形、星形……所有的光投射在冥想之室的白石地面上,隨即發生了各種方向上的折射,向四面八方散開,佈滿了房間的每一個邊邊角角。
原來,地面上鋪着的並非普通石頭,而是巨大的白色瑪瑙塊,表面開鑿着細小的棱面,每個半寸見方的棱面在強光照射下都變成了一面鏡子,既有折射,又有漫射,將本來就複雜的彩色光柱二次加工,共同將冥想之室變成了一個幻想世界。
關文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線變化,看清了窗前的寶鈴。她正仰面向上,奮力展開雙臂,迎接着那一定道道猶如來自天籟的奇光。
“寶鈴。”他叫着她的名字。
“輪迴中的變化,猶如恆河沙數,又如月夜繁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錯誤之後,我才站在這裡,靜靜地聆聽冥冥中的教誨。爲了等候這一刻,我翻山越嶺,跋涉萬里,突破時空困境。這一刻,我在這裡,靜靜聆聽,坦然接受神祗的叮嚀。只要一息尚存,我必將除魔大業進行下去,前赴後繼,不死不休。”寶鈴的聲音化成另外一種彩光,與窗外來的光糾纏融合在一起。
關文知道,聲音可以通過示波器的轉換以跳躍的波狀紋描述出來,但當下的寶鈴,無需示波器,便將自己的聲音變成了肉眼可見的光。同理,那些射入的光應該也是另外一種“語言”,只有她能“聽”得到。
這種奇特的交流形式讓關文覺得如在夢中,比他用“畫筆”描述別人的夢更直接,更玄妙。
“既然羅剎魔女已經跳出了時間的限制,我輩必將代代相接,無時無刻不以‘除魔’爲己任,魔女不死,這使命就一代代傳下去,無論做出多大的犧牲,必將換來圓滿的結局。請放心,我已經頓悟,必不負所托。”寶鈴向前俯身鞠躬。
有那麼一刻,光線竟然射穿了她的身體,由前胸進入,又由後背穿出。於是,她的身體也變得幾乎透明,與彩光融爲一體。她不是佛,但此刻她身在光芒之內,光芒又在她身體之內,彷彿所有佛教典籍上神光附體的主神模樣。
光沒有聲音,關文也因過度的驚駭而忘記了發聲,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
“此生吾願,身化蓮花,無怨無懼,除魔衛道。此生吾願,不分心,不多情,不退縮,不猶疑,成就輪迴中的宿命安排,以個人之應劫度天下人之劫,以個人之熱血換天下人平安。望冥冥中諸神以無盡法力賜我無窮智慧,撥雲見日,斬妖除魔……”
寶鈴的聲音仍然篤定沉靜地傳來,窗中射下的光芒明滅變幻着,在虛空中形成無數跳躍的光斑。
關文明白,光斑即是交談密碼,只有寶鈴能夠破解其中的意思。
“寶鈴。”關文又叫了一聲,他擔心她會遭到那光芒的傷害。
東窗外的光芒減弱了些,冥想之室內的反光也隨即黯淡下去。
“我沒事。”寶鈴慢慢地起身,向着東窗深深鞠躬,頭髮散落下去,直垂到地上。
“剛纔你已經獲得了朝歌公主的啓迪,對嗎?”關文滿懷希望地問。
光芒徹底消失了,東窗上的彩色玻璃失去了陽光的支持,已經恢復了普通的樣子。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都不會相信那扇窗曾有過那般輝煌的顏色。
寶鈴搖頭:“不,我看到的是真正的降魔者,她指引我向正確的方向前進。現在,我們去藏書室。”
關文皺眉苦笑:“是不是這些教誨只有你能聽懂?那降魔者不是朝歌公主,又能是誰?”
黎明之前,他擔心頓悟後的寶鈴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爲此而揪心不已。如今,寶鈴的思想沒變,但氣質卻變了,不再唯唯諾諾,任人擺佈,而是乾脆果斷,雷厲風行,堅持自己的方向。
“暫時三句話兩句話解釋不清,慢慢你就會明白了。”寶鈴大步走到門口,拉開門向外走。
門外站着顧傾城、小霍、卡勒三人,三雙眼睛裡流露的神情是完全一樣的,懷疑、焦慮、希冀、失望……
“寶鈴,你至少應該解釋些什麼吧?我們是一個團隊,大家都有權知道那些光芒告訴你的內容。”關文不死心,在寶鈴身後叫。
寶鈴頭也不回,在門外三人的面面相覷中徑直前行。
“喂,寶鈴——”關文想叫住她,因爲冥想之室裡產生的虛幻影像來去匆匆,他希望寶鈴能解釋清楚,讓大家同步獲得其中的信息,然後做好計劃,一起行動。如果人人都像她那樣單打獨鬥,只怕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大麻煩。
“關文,這一夜你們……就站在這裡度過?”顧傾城第一個回過神來,擠進冥想之室。她有充足的理由懷疑關文和寶鈴這對孤男寡女在前一晚曾發生過什麼,那已經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對。”關文苦笑。
冥想之室因寶鈴的離去而失去了所有的神秘色彩,看起來,要想再次領略剛剛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了。他很想像寶鈴那樣,讓彩色的光芒進入自己的體內,與那伴着光芒凌空而來的神秘力量對話,聆聽滿含智慧的啓迪。
“可是看起來,這房間內並沒有什麼值得——”失去神奇力量的彩色東窗沒太吸引顧傾城的眼神,反而是牆壁上刻着的《大唐西域記》文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轉過身,只讀了幾行,便叫出了文字的出處:“是《大唐西域記》?爲什麼要將唐代的漢傳佛教典籍刻在這裡?外面的藏書室裡,不擺尼泊爾的書籍,卻擺滿了反映大唐文成公主、吐蕃王松贊干布的史書,又是爲什麼?”
關文無法回答,畢竟他不是寶鈴,僅僅是夏日之宮的匆匆過客。
“你沒事吧?”顧傾城等不到他的回答,擡起頭,狐疑地看着他。
小霍站在原地,沒有跟進來,而卡勒則是尾隨寶鈴走向藏書室。
“經過了這一夜,你領悟了什麼?”顧傾城追問。
關文搖頭:“真正頓悟的是寶鈴,我只是旁觀者。傾城,剛剛你問的很對,爲什麼有人將《大唐西域記》刻在這裡?這一切只有寶鈴能回答,可是她偏偏保持沉默。”
他走向東窗,仰頭向上看着。失去了光源,一片片彩色玻璃變得無比普通。
“她是怎樣頓悟的?從那扇彩色窗子裡嗎?”顧傾城再次追問。
關文不禁懷疑:“光芒萬道集於寶鈴一身的那一刻,亦是我的幻覺嗎?”
人類在特定的環境中,能夠產生種種無法解釋的幻聽、幻視,此前早有無數例子可循。
“爲什麼你不追上去問她?一路走來,有那麼多疑點和問題,沒有人站出來解釋爲什麼我們要到夏日之宮來?告訴我,我們究竟還要被矇在鼓裡多久——多久?多久……”顧傾城突然爆發,連續喝問,聲音之大,竟在冥想之室裡激起了巨大的回聲,“多久”二字持續不斷地震盪迴響着,久久不息。
小霍被驚動,馬上進門,走向顧傾城。
他的手裡握着一瓶礦泉水,小心地擰開蓋子,遞向顧傾城。
顧傾城陡然擡手,打飛了瓶子,隨即雙臂飛揚,發出一聲尖銳高亢的長嘯。很顯然,她心底的憤懣已經失控,如果不能自由地釋放出來,只怕會形成難以癒合的內傷。
“顧姐,不要叫——”小霍開口,說出的話立刻被淹沒在嘯聲中。
關文的耳膜被震得生生作痛,只好舉手捂住耳朵
第一聲長嘯持續了約一分鐘,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長嘯,一次比一次更高亢。到了最後,整座小樓都在嘯聲中震顫起來。
嘩地一聲,東窗最頂上的藍色弧形玻璃脫落,向外飛出數米遠,在地上碎成了幾十片。窗櫺一空,陽光立刻筆直地射入,正好照在顧傾城臉上,在她蒼白疲憊的臉上勾勒出無數條燦爛的金線。
“不要叫了傾城,你已經毀了那扇窗戶!”關文大吃一驚,因爲東窗是寶鈴一切靈感的來源。玻璃一毀,冥想之室的風水就被打破,失去了原先的特殊靈氣。聲音未落,更多玻璃向外飛出,砰砰啪啪聲不絕於耳,碎片四處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