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燭光搖曳,燈火昏黃。院子裡,月白的梔子花在夜晚妖嬈的綻放,緩緩吐出甜媚的芬芳。慕子路躺在牀上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她一直有認牀的毛病,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每一次換一個新環境,她都要逼迫自己努力去適應許久,才能勉強接受。不記得是誰說過,喜歡認牀的人,骨子裡其實是極其沒有安全感的。所以纔會每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都會拿着“習慣”做藉口,不想去接受新的人或事。
對這樣的說法,慕子路心底其實是認同的。想當年,穿越來到這個陌生的時空,她曾因極度的不安、茫然和惶恐而連續三天三夜無法入眠。是她今生的父親——慕仲舉,用他一點一點的溫情和呵護,讓她慢慢從抗拒到適應,再到坦然接受。
彼時,她纔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是被慕仲舉呵護在手中的珍寶。雖然這一世,她從未見過她的“孃親”,可她卻從來不覺得自己缺少了父母的溫情。那時候的時光,是多麼的愜意。可惜好景不常在,那一場變故,來得那麼突然……
而如今,物是人已非。就算今天在顏府花園裡,她看見了兒時熟悉的景緻和佈置。但當年的那些人和事,卻再也回不來了……
一別經年。沒想到故人再見時,當年那個沉穩內斂、溫潤如玉的男子,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心中不是沒有慨然的——所有的人都已走遠,唯有她,還固執地守着最初的那份信念,傻傻地停留在原地,不肯向前。
他,還記得她嗎?
慕子路並不知道答案。今晚的接風宴,顏思源因爲朝中突然而來的政務,並未如約的參加。一頓豐盛的晚宴,只由管家和兩個小小的孩童作陪。一想到那兩個粉妝玉琢的龍鳳胎,慕子路脣角就不由自主的綻出一抹暖暖的笑意。
那是兩個非常漂亮的孩子。脣紅齒白,五官精美。繼承了乃父所有優良的血統。從那尚未長開的眉目間,還依稀彷彿能夠看見他們孃親的影子。想必,那定是個十分美麗的女子罷!據下人們說,這位顏夫人身子骨十分柔弱。長期待在閨房中不踏出房門半步。於是慕子路腦海裡自然而然的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紅紗帳下,一個冰肌玉骨如弱柳扶風的傾城紅顏,每時每刻都在翹首以待自己夫君的到來。以求自己心愛之人能給予自己多一點的疼愛與憐惜。
只可惜,這位顏夫人並非幸運的女子。她的存在,再一次印證了紅顏薄命這個無法打破的宿命!不知爲何,這位出身高貴又美麗溫柔的顏夫人並未獲得其夫一心一意的愛戀與關注。在她之下,尚有一位豔若桃李的夏姨娘的存在。據說,這位夏姨娘是吏部侍郎的庶女。不僅人長得是千嬌百媚,手段也是極其了得。一個諾大的顏府,被她的打理得緊緊有條的。以至於和府上下,沒有一個不誇獎夏姨娘的能幹的。
看來,顏府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顏府。如若她沒有料錯的話,這一潭水,早已是深不可測。不過,對於這些道聽途說的傳聞,慕子路此刻並不是太感興趣。此時,她最有興致的,是她那兩個機靈可愛的學生。
坊間傳聞,在她之前,這對年齡不過五歲的龍鳳胎,也是有過好幾任夫子的。但不知爲何,前幾任夫子在費盡心思攀上顏思源這棵通天大樹之後,卻又在不久之後紛紛求去。關於這些夫子求去的原因衆說紛紜。其中一條傳言慕子路很是認同。據說這對外間公認天資聰穎的顏家龍鳳胎,實則頑劣到無法教化的地步。才導致衆夫子毅然放棄高額的束脩,自動遠離這兩個小魔頭。
遺傳真是個可怕的東西!由方纔晚宴上的表現不難看出,這兩個孩子,冰雪聰明。深得當年其父、叔之風。他們對她恭敬有加;他們用天真無邪的表象,來掩蓋對她的防備和抗拒。這與當年顏思源與顏思遠對他們父女的表現,簡直如出一轍!莫不成,顏家的孩子,都是這般早熟和腹黑麼?!
慕子路搖了搖頭,抿脣一笑。輾轉着進入了夢鄉。熟睡之前,她腦海裡最後一個念頭是——明天,一定是很有趣的一天!對明天與兩個孩子的課堂見面,她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清晨,從鳥語花香中醒來。慕子路長長的伸了個懶腰,神清氣爽的起了牀。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心中有了期待,這一夜,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難熬。半夢半醒中,她居然也淺淺成眠。
拿青鹽漱了口,洗漱完畢。早有下人端來了早點讓她進餐。慕子路不由得在心中感慨,顏家的家風果真還如當年般自由隨意。這些年走南闖北,一直遊走於大戶人家,靠教書育人爲生。
那些高門大戶,每每都是家風嚴謹。連吃飯這樣的生活瑣事,也是規矩極多的。她其實一直是個自由散漫的人。不然前世也不會放棄優渥的薪酬,成了一個自由撰稿人。
不是沒有想過安定下來的。但面對這樣那樣諸多的規矩,她每每總是無法隱忍,於是到了一定的時間,當她遊覽完一個地方的山水美景之後,便會主動求去。害得那些東家總是對這位博學多才的慕先生戀戀不捨,卻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看來,在可以預見的一段日子,她在顏家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可以隨心所欲的。至少,不用每天同東家一起用飯,她就該沒事偷着樂了。
早餐簡單卻精緻,一碗熱氣騰騰的八寶粥;幾碟精美的小菜;點心則是皮薄餡大的三鮮包和雞絲卷。慕子路看得食指大動,於是一邊吃着美味可口的早餐,一邊暗贊在顏家工作的待遇真是不錯——不僅束脩遠遠高於其他人家,就連福利也是如此優厚。只不知,這高額的收入背後,是否是同樣超額的付出呢?!
晴空萬里無雲,湛藍的天空像一塊極品藍色絲緞,在清晨的陽光中,極爲惹眼。微風輕拂,吹得顏思源的官服下襬一晃一晃的。那原本莊重肅穆的朝服,在他脣角那絲和煦如春風的笑顏映襯下,竟多了幾分隨和與悠然。襯托得本就俊朗如玉的顏思源越發英挺起來。
今日早朝,戶部尚書趙莊明因貪污罪被貶,左相段天啓在朝中的最後一塊勢力終於隨着趙莊明的獲罪而土崩瓦解。顏思源因此心情大好。於是下了朝也不坐轎,只獨自踏着晨光,迤邐而歸。進了府走到花園,老遠的就聽見小書房裡傳來一陣陣清脆悅耳的童稚之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林叔,秋容和秋書之前不是已經念過《三字經》同《百家姓》了麼?怎麼這位慕先生又從頭教起了?!”顏思源眉頭微蹙,招過林管家詢問道。“是你沒同他說清楚麼?”
“不是的,大少爺。”林和安躬身答道。“這位慕先生是個極仔細的人。他有仔細問過奴才小少爺和小小姐之前的學業。奴才據實說了。慕先生說少爺小姐丟開書本已有一段日子,怕荒廢了。所以今天先檢查一下以往的課業。由明兒起,慕先生開始講《千字文》。”
“如此甚好。”顏思源滿意的點點頭,拔腿就要往書房走去。“對了,少爺和小姐今兒沒有……淘氣吧?!”對自己的這一對兒女,顏思源是知之甚深的。他們使計趕走前幾任先生的事情,他不是不清楚。之所以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因爲看見他們,就想起了他和思遠的當年……
血緣果然是做不得假的。秋容和秋書遺傳了他與思遠幼時的聰穎,與之同時,也繼承了他們骨子裡的頑劣與叛逆。
記得當年初見慕白秋時,她小小的身影亦步亦趨地跟在慕先生的身後。永遠是那般淡定從容,波瀾不驚的模樣。任憑他們如何捉弄、刁難、譏諷和責罵。她都淡然以對,一笑了之……
那一汪如水翦翦秋瞳,帶着洞徹世事的光芒。如夏夜星空裡最最璀璨,最最絢爛的星子,吸引着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就此陷下去。
這麼多年,他一直不曾想明白。彼時,她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孩子。爲何那雙漆黑如玉的眸子裡,卻帶了繁華落盡後的淡然……
所以,她越寵辱不驚,他才越想打破她那如水的平靜吧!想要看她清麗無雙的容顏,出現平靜和微笑以外的任何一種情緒。哪怕是慌亂,或是哭泣也好!
那時候思遠也是這樣想的罷。他們都在這樣日復一日的較量中,不知不覺被她吸引,被她迷惑。可最終,他們還是失望了……
原以爲,這一生也不會見到她失態的模樣。卻不料當他真的看見她驚慌失措時,他的心,會那般痛不可抑,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