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似是故人歸(十一)

自打那日起,慕子路的生活便陷入了水深火熱當中。顏思遠就彷彿成了她的影子一般,只要有她出現的地方,隨時隨地隨處都可以看見他的蹤影。與此同時,慕子路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神通廣大。書房、花園、寢室、廚房甚至是下人的耳房……每一處地方,他都能隨時與她“巧遇”。有時候,慕子路甚至懷疑是他收買了顏府的每一位下人,才導致自己的影蹤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而且自第一晚之後,顏思遠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對她總是嬉皮笑臉、無賴以對。無論她是無視、沉默、譏諷、謾罵、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都像個沒事人一般。臉皮厚得,足可以與京城外圍的護城牆相比。

而面對這一情形,顏思源卻從來也不聞不問。好似並不知曉一般。甚至有兩次,慕子路特意“提醒”了他,他也裝着沒有聽懂。只莞爾一笑,不了了之。對此,慕子路氣得是牙癢癢的。暗地裡直罵這兩兄弟狼狽爲奸,一路貨色。沒一個是好東西!

如此這般過了大概有半個月之久,慕子路終於受不了了。這天,恰逢農曆六月十九,觀音娘娘的生辰。一向清心寡慾,誠心向佛的顏夫人,很早便定了今天要去觀音廟上香。爲顏家大大小小祈福。夏姨娘聽了,不知是怎麼想的,也要一起跟去湊熱鬧。兩個孩子聽聞了這個消息,也半是撒嬌半是哀求的,死活要跟了去。

也許是兩個小傢伙被拘得實在太久了;也許是他們最近的表現的確不錯。一向嚴厲的顏思源,這次竟破例同意了他們的請求。於是乎,觀音誕這天一大早,楚憐凝便帶着閤府的大大小小出發了。

原本,慕子路也想趁機去湊湊熱鬧,見識一下京城氣勢龐大的廟會的。轉念一想,無論她去哪裡,都有顏思遠這塊狗皮膏藥跟着,揭不開撕不去。於是原本濃厚的興趣,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於是這天一大早,趁着顏思遠還沒有找上門來。慕子路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顏府大門。大門口,門房顏六一見慕子路,頓時眼前一亮,笑容滿面的問道:“慕先生,這一大早的。你是往哪裡去啊?”

“聽說西郊觀音廟今天有廟會,這不,我也去湊湊熱鬧。”說罷,慕子路擡腿便走。一邊走一邊還笑着同門房說道:“小六哥,如果我回來晚了,記得給我留門啊。待會在廟會上,我若是瞧見了什麼新奇的玩意。少不得給你帶一份回來。”

“那小六就先謝謝慕先生了。”聞言,顏六的臉上,頓時笑得樂開了花。兩隻本來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條縫。

一路七彎八拐的,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直到確定身後沒人跟蹤。慕子路這才悄悄的繞回了顏府後門。悄悄的溜了進去……

是誰說的,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任你顏思遠如何狡猾,如何奸詐。也想不到我繞了一大圈,又溜了回來吧?!

選了僻靜的小路繞到了顏府藏書閣,開門之前,慕子路瞥了瞥四周,見並沒有可疑之人。這纔不緊不慢地走進藏書閣,將門反鎖起來。

如慕子路“曬書節”當日所見,顏府的藏書,多得嚇人。足可以比擬前世的一個小型圖書館了。慕子路咂舌之餘,也大飽了眼福。一頭便扎進書海里,沉浸於其中,陶醉不已。

光陰彈指便過,等慕子路從書本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那炙熱的陽光,早已通過雕花紅木窗戶,洋洋灑灑地照射了進來。看了看外面的火辣辣的日頭,慕子路不由得暗自慶幸自己的聰明。若是這個時辰去逛什麼廟會,只怕早就被曬成“烤乳豬”了。

窗外楊柳樹上的知了不停地叫着,慕子路的肚子也應景地叫了起來。那“咕嚕咕嚕”的聲音,讓慕子路後悔自己一時大意,居然不知道準備好水和乾糧。一時間,慕子路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是冒着被顏思遠逮個正着的危險出去覓食?還是繼續忍着飢渴,待在藏書閣裡一飽眼福?

權衡很久,慕子路終於做出了決定——她寧願忍受飢餓的折磨,也不願意被顏思遠騷擾。更何況,古人不是說了麼:書中自有千鍾粟……

這樣想着,慕子路又一頭扎進了書海里。也不知又過了多久,她突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響喚醒。循聲望去,藏書閣靠近大書房的一個角落裡,有一道暗門緩緩被打開。慕子路挑了挑眉,凝神望着入口處,靜待事態的發展。

門開處,一個紫色官服,長身玉立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之中。劍眉朗目,溫潤如玉的容顏,脣角明明沒有上揚,卻自是含春帶笑。

見狀,慕子路微微有些遲疑。拿不定主意是要上前去打招呼,還是繼續留在原處當鴕鳥故作不知。正踟躕間,顏思源已經關上門朝屋內走來。透過排排書架的縫隙,她能看見他翻飛飄揚的衣襟下襬,和清晰沉穩的腳步聲。

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慕子路來不及揣摩自己心中想要逃避的心思。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這藏書房這麼大,她又藏在角落裡。只要她不出聲,他未必能發現她吧?!

存了這樣掩耳盜鈴的念頭,慕子路心中頓時輕鬆了許多。幸運的是,顏思源的腳步聲,在離慕子路還有三排書架時,便嘎然而止。駐足,在書架中仔細的尋找着什麼。顏思源似並未察覺慕子路的存在。

金色的陽光下,細密的塵埃在空中翻飛。顏思源如玉的容顏,認真而執着。可看在慕子路的眼中,卻總覺得,眼前這個在外人眼中和煦溫潤的男子,有着不爲人知的疲憊與倦怠,甚至還隱隱有一種,連她也無法企及的落寞……

從書架中抽出一本書,顏思源脣角微微上揚,帶出一抹好看的弧度。慕子路一時失神,看得呆了。等她清醒過來時,顏思源沉穩的腳步聲早已漸行漸遠。屋子裡,又恢復了一室靜謐。不知爲何,慕子路的心中,卻有一絲淡淡的失落和惆悵,縈繞其間。

埋下頭繼續看書,任憑肚子裡“咕嚕咕嚕”的叫聲響過不停,慕子路依然不爲所動。大約半個時辰之後。大書房邊暗門開動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有了前一次的經驗,這一次,慕子路頭也不擡的繼續看書。直到那熟悉的腳步聲一直走到她的跟前,鼻子裡傳來一陣誘人的異香,慕子路這纔回過神來。

擡眸一望,顏思源手提食盒,含笑溫柔地看着她,身姿挺拔如玉。他那雙深邃如海的眸子裡,卻是怎麼也無法掩藏的如水柔情。

慕子路微微一怔,訕訕的笑道:“你……”

“餓了吧?來,吃點東西。”放下食盒,從角落裡找出一張小几。擺好飯菜,將筷子遞給慕子路。顏思源的動作一氣呵成,彷彿這就是天經地義一般,沒有一絲遲疑。

“你早就知道我在這裡了?”慕子路臉頰頓時嫣紅一片。此時此刻,“顏大人”三個字,卻是再也叫不出口。

“思遠一大早就滿園子的找你,藏書閣又被人從裡面反鎖了。所以,我猜你應該是藏在這裡……”顏思源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寵溺的笑着,眉宇間柔情萬千。

聞言,慕子路頓時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纔好。人家早已將自己的行蹤掌握在手中。而她倒好,偏還要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顏思源溫柔的笑着,對方纔的事情隻字不提,彷彿從來沒有發生一般。

慕子路摸了摸早已餓得潛心貼後背的肚子,慾望終於戰勝理智。於是也不再客氣,拿起筷子便開始大快朵頤起來。也許是臨時準備得很匆促,飯菜其實異常的簡單,只兩菜一湯:辣子雞丁,魚香肉絲,番茄蛋花湯。卻皆是慕子路前世所喜愛的家常菜。

低頭垂眸,掩蓋了眼中的風雲起伏。慕子路心知,即便她不承認。可眼前的這個男子,卻早已是明瞭了她的身份。就如同顏思遠在看見她的第一眼便認定她就是當年的慕白秋一般,顏家兩兄弟,都有着同樣的固執。“謝謝你。”

只有慕子路自己才知道,這簡單的三個字中,包含了多少含義:謝謝你不拆穿我,謝謝你的包容,謝謝你的體貼……

聞言,顏思源微微一怔。片刻後,慕子路的頭頂響起一陣幽幽的嘆息聲:“我以爲,我們之間,永遠也不需要說謝謝的。”

那一聲悠悠的嘆息,直擊慕子路心中最柔軟的角落。記憶回放,時光倒流,彷彿又回到了孩童時無憂無慮的時光。顏思源尚帶着青澀卻異常執着的聲音對她說:“白秋,不要對我說謝謝,我們之間不需要這兩個字!”時移世易,他們之間都變了太多。最初的這份真誠的心思,又還能剩下幾分呢?

擡眸,靜靜地打量了顏思源半響。慕子路忽然勾了勾脣,綻出一抹妖豔魅惑的笑顏:“顏大人太看得起子路了。只是,你我身份有別猶如雲泥。請恕子路不知好歹,不敢接受大人的這番好意!”

聞言,顏思源眸子極快地閃過一絲暗色。張了張口,他正要說話。藏書閣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激烈的敲門聲:“慕子路,趕快給我開門!”這聲音,氣急敗壞。不是被慕子路戲弄了一天的顏思遠,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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